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字回时,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转眼便是深秋。
是****与房选深谈后,生活仿佛并未因此而发生重大的改变。只是,房选在政事上投入了更大的精力。水木清华近乎闲置,他在养心殿的日子多于前殿西暖阁度过。十月丁卯,房选献《资治策疏》,举富民之法。
房选虽非科举出身,文章才学却是上佳,对策更是不输一甲进士。在言官以房选“不专意服侍圣上而把持政柄”的论调攻讦他之时,这封策疏的出现无疑是引人注目的。另外,有言官听闻陆云修仍在宫中,对房选的身体状况也多有质疑。
大乾早朝礼体持重,除却有御史纠劾礼仪之外,朝会奏事时并不用口语,而是照本宣章。而为美观瞻之故,奏事者往往美姿容、大音声,故北人居多。所以鸿胪寺、通政司的官员除了唱奏事之外,还时常为大臣代读奏章。
《资治策疏》是在朝会时,房选当庭奏论的。他虽是南方人,却可以说一口极好的官话。他独自于御座前跪奏洋洋万言的策疏,详实入里的论列多少令对他不满已久的官员们收起了偏见,而细细思索起富民之法。而他自始至终清冷不断的声音,却也向百官证实了他身体状况的平常。
房选的策疏,我并未令百官当庭论列,只是说:“甚好,户部奏议。”
事后,房选也曾对我道:“当今天下民之贫困,并非在弃耕织者日多而从商贾者愈众,而在粮食不供。朝廷米、布多赖民之所出,故常令百姓耕织固本。而比从商贾者,农民之困顿则如滴水之******。故有弃耕织而从商贾者。若粮食可供,民无饥馑,即便商贾遍于天下,于国家又有何不妥?”
不能否认的是,房选在政治上有极高的天才。他于只言片语之中,即道出百姓困顿的原因。然而这也是许多洞悉世局的人早就知道的,不过无法像他那般一语中的。
然而,我闻言却陷入了沉沉思索:“粮食之不供,确是百姓困顿之源。然而,如无人耕种,困难时期国家也拿不出粮食,饥荒仍旧不能避免。所以,历朝历代即便百姓困顿,依旧行重农抑商之策,意在稳重天下。”
房选微微颔首,却道:“农事固应重视不假,然而抑商却不妥。若引导得当,商可以富国家,亦可以富朝廷。以朝廷之富扶贫农之困,比如今以朝廷之困哀贫农之困更为妥当。”
我这才恍然大悟,“鸦有反哺之说,此亦是反哺之事罢?”
房选与我原来并坐于书案前议论策疏,听我如此道,他放下书卷奖励似地摸了摸我的脸颊,道:“昭和聪颖。”
我微微一笑,即取了热茶便饮,道:“新法之事不是一日即可行之的,眼下还要等户部的奏议。惟愿就是你一片丹心,终能善始善终。”
他微微摇头,道:“我所提出的,不过是先人曾经用过的一些方法。牵涉也小,哪里敢称新法呢?再者,历来朝堂上谈新法则色变,诸事不行,无利百姓。待户部奏议上来,内阁那里过去,若有圣旨下,切莫道是新法,只说是寻常政令即可。”
我笑笑,伸手取了茶夹递杯予他,道:“始政如今竟畏言至此。”
房选也不分辩,只道:“不过为政令得行罢了,如何叫名,又有何惜?只望我在将来有限的时日内,能做一些有利于百姓的事,我身后,也不至于令你因我而蒙羞。”
听他如此道,我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他言语中所有的自愧,令我心中隐痛。然而他说起自己身后之事,更是稀松平常。我却想起,他曾道陆云修曾以六爻算他命数,房选也许只有十多年的时光可以陪伴我。想起这些,我顿时悲从中来。凝视房选的神情,也更为绵软。
我不禁抬起手,置于他清瘦的脸颊上,轻轻摩挲着光滑而细润的肌肤。
“始政,你会长命百岁的。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你要一直陪着我。陪我到最后。”
房选却笑出来,道:“这也是我的愿望。”
他的面容清隽而出尘,即便是轻笑,亦是光风霁月一般的洒落。他是我见过最圆满美好的人了,如果这样的美好先于我消失,无外于巨星之陨。
我抬起脸亲亲他的脸颊,却很快离开,高兴地道:“汤泉行宫已经修好了,等过几日立了冬,我们一同去那里住上几日。”
房选唇边的笑容很浅淡:“云修也能去吗?”
我略一沉吟,即道:“你若想让他去,便让他去罢。”
他这才向我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转而道:“如此甚好。”
我又复凝视他的面容,只见他眼中明澈如冰壶秋月,似乎能照见朗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