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原本闷热的天气到了傍晚,竟瓢泼起大雨。风狂雨骤,九重阙内幔帐飞舞。
燕城雪起身关窗,发现窗外莲池早开的几朵荷花在大雨冲击下全都凋零了,只剩几个还未成形的嫩黄莲蓬在暴雨之中东倒西歪,映衬着无法直立的荷叶,生生叫人升起颓败凄凉。
"不好了!"绯寒樱浑身湿透,冒雨冲了进来,"燕城雪,大事不好了!"
"花非泽又想出什么花招来折磨我了?"燕城雪习以为常,取了长簪挑灯。
"这次不是非泽,是你的父亲!非泽刚回房,就收到你父亲的书信,说是什么有要事相商。方才花见来找我,说路过你父亲院门口的时候听到里面在争执和打斗,要我想想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只好来找你......"绯寒樱拉了她往外跑,"哎呀,反正你快点过去一趟吧!要是晚了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父亲好端端的,怎么会找花非泽?想起今日棋局纵横间,他似是交代的苦口婆心。燕城雪心里一突,蓦然意识到了燕城骁的心思。她甩开绯寒樱的手,快步冲入了雨中。
雨越下越大,间或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伴着隆隆雷声破开夜幕苍穹。
快点!快点!再快一点!
灵力被封,燕城雪只能靠双脚奔跑。冷不防被石子绊倒,她狠狠地摔倒在地。
"你没事吧?"绯寒樱一直跟在她后面不远,连忙快步上前扶起她,"你也别太着急,我们......"
话还未尽,燕城雪一把推开她,爬起来跌跌撞撞继续向前奔跑。
"燕城雪!"绯寒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快速追了上去。
泪已不受控制地流下,燕城雪不相信亲人间的心灵感应。但她确信,自己此刻的心慌并非毫无缘由。
愿天见怜,不要对她那么残忍!
"父亲!"终于到了,燕城雪一把推开半掩的院门。
一道闪电恰在此时划过天际,照亮院中的一切--
燕城骁立在院子正中,佩剑落在一旁,浑身鲜血淋漓。花非泽站在他身前,右手穿过燕城骁的胸膛,刺穿他整个心脏。鲜血滴答,顺着花非泽尖利得不似人类的指尖流下,染红他素白如葱玉的手。
妖颜在闪电的光芒中显得冰冷而苍白,将燕城雪的目光刺得支离破碎。
被来人惊扰,花非泽抽出手,带起一串鲜亮的血光。燕城骁一个摇摆,轰然倒地。
提起千斤重的步子,燕城雪一步一步,踉跄着走到燕城骁身边。她跪在雨中,让他躺在自己膝上,看着他身上的伤,大滴大滴地落下泪来。
看着这个自己最疼爱却也最亏欠的女儿,燕城骁嘴唇嗫嚅,似是想说什么,却终是眼一闭头一歪,未能留下只字片语。
其实,不消言语,燕城雪懂的。她是他心头最最疼爱,他希望她能展翅高飞,他不愿自己成为她的掣肘......可是,这样,她就能不恨了吗?
放下父亲渐渐冷却的身体,燕城雪伸手,去拿燕城骁的剑:"花非泽,你可有愧疚?"
"老匹夫无理,杀之何愧?"血水因着雨的冲刷,还顺着指尖滴答,花非泽冷漠地扬起下巴,"他非第一人,亦非最后一人。"
是啊,他是高高在上的妖盟祭司,谁敢对他侧目,都是会被剜去双眼的。以前他对她纵容,不过是因着那些过往和残存的一丝情愫。一旦放下那些,那在他眼中,她和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可能连普通妖族都不如。他又怎么可能为了这样的她,委屈自己的尊贵和威严呢?
缓缓起身,在雨中站起,燕城雪对他扬起了剑。
对面的男子依旧红衣妖颜,饶是身处大雨之中也是风华不减,和她记忆中的模样无分毫差别。
花非泽看着曾经他为之付出一切的女子,冷冷勾起唇角,美眸之中的轻蔑显而易见。他说:"燕城骁都不是我的对手,就凭你?"
"搭上性命,赌上一切,我也要你的命!"
拼尽全力的一剑,却被以两指轻易制住。他觑她,满是不屑。纤指轻屈,在剑刃上一叩。
恰如当年的燕城月一般,剑刃反转,划过颈项,带飞一串血珠。燕城雪默然倒地。
"啊。"终于赶来的绯寒樱半掩了口,低声喃喃,"还是来迟了么?"
雨停了,屋檐却还滴答着雨。
雨后的廊下,立着个月白衣衫的少女。月少姬靠在墙壁上静静听着,也不知站了多久。
听着院里动静渐消,她缓缓闭眼,两行清泪顺颊流下,浸湿了遮面的轻纱。
......
长生殿灯火通明,大红的帘帐衬得殿里温暖亮堂。花非泽倚柱斜立,绯寒樱面露担忧,只高座上的若无一脸不解。
"花卿这是何意?"看着被绑缚在殿内正中柱子上的燕城雪,若无到底是开了口,"卿不是说,她是我妖盟的雪姬吗?"
