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在等待法院开庭的日子,学校也发生了一件事情。
“那天,西弟小漾刚进学校,就见很多老师站在操场,正在义愤地谈论着什么。西弟小漾想:发生什么事情了?过去听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原来是县政府许诺过的,只要两基一过就给老师们补发去年就应该补发的工资,可现在不仅不补,县委书记还跑到学校指责老师:‘你们什么素质?当老师是讲金钱还是讲奉献的?’老师们太气,决定从今天开始罢课。西弟小漾往教室一看,里面果然是没有老师上课的,学生们正趴在窗户看。
“‘可是,县委书记怎么会跑到我们学校来呢?’西弟小漾问。
“‘这件事你不知道?’张老师说,她是和西弟小漾关系比较好的,‘几天前听谭老师说不给老师补发工资,老师们就派代表去询问工资的事情,得到的回复是:嫌当老师工资低,为什么不去做工资高的事情?好像当老师工资低是理所应当的,做不了工资高的工作,就不要抱怨。’
“旁边另一个老师说:‘你是公务员你了不起,那为什么不允许老师考公务员?’然后说起好几例老师考上公务员不放的事情,‘如果允许我们老师考公务员,哪有你这狗杂种在这里说话的份?’这个老师太气,直接骂起了人。
“张老师继续说:‘眼看我们的工资又要泡汤了,大家决定联名上书请愿。就在上个星期的星期五,我们联合周边几所学校的工会主席和教师代表联名上书请愿,结果就发生了今天早上的事情,县委书记跑到我们学校校长办公室,点名一个个地骂:你这个校长是怎么当的?你们这些老师什么素质?当老师是讲金钱还是讲奉献的?骂完了一句话不允许我们说就走人。’
“西弟小漾点了点头:‘前面说嫌当老师工资低为什么不去做工资高的工作,我隐隐约约听何老师说过,但是我总觉得这样的话不可信,一个县委书记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星期五联名上书请愿的事我确实不知道,那天下午我没有课。’
“‘我看他就是地痞流氓一个,买官卖官得来的,说话一点水平都没!还管教育,我们的教育给这些人管着,还有希望么?’不等西弟小漾把话说完,那另一个老师就说。西弟小漾想想也是:我们的教育给这些人管着,有希望么?
“操场上的老师越聚越多,全校八十几个老师差不多全在这儿,不知道的都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一个个义愤填膺。第一节课下课后很快又是第二节课,为预防学生在外面操场上出事情,学生们都被喊回了教室。一个比较有号召力的女老师说:‘我给你们说啊,谁也不允许去上课,谁要是去上,谁就是我们的公敌!’
“‘这不光是老师们的工资问题,还有尊严问题!’
“西弟小漾虽然知道她是一定要站在老师们这边的,可她还是很担心学生,因此人虽然在操场,可心却有些焦灼不安。好在有和她一样担心的老师——校办公室主任,到各教室门口交代:‘同学们自己在教室里自习,县里不补发给我们工资,所以我们不能上课。’回来以后对西弟小漾他们说:‘我这样一说,估计不到两分钟他们就会给家里打电话,说县里不补发给我们工资我们不上课。这样一来,用不了十分钟,全县的领导和老百姓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尤其是县里的那些领导,他们的孩子也在我们学校读书,我就不相信他们能坐得住。’
“西弟小漾说:‘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
“张老师感叹说:‘他们好像忘记了自己也是通过老师的教育才当上领导的,一当上领导就把过去老师所有的恩情都忘记了。’
“‘我看,光是我们学校的老师罢课不起作用,’何老师说——她是校工会主席,‘这件事事关我们全县教师的利益,我们应该动员全县所有的老师。’
“‘是!’
“‘对!’
“老师们纷纷拿出手机给周边学校的老师打电话:‘告诉你们一个不好的消息,县里已经明确表态不会补发我们的工资,我们已经在开始停课了。你们也赶快行动起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争取到我们应得的权益。’
“一会儿再打过去,果然周边的学校已纷纷响应。
“老师们有些胜券在握了,喊老师去办公室抱来报纸,一人一张,坐在操场的地上等。坐在队伍中间的一名老师说:‘哪一次加工资不是你们公务员先加。你们加三四百,我们加一两百,你们补发一年,我们补发两三个月。即便如此,我们也没有什么想不开:近水楼台先得月,财政大权掌握在你们手里,有好处当然是你们先得。只是你们吃肉也该给我们喝点汤啊!去年年底你们补发了一年的工资,安抚我们说,钱不够,我们从九月份补起,三月份补发。到三月份又说面临两基攻坚,财政紧张,要我们坚持工作,把两基工作做到位,两基验收过后一定补发。好了,现在两基验收也过了,庆功大会也开过了,反过来骂我们老师没素质。敢情是好处是不让我们得的,辛苦活是要我们干的;干活过以后卸磨杀驴,没有我们的份?’
