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的雨,山路泥泞难行。佐决埋头赶路,走了很长一段路后回头,见不远处那个蓝衣姑娘拄着一根树枝,执拗地一步步走他走过的路。他摇了摇头,加快了步伐。
入了夜,佐决选了棵大树,在树枝上休息了好一会儿,贺兰梦才追了上来。她左右看了看,就近捡了些树枝生了堆火。将包裹里的干粮过了火,她将其中一半用油纸包好放在树下,自己拿了另一半远远坐在火堆边默默吃着。
佐决一直看着她,见她坐下才枕手道:"梦少主,你明天......"
"我不会走的。"贺兰梦添了几根柴。昏黄的柴火照着她苍白的面容。这几个月的风餐露宿,让她的目光愈发坚毅,叫人不容拒绝。
这一路上,她的话不多,但衣食样样周到,说是累赘麻烦,其实是她在照顾着他。如今,贺兰梵失踪,生死不明。贺兰梦舍下言宗,以病弱之体跟随,佐决何尝不明白她的心思?只是......
星眸一凝,佐决一个翻身跳下树,反手抽出弯刀护在了贺兰梦身前。贺兰梦也警惕地起身,一扬手灭了火堆,左手捏了指诀。
暖黄的灵光一圈圈散开,晕染开天地方圆一寸光阴。同为贺兰言宗,贺兰梵金光牒阵刺眼夺目,贺兰梦的灵光却温暖柔和。灵光蔓延处,显出一个个妖来,方圆极目,他们竟不知何时被包围了。
"是狼族。"佐决握刀的手掌心沁出汗珠。
早闻若无不容其他妖族,眼前这一群狼妖个个负伤,寻到这里来,无非是想借助猎妖师的灵体疗伤--而贺兰梦这种没有自保能力的咒师,无疑是首选。
贺兰梦自然也知道,这群百来众的狼妖是冲自己而来。她看着周围眼泛绿光的来犯者,骇得不住后退。
佐决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边:"退到我身后,别怕。"
妖众越逼越近,一妖忍不住扑了过来,被佐决反手一刀解决。被激怒的狼妖低声嚎叫着,幻出半狼之身以爪刨地,喉咙里发出低沉呜咽,一个接一个围着他们绕行,终于鱼贯着扑向佐决,将他围得连衣角也不露出一丝。
贺兰梦眼见情急,反手捏诀,还来不及吟出咒符,便被一个狼妖一头撞到,手臂上划出三道长长的兽抓伤痕。尝到血的味道,一小拨狼妖兴奋地慢慢逼近。
贺兰梦靠着树干,看着周围一圈垂涎的恶狼,无处可退。忽而,一道雪光划过夜色,一匹雪白的雪狼目光凶狠,护在贺兰梦身前。雪亮的皮毛沾染了鲜血,滴滴滚落,不染纤尘。
"你是......"贺兰梦试探呼唤,"佐决?"
"快走!"雪狼头一扬,一口咬断最近一头狼妖的脖子。
贺兰梦不敢再留,扭头就跑。她远远回头,只见雪狼横立在她身后,周围全是狼妖尸体,他将她的后路守得死死的。雪白的皮毛上不知何时添了几道伤,淌出的血沾湿了他所立的土地,远远看去一片乌黑。
似乎是知道雪狼力尽,剩余的数十头狼妖全部朝他撕咬着扑了过来。
"佐决!"离开的步子一顿,贺兰梦掉头往回跑,她咬牙拼力,划破双掌以血为咒,踏一路灵光飞奔而至。
毕竟是一宗嫡系,情急之下的爆发不容小觑,所有被灵光波及的狼妖无一不被震飞。但贺兰梦到底体弱,还未到佐决身边便已力竭倒地。
一部分狼妖已嗅着味道围了过来,流着涎水的舌头甚至已舔上她掌心伤口。
远远看见佐决已幻回了人形,只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否还有气息。贺兰梦觉得眼皮沉重--要死在这里了么?和佐决一起,也好。只不过,他还没找到雪儿,她也没有找到哥哥。而且,她还没有等到他的答案......
绿光骤起,片片飞叶锋利如刀,刺入狼妖的颈间,将剩余的数十头尽数斩杀。一个女子翩然落地,她背着药篓,一身绿衫简单整洁。她扶起贺兰梦,抬手运力将灵力输入她体内。
"佐决......"意识稍回,贺兰梦拼力朝佐决爬去,她一边哭一边扒开一具具狼妖尸体,直到露出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她把他抱在怀里,放声大哭。
"还没死呢,哭什么?"佐决动了动手指,虚弱得笑道。
贺兰梦哭得更凶了:"佐决,我不管,你要给我好好活着,你要是敢死,我就、我就......"