"若无大人你看,今日这阵仗,像不像五年前?只是不知,大人那里是否还有一瓶醉胭脂。"花非泽抬手轻撩长发,举手投足间媚意风流。
"莫非,花卿是想仿效当年?"若无懒懒地一眯眼,"不过花卿貌美,如此却不知是便宜了谁。"
"故事重演又有什么意思?咱们这位雪姬经历良多,想也不是当初幼女。"舒展五指,花非泽轻一挥手,一道灵光扑撒在柱上之人。
燕城雪轻咳两声,悠然转醒。她身上的雨水还未干,侧颈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整个人狼狈至极。
"呵,我居然,我还死。"燕城雪笑得苦涩。
失去了妹妹,失去了父亲,失去了灵力,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姬主的骄傲,失去了猎妖师的尊严。老天却犹嫌不足,还要让她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想来,今晚,一切都会结束了吧!只是......阿知,终究还是亏欠了他。若能再见他一面,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愿他来日,能寻遇一个温柔贤淑的女子,真正爱他一世吧!
燕城雪无惧无畏,将自己的一生细细数过。除了未能与阿知白头到老,竟也无遗憾,反倒显出一丝笑容来。
花非泽却觉这几近安详的笑容该死的刺眼。他站直身体,冷冷地盯着她:"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留你到现在吗?"
"不把我折磨够,你舍不得我死。"心境放宽,燕城雪的眉眼都焕然出自然的美丽,"对若无来说,我是若欢的污点。对你来说,我是你此生的败笔。你们一定都恨极了我吧?"
"我的确恨你。但是,我更恨你那无情的父亲!"若无五指骤然握紧,金座的扶手上赫然五个指印,"欢儿是我放在掌中心口疼爱的人,却被你那该死的父亲那样对待!你们讲究爱屋及乌,我却做不到!"
"那你还在等什么?我的父亲已经死了。快点杀了我啊。那样,你就彻底为你的欢儿报了仇,不是吗?"
"你以为我不敢?"若无猛然起身。
"不要以为你的激将法就可以让我们杀了你。"花非泽却抢先一步到了她面前,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忽然伸手扯住了她的衣领。
"你要干什么?"燕城雪骤然紧张。
"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因为现在的你,只会让我恶心。"在若无的疑惑中,花非泽手下用力,扯开洇血的衣领,露出她肩胛上那火红的花印来,"燕城家世代修习的都是风灵,偏生你木灵超群,难道不是因为有一个花妖母亲的缘故?"
"花非泽你什么意思?"
"你真的以为,我会让一个猎妖师来做我妖盟的姬主吗?"花非泽嘲笑道。
"不可能!"燕城雪瞪大了眼,"你们胡说,你们胡说!"
看着她的惊恐,若无了然:"我记得,要是将妖灵强行打入凡人体内,哪怕是猎妖师,也是受不住的。"
"大人圣明。"花非泽微笑着轻一颔首,转眸看向了绯寒樱。
"你、你看我干什么?"意识到了什么,绯寒樱不住后退,"非泽......你不会那样对我的,是不是?你说过......"
"我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吗?"花非泽身形一动,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看着她面色涨红,他温柔一笑,"那我现在说,你去死,可好?"
"你放开她!"燕城雪挣扎,"花非泽,你不能这样待她,她对你是真心的!"
"真心?"妩媚的祭司似笑非笑,"我记得,曾经对你,我似乎也是真心的。"
苍白的面容又失血色一分,燕城雪再无言对。
绯寒樱的呼吸愈发困难,她望着面前这样她深爱了一辈子的男人,眼角兀自有了泪。她停止了反抗,任脖间那只手掌力道渐渐加大。终在气绝的那一刻,她展颜,对他绽放了此生最后一个笑容。
一朵粉色的樱花飘然落地,那样柔弱娇嫩的色彩,一点儿也不像那个嚣张跋扈的明艳女子。
花非泽却是不变的面目冰冷,他看着手里的那团绚丽妖灵,毫不怜惜地一脚踏碎那朵绯樱。
"多情的人无情起来,那才是真正的狠绝冷酷。"若无乐得看戏。
"我更加好奇,得了这妖灵,你是会七窍流血而亡,还是会回归本性为妖。"花非泽目露狠光,展手一扬,妖灵顺着燕城雪的天灵盖灌入她体内。
似火灼烧的痛瞬间蔓延全身。双手不自觉握成拳,妖灵顺着经脉流灌身体每一寸肌肤,仿佛要裂开一般。一声痛呼破喉而出。
几乎是同时,一团灵光冲天破日,强劲的力道似水波荡开,涤荡至长生殿的每一个角落。若无和花非泽连忙运起妖力抵挡,竟都被震得连退好几步。
待周遭平静,殿内饰物已无一幸免尽数破碎。燕城雪倒在柱子之下,已然昏死过去。
若无袖手,走到她面前,只见她肩上花印似是吸取了雨露的幼芽一般瞬间长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血红的花丝爬满她裸露的左肩,甚至有一丝妖娆到了她的左脸之上。
"妖王印?!"若无大惊失色之下声音骤变。
妖王印?
花非泽的脸色也微微一变--他记得,妖盟的第一位祭司曾经预言,将会有一位花灵妖王,给妖盟带来长久的安康。曾经,所有人都以为,神姬若欢就是预言中人。孰料,身带妖王印的,竟是一个有着一半妖族血统的猎妖师。
"花卿明知我容不下她,还以妖灵引出她妖王印。你当真是恨她而不是想从我手中保她一命?"若无危险地眯眼。
"大人若是想杀她,尽管动手。当然,只要您能打得过妖王。"花非泽不解释不反驳,只微微一笑转身就走。
既然是妖王,自然是妖族第一 ,无人可敌。
若无低头看她,素来冷漠的眸眼竟满是哀戚--难怪,当年产后的若欢会虚弱得毫无抵抗之力。她不知是消耗了多少灵力才封印自己女儿的妖王特性。
欢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你选择的不是我,不是燕城骁,而是一个刚刚出生的襁褓婴儿。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