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颔首,又早就沐浴过的。因此如往常一样张开手,让他扶我起身。在廊上坐久了,腿竟有些酸麻。我也算个佛子,因此结跏趺这种事在往日是不难的,可自从有了肚子里这个之后,好像许多以前不算难的事情,现在都变得困难无比。
他让我扶着他的肩膀站了好久,我的腿才算恢复了正常。就慢慢地向内室走,内室里摆着一张整料紫檀木的架子床,不是禁中严丝密缝的月洞门制式,而显得很是轩敞透光。帐子也不是绸子的,用的是半透的青纱。
侧身就着软枕躺下,手很自然地摸摸枕下,蹙眉。房选对我几乎寸步不离,自然很容易注意到我这个举动,他坐在床沿边,伸手抚了抚我的脸,柔声道:“许是吴先生忘了给你带来了。不过也不妨事,外面锦衣卫巡防很是严实,也没有人知道我们来了这里。”
听他这样说,我觉得有道理,便点了点头。
房选又道:“我去问问清荷,你的羊奶端来了没有,趁热喝了才好安眠。”
我又点点头,却在他将要离去时捉住了他的衣袖,他立刻询问似地望我。他见我捧着心口对他道:“又很涨了。”
他眉心一动,吹皱眉宇间沉凉意。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半声,才道:“一会儿吃了东西再揉。”
我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放了他广袖,让他走了。
第二日,房选果然如约要同我去周边村庄。其实真的要去村落里行走是不能的,国朝各个村庄之间虽风俗各异,但有一条却是蔚为同一的,即村落自身的封闭性。村庄里民风淳朴,各家之间相互熟悉,对外来人敏感且排斥。村庄中的人出去固是有的,进村的外人却少。若是我们一行大张旗鼓地去,必然是惊动官府的大事件。
因此,我们只在村庄外围走了走。房选带我爬上高高的田冈,远望炊烟袅袅的村落。这天其实不是艳阳天,我们出门又早,旷野之雾不散。天空上的白云仿若倾落,极目望去,云蒸雾腾。炊烟如练,明明是同白云一样的白,却偏偏能分出边缘。我第一次知道,白也是不同的。
我们走走停停,几乎都是在旷野。
房选问我:“这里沃野千里,遥望无际。我们一粥一饭,皆来自于此。然而这直至天边的土地,都属于你,昭和。此刻此地,你是否有什么感慨呢?”
旷野上的风吹散了鬓发,不远处,一头老牛已经下了一趟田湾,肚子鼓鼓胀胀的,慢慢地走上田埂,向着与我相同的方向驻足。我看不见那牛的眼珠,却知道,它一定同我一样以一种近乎肃穆的眼神望着远处。
而我们都不知道,远方是什么。
我们用一望无际来形容眼前的旷野,旷野尽头是零星的暗青色树木群,笔直地挺立着,哪怕已经模糊。再远处,青山隐隐如水墨淡彩,天际抑或山峦。极目,无穷无尽,重重叠叠,仿佛也望不到头。
良久,我才道:“始政,其实我百感交集,然而却难以言喻。也许你以为,我拥有直到天边的土地,就应当比常人有更多的感慨。或是身为帝王,九重天上就会有些难与旁人道的思绪。或者是我们常常说着天下苍生,真正面对这片土地时,我所能够看到的落差。然而许多感情是难为别人道的,我方才想了许久。也许真正在这个位置上,才能感受到哪怕离这个位置最近的人都无法感受的一些东西。帝王的情感是完全私密的,我认为任何人都无法分享。比如,我此时此地,心里难以放下的恐惧。也许你很疑惑……其实此时此地,真的应当与恐惧毫无联系。然而确实如此,很多与生俱来的东西,我是从不放下的。这和我所处的时间、环境都毫无干系。我虽然年轻,却也见过一些景象,江山万里,或是伏尸百万。其实,都难对我有什么触动了。唯一可以与你分享的,就是无论何时何地,我心中百感交集,悲喜蕴藉之下其实空无一物,只有永恒的,苍凉。”
房选听了,久久不语,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笑了笑,道:“你记得,我父亲去世那年,我和你在乾元门上,我邀请你观看壮美的雪景。让我略微揣测一下你当时的心境,作为政治家,你看到的是千里江山,作为画家,你看到的还是千里江山……可是,你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
侧过脸去,望着房选俊美的侧脸。我轻轻地笑起来:
“我看到的是,我父亲留给我的江山。”
对不起,这种感情,没有人可以同我分享。
我自觉说了很多话,然而房选报我以缄默。
虽然这些谈话听上去很是沉重,然而这却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时刻。我无拘无束地待在旷野上,肚子里是我和我丈夫的第一个孩子,而我的丈夫陪伴在我身边。所有我能够想象的幸福,都在同一时刻出现。
这种幸福对于我的一生来说,是绝无仅有的。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为何当时的房选始终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