“另一老师接着说:‘是啊!建立和核对文化户口簿的工作是我们做,想办法动员学生入学控制学生辍学的工作是我们做,扫除青壮年文盲的工作是我们做!为了做好这些工作,我们是放学了没有休息,放假了没有休息——尤其是乡村学校的那些老师,一个人做几个人的工作,学校的负责人兼两基联络员,班主任和科任老师,周末了还要值班不能回去同家人团聚。我们多做出这许多工作,可得过一分钱加班费?没有!我们还要自己拿出钱来关爱留守儿童和孤苦儿童,自己拿出钱来制作教具和买一些小奖品鼓励那些学习上有进步的学生——这并不是我们不应该做,也不是我们做过后还斤斤计较,而是我们这样做了,你们是怎么做的呢?你们开公家车,吃公家饭,自己请客吃饭都是签单,更不说还要大笔大笔地收受贿赂了。’
“‘说得好!’老师们热烈地鼓掌。
“西弟小漾陷入了沉默,确实是这样的,为了实现她当老师的愿望,她是走过怎样的一条路过来的呢?没有人比她对那些私下暗里明目张胆索要贿赂的人的印象更深。‘或许他们以为,能给老师们一口饭吃就是莫大的恩情了,你就不应该奢求更多。’西弟小漾心说。
“‘说什么都不应该再克扣我们的工资了!学校里罢课还不行,我们就去县政府的大门口静坐!’那有号召力的女老师说。这时,学校的广播却响了,通知全体老师到会议室集中开会。老师们纷纷从地上站起,拾起地上的报纸:‘是应该统一行动,商量一下下一步怎么办。’
“进入会议室时怕有变故,又一个叮嘱一个:‘一定不能妥协,一定要坚持到底!’
“‘老师们请安静。’学校校长说,他是个做事比较稳妥守旧的人,几乎不会得罪人,但这次也觉得县里的人太过分,‘我刚才接到教育局和县政府的电话,他们可能很快就要到这里召开谈话。在这之前我想交代老师们几句:有什么意见和想法一定要有理有序地说,不要冲动吵闹。就算是他们说话不好听,也不能和他们一般见识。怎么说呢?我们一小老师的素质还是在的,我们只是在合法地维护我们的权益。我看,要不这样,选出几个代表来说话,其他的保持安静。’于是便有老师站起来,提议哪几个出来和领导对话。正安排着怎么说和说什么,却见楼道上‘咚咚’地跑上来一队士兵,分两部分把守住大门。接着一队人走进,除了教育局的陈局长和刘副局长是西弟小漾认识的,其他的一个也不认识。张老师对西弟小漾说:‘那走在第三个的就是今天早上拍桌子骂我们的县委书记,不知从哪儿买官卖爵得来这里挂职的狗屁书记。’
“西弟小漾看,挺普通的一个,可能身高还不到一米七,皮肤像熏黄的木头,嘴唇很厚。
“‘公安局和维稳办的也来了。’后面一个男老师说。
“西弟小漾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个维稳办,问:‘维稳办是干什么的?’
“‘顾名思义就是维护社会稳定的,哪儿有暴乱闹事,就前去镇压平息。’
“西弟小漾想:‘我们这是暴乱闹事吗?’
“那男老师接着掂量说:‘今天的气氛好像不对啊!’
