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选的话为我骤然迸出的泪花所打断,他不停地为我拭泪,我却仍然止不住地哭泣:“房选?我会死的,我会死的。”
这样的暗示,韦尚宫、怀梁均曾说过,却从未有此时房选说出来的可怖。我几乎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手胡乱地推开他,向后一步,我们之间离得远了些。我的声音十分尖锐:“房选,你口口声声说你爱我,你此生不改志。难道世间有男子愿意将妻室拱手让人?我曾为你做了多少?你为何不曾……连我都可以坚持的事,为何你却不能呢?!”
此时房选的声音方有了几分烦躁,他问道:“我这样说,只是为了能保全眼前的这一切。我自己并不足惜,即便并未与你结婚,我在江南亦足以自足!现今如果不是如此,你我百年之后又待如何呢?”
我的回应则更显尖刻:“是啊,你在江南好好的。焚香煮茶,抚琴作画,端得是神仙人儿。房氏公子,名动天下。可是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我为什么会遇上你?我为什么会选择嫁给你啊?我为什么会爱上你呢?!”
暮色渐合,房选的面容隐没于阴暗中,犹显得十分惨淡而苍白:“你既然已开始作这样的假设,我有何言复可加。”
我怆然一笑,道:“你所要的,是保全眼前这一切。为此,你甚至可以将我拱手相让。”
房选默默无语,我终于觉得我们之间也许就在此刻断绝。我少女时代所有的悲喜,都来自眼前这个人的赐予。然而岁月无情的冷箭,也许终将隔断我们之间所有的牵涉。他依旧是风仪高华的房始政,国朝上下无可指摘的神。连帝王亦无可避免地为他折腰。
然而正是在这样绝望的时刻,我方意识到有些我思索已久的话,一定要在此刻道尽。往后不再有机会,也不想存有遗憾。
只听我道:“我生来性子闲适,却被皇位所选择。父亲如果知道此刻,也会原谅我。我们父女,虽然出生平凡,却只有一个梦想,为万世开太平。尊位权柄,不过是无可奈何的选择。
我的父亲与母亲,别人看来伉俪情深、鸾俦无双。其实只有我知道,父亲终其一生也没有得到母亲。我母亲向往的风雅与清贵,来自她骨血中谢氏高门的自尊。父亲出身草莽,一介武夫,哪怕是皇帝,母亲嫁给他也是下嫁。所以我从小不喜听人道与母亲相像。虽然我也闲散,却更喜欢与父亲在一起。
我成长在这样的家庭。却依旧摒弃父亲为我选择的徐澄,而选择与你成婚。父亲也许会想,也许女子所倾慕的都是清贵而风雅的男人。这对于他来说,是难言的痛。我却这样不孝!
房选,你知道吗?我早已经对不起自己的父亲了。我原先想的是却是不能再对不起你。
我与父亲的梦想,是开创一个承平之世。礼乐仁和,万国来朝。百姓安居乐业,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百姓不再被分成三六九等,中华夷狄通商和好,再无征战。百姓不再因为无可奈何而卖儿卖女,也不会被当做双脚羊任意奸、污屠戮。国朝上下,无论是官宦勋贵,还是平头百姓,人人活得都有尊严。
仅此而已。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皇帝位,也是能者居之。无论是周姓,还是世家,还是科举士人,只要心怀此理想,有经世济国之才,并能摒弃私利,人人可以当之。我愿意禅位,并且不要任何尊号。
你爱我或是不爱我,健康抑或体弱,我们有没有孩子,又有什么关系?”
房选原先十分平静,听至最后,却猛然抬首。然而转瞬,他的目光便已恢复往日的宁静与深邃,他形容仪态端然如玉人,口中却沉沉道:“昭和,这样的话,不要再对旁人提起。”
言罢,他转身步出暖阁,有宫人为他披上玄色黑狐大氅,背上是金绣的云气纹样,他整个人如同披着漫天霞光,走在宫闱里。
然而他步履微散,终于隐没于秋的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