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面圣次日,谢邵琦即亲自往金陵。这件事进行得秘密,就是我身边之人也不曾知晓谢邵琦南下金陵。然而我心里却默默计算着,中秋节前后表兄就能到金陵。我交代他不必逗留,大概东篱菊蕊黄时节,我就能见到阔别近一年的怀梁。
心中虽然惦念,但我此刻更想知道清莲身故之事的始末。
然而这两件事虽放在心上,却不能时时思索之。多年以来,李延吉几乎像一个梦魇一般笼盖在皇城之上,并非一两条性命即可讨之。厚积方能薄发,要想送这个人上西天,需要从更深广之处发力。
盛世人心欢腾,虽然阴谋暗流涌动,宫中生活却还是照旧。过了中元节,宫中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备起中秋节的庆典贺仪。因是帝王出孝后的第一个中秋节,所以百样不能缺一。尹宫正等人几乎一门心思扑在中秋夜宴之事上,务必要尽善尽美。
一日傍晚,我令人搬了桌椅坐在御苑绛雪轩廊下,既是消暑,也令阮直陪我下棋。几名内使陪侍。和阮直下棋很有兴味,他要么是精于此道,要么就是技艺中庸,总之定能与我鏖战许久,输赢不定,却不过去一二子而已。技艺上相称的人对弈,才有乐趣。不若我旧年和房选手谈,他总能不废吹灰之力将我处处桎死,难有落子处。
我曾有意学习棋艺,却终于因政务冗杂而作罢。
正当我们下棋无聊之时,身边许顺上前道:“万岁,李先生来了。”
落子,抬首望去。李延吉一袭石青曳撒,站在不远处花/径上躬身道安。我莞尔微笑,招手道:“先生过来。”李延吉笑着上前,阮直起身让座道礼,他推而不受,向我道:“几日不见万岁,心中实在惦念,听闻万岁与阮掌印在此手谈,故来叨扰。”
我笑笑,他穿着闲适,并未着官服,气色却比当初在木樨花林偶遇时要好。他脸上满满是温暖的笑意,仿若一张天衣无缝的面具。我也向他浅浅笑着,脸上满是安宁欢喜,“难为先生想着。这连月房选不在宫中,朕也感寂寞无聊,略为消遣而已。若先生常常过来,能谈谈过去的事,也许朕就不必在此盯着这些黑白之物愣眼了。”
“万岁这般说,臣实在惶恐。若是万岁不嫌臣年老唠叨,日日来叨扰,臣自然情愿。”李延吉说话时落拓地站着,他虽已不再年轻,却仍旧能将曳撒穿出潇洒的味道来。他年轻时的风貌,我还依稀记得,不若怀梁的清雅,也不若阮直的俊秀,而是一种难以言传的渊默周正。若他不戴三山帽而包幞头,一样的圆领补子立在那儿,难有人知道他是内臣,恐怕将之当成内阁大学士的还多些。
旁边再无椅凳,我不愿麻烦,索性站起身来。“朕久坐也腻味了,先生陪朕走走。”我道。说着,左手自然地伸出来,李延吉上前躬身扶住。手掌按在他袖襕上,却忽然觉得李延吉比旧日瘦了些。他腰间鸾带紧束,宝穗垂落,并未系牙牌。这样的装扮更容易令人看见,他腹部毫无那个年纪的男人应有的拖沓。
绛雪轩向东北行,即是木樨花林。此时早桂已开,虽然不曾香得轰轰烈烈,却自有一段自在清幽的妙处。李延吉同我说了许多话,多是追念旧日,但却再无交心之语。也许他以为,我还对他有顾念旧日的念恩之意,只是在政治上彻底分道扬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