“西弟小漾也感觉到了不对,所有的老师都感觉不对:‘看来他们是有备而来,不是来沟通谈话的。’
“‘是这个意思。一会儿看情况行事,千万不要让他们抓着我们的什么把柄。’大家互相使眼色暗示。
“这时,那些领导已经毫不客气地坐在学校领导让给他们的座位上。首先说话的是刘副局长——那个对西弟小漾什么忙也没有帮,西弟小漾却送了她三千块钱的人。她虽然说了很多理解老师们的话,也说了很多目前财政紧张、希望老师们能够理解的话,但后面一句:‘就这样停下学生的课,让学生在教室里翘首盼望,你们的良心何在?’却让所有的老师喝彩起来——当然是倒彩。她不禁面红耳赤,解释了半天,才勉强遮掩过去。为了让自己不再说话失误,变得难以收场,她把话筒递给了县委书记:‘下面有请罗书记为大家讲话。’
“掌声稀稀拉拉,一听就知道老师们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罗书记本来就是怒的,这回更怒了。但是老师们第一句话没听出来,还以为他说话有进步了,知道怎么尊重人了:‘今天早上我确实很生气,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但是我不认为我说的话有什么不对!首先一点是,我们为两基验收花了多少钱难道你们不知道吗?你以为仅凭你们做的那些资料就能过得了关吗?告诉你们,没有县政府的运筹帷幄,你们就算是表现得再好,也别想过得了关!其次是,你们算什么,你们所在工作中的付出算什么?那些在工作中牺牲、残废的同志也没有提出过要在物质上补偿!(因为压力过大,两基办一个资料员因为不分昼夜地返工,累死在电脑旁;某乡镇一个中心学校的校长,为了阻止学生外出打工,从中巴车上被推下来,造成高位截瘫。)’
“老师们顿时感到震惊,两基验收的钱要摊派到老师们的头上吗?贿赂上面的官员的钱要摊派到老师们的头上来吗?两个极端的案例能堵住悠悠众口吗?是不是老师们只有累死也不应该谈钱呢?是的,那两个老师和老师的家属是不会提出在物质上补偿,因为电视上你们对他们的报道太多了,言过其实接踵而至的荣誉使他们不得不把嘴巴闭上——实际如果不是你们给他们这么大压力,他们会至于劳累至死,会至于连性命都不顾吗?当然老师们更气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你们算什么,你们所在工作中的付出算什么’,感觉就像是被利用被出卖被践踏一样。然而尽管这样,老师们还是用惊人的毅力保持冷静,西弟小漾真怕有谁控制不住冲上前去,然后就像《雷雨》里的鲁大海一样被反手抓住不停地挣扎。不过老师们也确实感到惭愧,为死去的老师感到惭愧,为老师们实际在社会中的地位感到惭愧,为自己身为老师却不能真正地甘于奉献不求索取而感到惭愧。
“罗书记误以为他说的话起作用了,用毋庸置疑的口气继续说:‘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们:必须马上恢复上课!谁要是不服不愿,可以马上提出。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人!’
“会场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掌声,和刚才稀稀拉拉的掌声成鲜明的对比。因为胸中的怒火太深,老师们只愿拍断自己的一只手臂都行。‘有水平,太有水平了!’老师们一个看着一个说,那眼神里既包含了愤怒,也传递了无可奈何:看不起我们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自己政府的官员,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掌声结束后,陈局长接过话筒,西弟小漾想:‘他一定是替老师们说话的!’如果说罗书记是个门外汉,不懂教育,可他应该是懂的,老师们被贬低如此,他不应该感到难过并安慰安慰老师们吗?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他的眼里只有罗书记,没有下面的老师,只听他用附和的语气说:‘只要上面允许,我看辞退他们中的几个也不是不可以。’然后站起来,佯装开明地招手示意:‘你们中,有谁是不愿意干的,举手表个态,我们立马登记放行。’西弟小漾彻底地寒了心:她怎么就认为他一定能替老师们说句公道话呢?也许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对的是她自己——谁叫她是因为他的缘故才得以从事正式的教育事业呢?
“见下面一个人都不敢站起来说话,罗书记把矛头转向在一边伺候的校长:‘今天是哪几个带头闹事的,把名单给我。你要是不说,那就是你!’
“西弟小漾想:‘这不是小日本人审汉奸,有意为难人吗?’
“校长果然急得汗都冒出来了,说:‘不是我,没有谁带头,是全体老师自发的。’
“罗书记说:‘不可能!这么大的行动,一定是有人指挥!没有你这个校长撑腰,谁有这么大的胆?’
“‘真的没有,真的是他们自发的。我劝过他们,他们不听,所以我才打电话到教育局。’
“‘那你现在再劝劝他们,看有谁还会不听?’
“吴校长只得拿过话筒:‘现在请老师们回到教室,现在请老师们回到教室。’连喊了几句老师们没有反应,他忽然改变了主意:‘现在请校党委书记带领所有党员回到教学岗位……现在请所有中层干部回到教学岗位……现在请各年级组长回到教学岗位……’这一招果然奏效,被点到的有级别的老师没有选择,只得离开。
“‘我们走!’罗书记挥一挥手,颇像个占领了某山寨的土匪头。
“因为还有一支小分队留守在操场,老师们不敢怎么样,都佯装是要回办公室拿书去教室上课的样。但是一回到办公室,老师们便马上议论开了:‘他就算是管得了我这个人,但管不了我的心。’
“‘难道他还能强迫我的手和嘴巴去上课不成?’
“‘进教室可以,自习!没有哪条规定不能喊学生自习!’
“这么一说,老师们似乎又觉得找到了对抗的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