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风清凉怡人,和着药香,吹得人神清气爽。
容九澜伸着懒腰从屋里走出,一眼便看到燕城雪坐在院角,皱眉托腮望着地面。他伸手招来涯奴:"她不知道自己可以离开了?"
"知道啊!可是姐姐昨晚就在这儿坐了一晚上,晚饭都没吃呢!"
"由她吧。好歹皮相不错,摆着养眼。"容九澜掸了掸下袍,"今天我约了长白真人下棋,晚上才回来,你好生看家。"
"是,先生。"
走向门口,容九澜又回头看了眼还在发呆的燕城雪,一声轻嗤--若真是这么个徒有其表的货色,那他可真要为那个人不值了。
......
日落月升,披星而回。
推开院门,容九澜就看到燕城雪站在门口,直直地望着他:"我知道答案了。"
"哦?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剿灭妖盟,维护三宗,传承上神血脉,护卫海晏河清。"
"和昨天的回答很相似。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
"或许,这并非我所求,但却是我一定要做的。因为,我姓燕城!"
"你想要的,难道不是获悉自己的母亲是谁,她为何会死?抑或是找回失月之战的记忆,知晓失忆的缘由?"
"那些,我自己会弄清楚。我不会再求助任何人了,我要变强,强到摆脱一切束缚,强到可以操控自己的命运!"
"既如此,那你为何还在这里?"
"我......我还有一事,放心不下。"
容九澜抬手,在夜色之中幻出一面玄镜。镜子里华宫美殿,花非泽斜倚在香榻上看书,一个美人从屏风后绕出,似是方方沐浴过。美人款款走近,热雾渐渐淡去,女子面容清晰,是那日将花非泽劫走的绯寒。她走近香榻,抽走书卷,身子一软伏在花非泽身上,俯身吻住他。花非泽没有抗拒,任由她替他宽衣......
缓缓闭上眼,睁眼之时燕城雪眸中已是一片宁静:"再无留恋。"
"希望,你能给我带来一场好戏。"
"但愿先生小心,莫要看戏太深,反入了戏。"向外走去,燕城雪停步,回身一个长揖,而后消失在夜色之中。
容九澜目送他不见,又看向玄镜。只见镜中,花非泽一把推开绯寒向外走去,绯寒狼狈地跌落在地,悲伤难堪化作怨毒,她恨恨吐出一个名字:"燕城雪!"
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挥袖化去玄镜,容九澜微笑抬头,望向天边那轮静默无声的轮月。
......
天色灰蒙,只依稀可辨清人的五官。
"少宗大人!"
走在去往燕都的路上,燕城雪突然听到有人惊声呼唤,抬头竟见聆音领着一队戒士站在不远处。
"你怎么在这里?"这一队戒士不少负伤,个个疲惫不堪,燕城雪一眼扫过去,"怎么回事?"
聆音难过地垂首:"宗主大人听闻少宗大人出事,率青眉去寻,结果一去不回,音讯全无。燕都群龙无首,方芸仗着自己是二夫人,代宗主之位,安插心腹,陷害燕都旧老。戒之门不服,她便将我等放逐,还派人一路追杀。"
"佐决呢?"
"门主说,少宗大人虽然失踪了,但吩咐之事我们不能有所怠慢。门主和元成、夷朔还在暗中调查夫人之死,以及妖盟的动向。"
"将他们召回。"燕城雪眉眼一沉,"我倒要看看,她方芸凭什么在我燕城家的地盘上放肆!"
......
百骑扬尘,来势汹汹,停在燕城家宅,白衣墨纹翻身下马,衣袂翻飞间单膝跪迎,动作一致,声响整齐如同一人。
"少宗大人......"门侍见她,只惊不喜,"请少宗稍后,属下这就去通报代宗主......"
"进自家门,还用通报?这是谁定的规矩?"
一个戒士利刃一亮,抵在门侍脖子上。
"传代宗主之令,宗内管事会堂议事。"燕城雪看向另一个门侍,"明白?"
