夜里我早早歇下,第二日卯正撑着起身去赴朝。早朝上,陈元吉不出所料果然念了他所上的奏本。一时户部工部相争不下,清议哗然。倒是房选一系,清一色闭口不言。他虽于疏浚运河一事上与我政见不合,但在外臣眼中房选一系就是皇帝近臣,此时倒做足了本分。
皇帝不发一言。户部直叫穷,工部侍郎陈元吉当廷算账,说每年赈灾少则十万,多则三十万。疏浚大运河若承办者清廉无漏,只需二十万两白银即可。他说的疏浚运河,自然是会通河、清江浦、吴淞一线全通,自京师至杭州大运河畅通无阻。廷议时便有人直骂陈元吉“狂妄、意气、不谨”。说他狮子大开口是一,满嘴说大话是二。自隋炀帝开大运河以来,历朝历代用以疏浚运河的能臣不知多少,也未听说过二十万两白银就能疏通整个大运河的。二则眼下是新元,就征发徭役,恐致民生凋敝百姓唉声载道……
本来大运河的事我心里也愿意,不说清江浦,会通河是一定要动的,此事也是房选先说起,我才明白了其重要性。靖宁二十六年水涝,用以赈灾的白银就不下二十万两,若二十万两真的能疏浚运河,那朝廷是在所不惜的。至于名声,我本来不顾及。
因而我一意只听陈元吉奏,户部工部驳,陈元吉反驳。内阁亦是默然无声。议了一早上,方定了先交付白银七万两,钦差工部侍郎陈元吉疏浚会通河。这与陈元吉的理想相差太大,但他也知道再争无益,遂领旨谢恩,按下了此事。
早朝后,养心殿召对陈元吉,从皇帝内库另支了三万两给他用以疏浚会通河之用。陈元吉坚辞不受,最后我还是说:“爱卿且拿着,就是不用放着防一防,也是咱们君臣的意思。”
陈元吉已知天命之年,闻我如是说,含泪收了银票跪安不提。
歇了晌,这日下午并无日讲,陆云修交代我这几日虽不必静养,倒是保重身体为上,不许批折子太晚。我起来方看了几本要紧的,余下的又顾念房选初愈之身,不想全给了他,故又抽出十来本次要些的来送去西梢殿。
近来房选写了块“水木清华”的匾于西梢殿次间,语出谢安之孙、晋孝武帝晋陵公主驸马谢混之诗“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谢混出身王谢世家,祖父又是名动天下的谢太傅,自己也曾称“江左风华第一”,尚晋陵公主。其政治上是晋室的支持者,晋鼎移后为刘氏所杀。刘裕受禅时,谢晦告诉刘裕:“陛下应天受命,登坛日恨不得谢益寿奉玺绂。”刘裕也很后悔说:“吾甚恨之,使后生不得见其风流!”谢混政治上虽失意,但其姿容诗情,却流美后世。
宫中多以匾额称所悬之处,一如养心殿前殿有“仁德养心”、“勤政爱民”、“中正仁和”等。因而自匾成之日,宫中多称房选燕居之所为“水木清华”。宫中多有以房选以“水木清华”作匾说道者,大抵是说谢混旧事。不多时宫内上下一应都清楚了此事。连陆云修都很快改了口。
我正遣了怀恩送折子到水木清华去,那厢陆云修一身青色道衣,扶着白玉道冠飘进东暖阁来。我见了他便搁下笔,道:“云修来了?不必多礼。”
陆云修自然是不会客气的,径自寻了明窗下圆凳坐了。他撩起衣摆的样子十分洒脱出尘,只莲花般的面孔背对着明窗镀上一层金辉。他的微笑十分明媚,问我道:“万岁今日大安了?”
我起身走到明窗下炕上落座,卷了袖子要他诊脉。身边怀梁递搁臂药枕,将我的袖子重新卷过,露出的手腕更短,袖口衣料也更为整齐,从而显得更加妥帖。陆云修仍是双手按脉,姿势娴熟,低首沉思的样子都一成不变。半晌,他抬起头收了手。怀梁卷起我的袖子,将我的手安稳地放在腹部交叠,又收了搁臂与药枕。
“脉息比昨日更为沉稳。”陆云修复对怀梁道:“劳中贵人探一探万岁掌心,是否还有虚汗。”怀梁颔首,依言行之,答道:“比昨日更少七分。”
陆云修微微颔首,道:“如此,饮食比照前几日再吃上三五天,也就好了。”
问诊事毕,我才向云修笑道:“道长从后殿来?”
陆云修淡淡一笑,答道:“是。殿下方才正在制香,方完便见厂公送了折子来。贫道待不住,只得到万岁处讨杯茶喝。”
我听了,忙吩咐怀梁备茶,才想起自己埋头批折,方才陆云修踏进来都失了待人礼数。嘴上只得问道:“始政方才所制的是何香?”
“孤峰雪。”陆云修答道。听了香名,我心中便一阵凉意,只听云修续道:“是古人的方子。龙脑、白芍、沉香为君,山奈、紫檀为臣,桂花成佐。过两日得了,天王殿下定会请万岁一试。”
我笑笑,只道:“原来是冷香。”
陆云修意味深长地一笑,道:“究竟是不是冷香,万岁一试便知。”
过了几日,房选批折子批得百般无聊,果然请我与陆云修一同试新香。
他做的是线香,用一只哥窑燃盘点了干净的松木条,那火泛青。他取了一根香在上缓缓掠过,线香着而不燃,恰到好处。
少顷,沉凉透骨的香意自鼻观入心,仿佛整个人都浸于冰水中一般的凉,偏偏脑海清明,这份凉意更显得清晰。正于浸凉不能持之时,一脉馥郁花香劈透心海而至,是桂花。那桂香如自天上来,如雨雪滂沱,笼盖身心而不能抗拒。花香轰轰烈烈,千回百转。竟然盖过之前万般寒凉。缠绵且蛮横,陡生令人无法抗拒的热情。
这哪里是冷香。
我哑然望着正侍弄香器的房选,却发觉他也在看我。我们隔着一脉笔直的香烟对望,他眼中情愫亦随着香意款款变换。虽不言语,尤甚千言万语。待我们终为现实世界所扰时,香已燃尽,只周身萦绕不去的桂花香气,昭示着方才如同梦幻一般的香境并非一场纯粹的梦境。
我略一思索,即明白了始末。推开竹几起身,一个人步出水木清华。此时我的脚步十分轻松,甚至未曾给房选一个回顾。而在后殿正堂停步之时,却下意识地拢了拢广袖,仿佛仍想要掩住那终将会消散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