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向我们躬身一礼,道:“回万岁,不曾有发现。”我颔首,命他们好生收殓了那海东青的尸体。
继而又遥望那雪坡上的瓦剌骑兵,他们已经纵马踏在山坡最高处,马腿可见。我不禁问道:“为何他们还不开战?”
陆云修唇边的笑意十分莫测,他道:“他们在等。”
辎重车已经卸毕,扇面的最外围架设着三十二门“威武将军”大炮,其稍后的间隙,密设六十二门“一窝蜂”火箭。其后,则是两列神机营射手。再后,三千营与五军营正缓缓流入山谷之中。
“他们在等三千营和五军营都进入山谷。”陆云修凉凉道,语气十分不屑。
山谷陡仄,只能进行近程射击。而大炮与火箭均无法仰射,其在山谷之中的火线不过能够开到一二丈之上。也就是说,只有瓦剌骑兵冲到近前才会进入火力范围。而非那日雪战,威武将军远程射击,仰角虽小却威力无穷。
我深吸了一口凉气。
正在此时,我忽然听见一声穿破耳膜的哨声。尖锐而悠长。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一声显得有些凄惨额哨声是鹿哨的声音,惯为游牧族群所用。我们平素围猎,也多用这种哨子驱引猎物。
然后,那些盘踞在山顶上的瓦剌骑兵俯冲而下。雪白的山坡仿佛被人从山顶浇了一泼乌水,骑群如欲盖,倾山而下。炮声隆隆不息,一片喊杀声中,火箭划破天空的啸叫凄厉而清脆。黑烟弥漫,硫磺与黑火药的气味十分冲鼻。
天空中除却烟雾与雪,还有飞舞高抛的残肢。那是被威武将军炸开的血肉之躯。渐渐,有青色的瓦剌铁骑冲入了扇面。他们借着坡度的冲力,速度极快,在我军阵营中左右冲杀。
炮火虽勉力压制,然而其优势却远不如那日雪战的一边倒。对方的瓦剌人却是一样的前赴后继。
这是热与冷的较量,火药和血肉之躯的碰撞。
鼓声骤剧,而炮声渐熄。我刚想问为何此时渐止射击,赵仲和即驱马御前,大声向我道:“请万岁许臣支援!”
赵仲和便是徐澄所说的赵将军了。我颔首而将三千营令旗交给他。
耳边是陆云修极为淡定的声音:“蝼蚁。”
我惊而回顾他,他转瞬恢复了平素的雅艳:“万岁静待片刻。”
我心中略有焦急,神机营一向是作战中的主力先锋,其锐被挫,无论是于战局还是士气,都是极大的打击。然而陆云修却一手攥着我的缰绳,心定气闲的样子令人尤其生厌。
正在缰绳拉锯之中,陆云修极目远处道:“贼主力已殆矣。”
我不明白陆云修何处来这样的自信……瓦剌人在斩杀我们的炮兵,火力登时弱了三四成。我焦急地抬眼望去,满目黑缨红旗,我找不到那个金甲红缨的人了……
正当炮声愈弱时,三千营重甲骑兵叫杀着冲入山谷,白缨青旗,与雪色混作一色。之间三千营进入阵地之后,飞快地如线一般绽射,以八人圆为中心,向外发散出几十条线状骑线,每条线上有骑兵数十人。一个个八人圆将整个山谷如网一般罩住。
片刻,鼓声暂歇,三千营走马逡巡,已然无金戈之声。
战局已定。
我此时方知为何方才陆云修说瓦剌人主力已殆。他们虽然冲破了我军火线,却终于力竭而亡。勇气之下,力量的悬殊依旧不可回圜。
此时,我夺过缰绳,策马奔向山谷。我身后,马蹄声隆隆大作,锦衣卫亲军并五军营精锐,倾巢而出。
很快,我就被眼前山谷中的惨烈景象震惊了。到处都是尸体和残肢,有瓦剌人,也有汉人。空气中浓重的铁锈一般的血腥味甚至掩去了火药和烟雾的味道。
三千营重甲骑兵铁盔掩面,然而暗色的血液却顺着他们的战甲滴落。
马上的骑兵皆向我沉首致意,并且很快分出一条坦途,前方,一个金甲人背对着我,然而他的金甲已为血污笼盖,分不出金光和血色。
他缓缓拨转马头,我上前几步,却注意到徐澄腋下夹着一个黑团。
正当我疑惑时,他大笑着将那物抛给我。一道血雨在空中洒落。
我接在手上,发现那黑团仍然温热,却是一个人头。此时,我已顾不得血污,将那人头提在手里,示左右。
徐澄大声道:“贼首可木汗已伏诛!”
我心中大动,亦是朗声道:“厚葬!大将军徐澄枭贼首,大功!”我脸上喜色愈明,然而我身边陆云修脸上却是晦暝莫辩。他仿佛在思考,为何我方才不忍见海东青尸首,如今却这般坦然地将一个人头提在手里。
然而,就在一瞬间,方才还在大笑的徐澄砰然伏马。
两旁惊叫道:“徐将军!”
我来不及反应,四方已响起密集的火铳射击声。匆忙间,不知是谁将我掩在身后,我只从一片甲光清冷中望见山谷的坳口上一队骑兵正迅猛地冲杀出来,他们手持火铳,只顾向一个方向乱射。
画面陡转,我望向另一个坳口,也是同样的一队骑兵。
心中大骇,这才是瓦剌人的后手么?他们的目标显然是——皇帝。
战鼓再擂,三千营和神机营不管不顾地扑杀上去。血雨炮火之中,锦衣卫掩护着我急速后撤,匆忙之间,锦衣卫指挥使金钟甚至拽住了我一只手臂。
我愤然欲挣脱,金钟却大声道:“臣等只知护圣驾周全,保国本永泰!旁的一概不知!”
我只能奋力喊道:“徐澄!……保护徐将军!……”
金钟拽住我缰绳,牵马疾退,面沉如水,道:“万岁恕罪。”
混乱而荒唐的退却之中,终于有瓦剌人冲到了御前,我甚至看到他脸上放大的笑容。我们这么近,他手上那杆粗粝的火铳口已黑洞洞地对着我。
他也是最后一个。
画面仿若静止。
我的耳边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