"是,是!"门侍惊惶退下,聆音悄声跟了上去。
大步进府,燕城雪侧目,佐决会意止步,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半炷香的时间,众管事纷纷到达会堂,一见到上座的是燕城雪,一个个都变了脸色,转身要走,可门已被关上,戒之门已将各个出口严密把守,将他们团团围住。
一眼望去,堂中多生人,只几张早已激动得热泪盈眶的是熟悉面孔。
心中已有了个大概,燕城雪单手支颌,笑道:"才来就要走,好歹打个招呼吧?"
一人站出来:"雪姑娘回来,是不是应该跟代宗主......"话还没说完,他已被一个戒士按在地上反拧了胳膊。
"雪姑娘你这是......啊!"横在脖子上的冷剑吓得开口之人大叫。
但凡一人开口,必被戒士制住。五六人开口之后,便再无人敢说话。
冰冷的茶瞳缓慢地扫过每一个人,燕城雪的声音蓦然转怒:"雪姑娘?哼!方家的人想放肆,也得选对地方。你们脚下站着的地方,是燕都!"
"少宗大人!"那几个熟悉的面孔伏地跪拜,泣道,"属下等终于盼得大人归来。"
"夷朔,你带这几位去寻其他管事。但凡少一人,便杀这里一人偿命。"燕城雪一句话,吓得众人面色如雪。
"是!"夷朔领人退下。
同时,佐决推搡着一个娇媚艳妆的中年女子走入,他恭敬地递上一摞账本:"少宗大人,方芸带到,并查获账本数册。"
信手翻阅,燕城雪笑了:"虽只一月,可假账做成这样,也实在不能入目。"
"燕城雪!"方芸尖尖的瓜子脸,年轻时也是美人一个,可年岁上来了,只练得一脸尖酸刻薄,她咬牙切齿,"我可是你的庶母,你敢不孝?"
"生我育我者为母。方芸,你何曾生我,又几时育我?"将账本扔在她脚边,燕城雪抬指抚眉,道,"燕门方氏芸,长无所出,假账私囊,乱政失德,实不配为我剑宗侍妾。今日,我燕城雪代父休妾,逐你出剑宗。拿上你那几箱嫁妆,滚回方家去。"
"你敢!"方芸愤怒得声音都变了,她圆瞪着眼,双脚直跳,活像只被激怒的老母鸡。
"既然你已不是燕城家的人了,那你带来的这群狗也没必要留下了。等会儿活的死的,你一并带走。"燕城雪垂眸看向自己尖细红润的指甲,懒声道,"这些年,你吞掉的银子我也不要你吐出来了。那么点东西,我燕城家还是丢得起的。"
正说着,夷朔领着众管事回来了,他面色沉重:"少宗大人,剑部伏生,影部常绝,财部严公三人已因酷刑身亡。"
剑部掌剑宗武学,影部掌宗内秘辛,财部掌经济财政。三部若为外人利用,剑宗危矣。三人正因知其重要,这才宁死不屈。
燕城雪面色阴沉,放在扶手上的手分分用力。她笑了,茶色瞳仁冰寒一片:"动手。"
"刷!"戒士出剑,堂中立时有三颗人头滚落。
飞溅的鲜血,无声倒地的尸体。方芸白了脸,突然破口大骂。
"灭掉一个方家,不需要多少人。"再如何不计较,也容不得别人站在自己的地盘上骂,燕城雪沉下脸,"若非看在月儿的面子上,你以为,你能活?"
她不似玩笑,方芸吓得缄了口,不敢再言语。
还以为有多厉害,原来也只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挥手让戒之门带这些人下去,燕城雪起身,走了几步又回了头,吩咐佐决:"派个人去锦川,索回黄泉杀。"
"是。"
......
一个月的时间,虽然不至于让方芸颠覆剑宗,但弄得一团糟的燕都整理起来也是费时费力。燕城雪连吃带住都在书房,一连十多天都没出门。
"少宗大人。"佐决送进来一叠文书,"清宗派人送来了黄泉杀。"
"嗯。"燕城雪换了一本文书继续看,"有没有父亲的消息?"
"清宗的人,已经到了内堂。"
话至此,燕城雪停手抬头:"会见外客,不是在花厅吗?"
"我们与清宗是世交,所以......"