"傻瓜。"佐决撑手坐起,抬指拂去她的泪珠,"言灵咒师,不可轻言。"
"我知道。"贺兰梦止了哭声,眼泪却是止不住往下掉,"我知道,我是言灵,许多话不能说、不敢说。但是,我庆幸,上天让我遇到了你,纵然你心里眼里全是雪儿,纵然你对我不屑一顾,纵然......"话未尽,已被他一把揽在怀中。
只有在历经生死之后,佐决才明白,谁是自己因为承诺和恩情而誓死效忠守护的,谁是自己无缘无故只是真心想护她安好的。他愿拼死守护的人,在很久很久之前开始,就已不止燕城雪一个了。
他抚着她的发,低声温柔:"不用说,我懂的。不要哭,我在的。"
"无事便好。天色已晚,二位不介意的话,不妨去寒舍暂歇。"女子提着药篓走来。
"刚才是这位姑娘救了我们。"贺兰梦出声解释,又因自己的失仪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叫云桑,家就在前面的山谷中。"
"如此,有劳云姑娘了。"佐决颔首。
云桑和贺兰梦扶着佐决到了巫心谷。入夜之后,巫心谷一片宁静,只有一些半兽形态的孩子在山冈行走,吸收着月光。
"那些是人还是妖啊?"贺兰梦微怯,朝佐决靠了靠。
佐决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扭头对云桑淡然道:"想不到云姑娘的家乡居然会有半妖。"
"巫心谷人、妖混居,孩子也大多是半人半妖。"云桑回答得理所当然。
"人、妖混居?"贺兰梦惊讶不已,"这、这不会出什么问题吗?"
"巫心谷与世隔绝,人、妖和平共处,拌嘴斗气是肯定有的,但从不曾有什么深仇大恨。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力更生与人无异。而且,人、妖通婚生下的孩子更为优秀健康,他们修炼起来比一般的妖要容易许多。"云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若将来,外面容不下你们了,巫心谷随时欢迎。"
说话间,已到了一处小院。云桑将佐决安顿好之后,见贺兰梦一个人在院子里发呆,便沏了茶送过去:"贺兰姑娘,夜深露重,你身子不好,小心伤寒,喝杯茶暖暖身子吧。"
"多谢。"贺兰梦接过茶,"云姑娘怎知我体弱?"
"贺兰姑娘忘了,救你们的时候,我是背着药篓的。"
"我倒忘了云姑娘精通医术。"贺兰梦饮了口茶,"这茶好特别,是雪水泡制的?"
"贺兰姑娘好灵的舌头!这玉露寒,是用去岁松竹上的雪水泡的。"
"我平日里也爱茶道,今日碰巧随身携带了一管好茶。云姑娘若不介意,还请再启些雪水出来,容我烹茶答谢姑娘救命之恩。"
"若有好茶,自当一品。贺兰姑娘稍等片刻。"云桑说着,颔首施礼,提裙步出了院门。
......
取了雪水往回走,云桑忽而步子一顿。她回头看向一个角落。
那里,一个女子缓缓走出,戴着顶黑斗篷,斗篷下的眉眼艳丽,分明是燕城雪。比之从前,她肤色更白,唇色却殷红如血,一丝血红花丝在她左颈处若隐若现,美得妖异。
"雪小姐。"云桑颔首,"他二人均无大碍,您可以安心了。"
燕城雪点点头,松了口气。
"雪小姐为什么不自己救他们,反而要我去?再晚得一刻,他们可都没命了。"见她不语,云桑叹了口气,"你这样两头牵挂,只怕会重蹈神姬大人的旧路啊!"
"雪儿?"
轻声的呼唤却惊得燕城雪一僵,她回头,见到因久等而出来一探究竟的贺兰梦。
"真的是你,雪儿!"贺兰梦欢喜地奔上前拉住她,"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我们一直都在找你。"
燕城雪扯了扯斗篷挡住自己的左颈,垂眸不语。
云桑将雪水递过去:"看来,这茶,你们有会儿要品了。"
......
釉色的茶碗不盈一掌,经滚烫后的雪水一烫,碗底翻起三片碧叶,盛开一朵雪色白梨。
"初春的棠梨花,仲夏的棠梨叶,还有深冬的冰雪水。"贺兰梦将茶碗递过去,"雪儿你看,多么神奇,三种不同季节的东西,成就了这一盏棠梨湔雪。"
"花叶不同季,却是同根。惟有这雪,是多余的。"
"雪儿,回家好不好?我们都在等你,北堂、阿风,还有佐决......咳咳!"
"言灵不可多言,你少说些话。"燕城雪忙帮她顺气。
贺兰梦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到底是为什么,让你连救我们都要假借他人之手?"
"因为,我希望你我之间,佐决的选择是你。"燕城雪微笑着,身体化作片片绿叶,从她指间消散,"跟佐决回去吧,不要再寻找我了。"
"雪儿!"
贺兰梦起身,正要大声呼喊,身后却传来佐决的声音:"梦儿,你在和谁说话?"
轻摇头,贺兰梦回身扶住他:"夜深了,我扶你回去休息。"
"好。"
"阿决,我们、我们明天回去吧!我想在哥哥回来之前守护言宗,我......需要你的帮助。"
佐决抬眸,看向天际那片飞叶映着月光摇摇飘落,他垂首看着依偎身边的她。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