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错过了邵雅和希文的婚礼。
但是新婚次日,他二人入宫谢恩,我却是见到了。见面安排在午朝之前,国朝官员遇婚礼、正妻生产之事,依例有三日假期,所以希文和邵雅都显得极其轻松。
邵雅面色很好,看上去充满了新妇的喜悦。我便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后来,邵雅同我单独说话时,她告诉我:“万岁,时至如今,我已经快三十岁了,才有苦尽甘来之感。作为姐姐,我想对万岁说,永远不要放弃信念,也不要遗忘坚持。最后才知道,有些东西,是值得等待的。”
我笑笑,点头称是。
送走钱氏夫妇,离午朝还有一段时间,怀梁替我松肩膀,接着六尚内人进来换我的衣服。正在六尚内人没有入内的时候,怀梁和我有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平素此时,我们相顾无言,不过做自己手上的事情罢了。
但是这一天,或许是怀梁见我心情不错,竟主动开口同我说话。他不动声色地跪下,他的姿态并不属于折节,就好像每次他同我说话,都有的那种卑微的姿态。这似乎已经极其自然了。然而,我只是抬了抬手,道:“怀梁,我们认识这些年,你不必如此了。今时不比往日,我也无力气再跪在你面前。我从来不希望,我们之间是这样,我坐着,你跪着……有外人在时还罢了,今时今日你如此,不是要我刺心吗?”
怀梁却不动,他脸上带着微笑,却莫名让人觉得有冷意。他微微仰着脸,对我道:“万岁,其实臣心里何尝不知,您是希望臣与您平等相待。可是我们怎么可能是平等的呢?您出生便是公主,宫中人无不以服侍您为荣。臣不过是许许多多的内臣中最幸运的那一个,可以守护在您身边。您十七岁登基,成为人间至尊。您可以福泽苍生,也掌握着所有人的生死……”
我突然出言打断怀梁:“够了!你不必再说了。”
怀梁勾了勾唇,笑得很惨淡。然后他俯身叩首,继而支起身体,脊背笔挺。他继续道:“臣也曾背着您,与国师有交。为了这件事,有时臣也会惴惴不安,患得患失。臣心里只有万岁,可是万岁呢,会不会有一天,您也会不得不杀臣呢?臣曾答应过清莲,若是终有一日,清荷未得善果,应当同她合葬。臣今日冒万死,只是希望知道清荷身向何处,能完成清莲生前的遗愿。”
“怀梁,你何必如此。即便你年岁渐长,却仍然一腔热忱。你不愿意放弃每一个与你共事过的人,一旦认为相交,就必然倾心相待。还是你以为,你在朕心里的分量足够重,朕不会杀你呢?”
我的声音不辨悲喜,只是目光注视着跪在地上的怀梁,视线相触,古井无波。
“臣不敢作此想。臣有时只是私心希望,臣看着长大的那个棠棠,永远不会离开。清莲已死,清荷……近年,万岁身边人烟稀疏,不知是否会感到寂寥?没有女官值夜,只有六尚内人守于殿门外的夜晚,又能否感到清寒?万岁心里眼里,同臣,同和臣一样名如蝼蚁却陪伴万岁多年的人,是否是愈行愈远?”
“怀梁。你又是否知道,你心里的那个棠棠,她早就已经死了。她死于靖宁二十七年元旦。从此,这世上就只有昭和。你眼里看到的,都是山水,而我眼里看到的,只有江山。”
“可是万岁心里呢?您心里,还有山水吗?”
我站起来,摸了摸自己的眼角。轻轻道:“也许有吧。”
我转过身去,才看到怀梁已经泪流满面。终于是心生不舍,扶着腰想要去搀扶他。谁料他却突然出声,又是尖锐的、我不喜欢的质问的语气:“那么臣请问万岁,清荷葬于何处?是何人收敛?万岁所赐下的,是御酒,还是白绫?”
我的手顿了顿,终于慢慢收起来,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自己的袖口,道:“谁告诉你,朕赐死清荷?只是从今往后,你不必再见她。”
说完这句,我转身走出内室,六尚内人立在次间里,一个个呆若木鸡,似乎为自己不禁意间听到的秘辛而惊恐不已。我摊开手让她们换衣裳,她们飞快围上来,为我换上朝服。
等我妆饰完毕,怀梁才慢慢从内室走出来,他极其自然地撩摆跪下,向我叩首道:“那么,臣恳请万岁,多看看自己心中的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