"行,我这就去见见,这位剑宗的世交。"燕城雪起身,拂了拂下裙,大步向外走去。
绕过内堂的影壁,一个熟悉的墨色身影端坐堂内,依旧是俊美斯文的模样,单看侧脸,更是轮廓分明,坚毅又不失温雅。
是他,北堂知远。
呵,一把剑居然劳烦清少宗亲自送来,她的面子可真大!
"以后,不要再试探我的心意。"燕城雪停步,微侧头。
"是。"佐决止步,躬身退去。
燕城雪深深呼呼一口气,稍稍握了拳,微笑着入内:"好久不见。"
"阿雪!"北堂知远站起,上下打量着她,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听说你失踪了,我担心又自责。若你有什么不测,我......"
"清少宗多虑了。"燕城雪出声打断他的话,"妖盟未灭,雪不敢身死。"
"阿雪......"她疏离的称呼让他难过,"你还在怪我,是吗?"
"三宗同心,雪不敢心怀私怨。"燕城雪看到他眼角一块淤青,眉间一蹙,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谁伤了你?"
北堂知远摸了摸眼角,无奈道:"你失踪之后,贺兰来找过我。他恼我有负于你,一顿好揍。我......没有还手。"
何必当初?
燕城雪垂眸不语了。
"其实,答应订亲,是因为我说服了我爹,订亲一年,如果我心不改,他便不再强求我娶方令如。我知道,如今解释没用,你不想见我。可我总要亲眼见你安好才放心。"见她不语,北堂知远忍不住开口解释,将黄泉杀递过去,"那天,剑鞘摔坏了,我用寒玉嵌合了缝隙。你体热,握着寒玉夏天会舒服一些。"
他待她,依旧体贴细致。但这份细心之中,却多了份小心翼翼。他们年少相知,在她面前,他又何须如此卑微?
燕城雪伸手接过黄泉杀,却瞧见他左手食指上多了一枚指环,银色戒托,嵌有浅碧的草环,这是......千缘结中的草戒千缘。
待回过神,她才惊觉自己已伸手抚上了千缘。
迅速收回手,燕城雪垂眸掩饰自己的失态:"很像戒士。"
"是吗?其实,千结之中并没有我的灵力。我之所以能感应到你,是因为它与我手中这只千缘是一对儿。"北堂知远扶着她的肩,让她面对自己,声音低缓温柔,"阿雪,戒士之名意味着守护。你我有缘,得以各持千缘结之一。我为你戴上千缘,你愿不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结下守护你的契约呢?和其他戒士不同,我只认你,为我惟一的守护。"
惟一的守护......听起来好美,仿佛触手能及的幸福......可是,她真的可以拥有吗?
见她垂手不语,北堂知远急了:"你不用在意方令如的事。方家我已经摆平了,他们不会再追究......"
"啪!"一声脆响,她打开了他的手。
燕城雪望着眼前这个她私心爱慕的男子,忽然觉得可笑。她居然忘了,居然在幻想背负了人命和猜忌的爱会得到幸福!
"为什么不让方家查下去?为什么要违背秉公的原则插手此事?你是怕最后查出来的结果,会让你承受不了吧?"燕城雪一步步后退,退一步,笑一声,"北堂知远,你口口声声要我不在意,难道你心里就一点都不在意吗?今天我能杀一个方令如,谁能保证,将来我不会再杀第二个、第三个......"
"够了!"北堂知远胸口剧烈起伏,他痛苦地闭上眼--爱慕他的女子被他爱慕的女子所杀,他怎么可能,不在意?
"不管我说多少遍不是,你始终不信。"燕城雪步伐沉重,向外走去,她觉得好累,十几天耗在书房里都没这么累,她已不想再做任何解释了,"千结已经被我丢了,阿知,我不再是你的有缘人了。"
千里姻缘此间结。弃千结,等同弃缘。
北堂知远惊然睁开眼,追上去要解释。
燕城雪一抬手止住了他。她双手抚上他的脸,深深地凝望着他。这一眼,用尽她毕生的爱恋。眼前这个人,她曾并肩作战过,曾书房共阅过,曾......爱过。
两行清泪缓缓淌下。
"阿雪......"北堂知远想拭去她的泪,燕城雪却猛然一退,闭目转身,背影决绝:"佐决,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