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言,落叶知秋。书房外的银杏已黄了一树杏叶,金色的落叶铺满庭院。已经三个月了,依旧没有燕城骁的消息,宗里的事也不尽如人意,总有那么些人欺她年少,不将她这个少宗放在眼里。
将几本有问题的账册扔在桌上,燕城雪抬手按住眉心:"佐决,这几个人不用留了。"
研墨的手一顿,佐决拿起那几本账,粗粗翻了几下:"已经比前两次好多了,他们作假的胆子小了许多。这几个人,都是三代的元老......"
"先礼后兵,事不过三。这是我的规矩。父亲如何我不管,但到我这里,就得守我的规矩。"燕城雪睁开眼,冷哼一声,"倚老卖老?老了就该退,何必霸着权位不放?"
"主子,外面可都在传,说你狠心。长此以往,恐怕......"
"他们不敬我,我只能让他们怕。等自己的人扶起来,就会好了。"燕城雪长长吐出一口气,"元成他们那边可有消息?"
"夷朔传信回来说,他们已经掌握了妖盟某一高手的行踪,中秋时节那人会在罗山有一场行动。元成已率人在那里布下法阵。"佐决微顿,止了语。
"怎么了?"
"聆音那边也有消息了......夫人的死,与妖盟有关。"
茶瞳一冷,燕城雪垂下眼眸:"知道了。妖盟如今势盛,我剑宗无法与之相抗,唯有个个击破。中秋之行,我们必须万无一失。"
覆上她紧握成拳的手,佐决蹲身看她,鹰隼般的眼睛满是心疼:"主子。"
轻轻摇头,燕城雪看向窗外簌簌的金色杏叶:"佐决,你说,叶落了化成土,人死了,化成什么?"
"会化作风,停留在她牵挂的人身边。主子你闭上眼,感受一下是否有风。"
缓缓合目,苍白的容颜绽出孩童般的笑容,燕城雪欣然:"佐决,真的有呢!"
自北堂知远走后,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可是,我的主子,你可知道?为了你这一抹无邪,佐决愿以命来换!
手不由自主抬起,想摸一摸那抹欢颜,可临了却缓缓垂下。佐决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
中秋的夜,清辉如昼。罗山之上,芒草齐腰,草絮飞舞。罗山之下,罗水翻涌,白浪拍岸。
白衣墨纹匿在黑色斗篷之下,戒之门隐匿在罗山附近,敛去气息,极难被察觉。
"佐决,你去看看元成准备得怎么样了。"
"是。"
目送佐决走远,燕城雪看向夷朔:"今日来的,到底是妖盟中的谁?"
"是四巫中的巫罗。属下怕妖盟截获灵鸽,故不敢言明。"
"只是因为如此?"
夷朔愕然抬头:"不然还因为什么?"
"巫罗身份特殊,尽量生擒,说不定能问出父亲的下落。"燕城雪岔开了话题,淡淡道。
"属下会知会其他戒士的。"夷朔垂首应声。
"少宗大人。"戒士领着一人走了过来,"有人求见。"
"雪儿!"那人上来就是一个大大的拥抱,"你没事!太好了!"
"小梵?"燕城雪着实意外,"你怎么来了?"
"小梦施加在你身上的言灵咒术被破解,她挂心你,一定要我来看看。可你知道的,咒术被破是会反噬到咒师身上的。等妹妹好些了我才放心离开,可到了燕都又听说你来了罗山,我这就马不停蹄赶过来了。"贺兰梵开心地打量着她,"哎,亲眼见你好好的,回去我也可以对妹妹有个交代了。"
当日那圈护她的金光,原来是小梦的咒术。她的身边,还是有很多朋友的。
燕城雪有些担心:"那,小梦怎么样了?"
"放心,我既然出门了,自然是没有问题了。"贺兰梵说着看向四周,"你这是干什么呢?神神秘秘的,我费了许多工夫才打听到这里。"
"一场猎妖大战,你可别冒冒失失坏了我的大计。"
"那是自然。我好歹也是言宗的少主啊,怎么会......"
前方探视的戒士忽然一扬手,众人齐齐噤声,隐匿的戒士齐握兵刃,皆尽戒备。
罗水汤汤,灵光突现,幻出一名少女。正是当初劫杀燕城雪的妖盟巫罗,舞萝。
红衣少女身姿妖娆,步伐却沉重而哀伤。她缓缓走到罗水边,姣好面容上挂满泪珠。她将满捧曼珠沙华抛洒江中,屈膝跪坐,声音凄婉如泪洗,她唱到:"夷水枝江,眺兮月光。罗水汤汤,忆我故王。夷水枝江,眺兮旧乡。罗山苍苍,巫守一方......"
"这首歌......"贺兰梵皱起了眉。
燕城雪一挥手:"动手!"
以舞萝为中心,白色的图腾在大地上蔓延,九尾灵燕的图形渐渐完整,以首连尾,形成一个六芒星形的法阵。
扬手一抛,数十件黑色斗篷飞扬在月空下。白衣墨纹的戒士齐齐现身,利刃齐出,把守各个阵眼。
"吾以戒士之名,冠以燕城之姓。荡太平妖谲,濯盛世鬼浊!"以指抚剑,拈一线血光,元成以剑指天,指上银环灵光大作,他大喝命令,"封诀祭剑!"
"封诀祭剑!"众戒士纷纷举剑,银戒光华连成一线,覆盖了整个阵法。
然而,总有一线缺口,怎么也连不上--
佐决怔然站在阵外,不可置信地看着舞萝,完全没有出手的意思。
"门主!"元成急了,高声呼唤。
舞萝妖眸一转,深知敌人的破绽就是自己的生机。她纵身跃向那处缺口。
"叮!"黄泉杀斜插入地,断了舞萝的逃路。
燕城雪飘然落在她身前,淡漠的茶瞳望向她,不起一丝波澜。
"是你?"拂了拂微乱的额发,舞萝一声轻笑,"就知道,纵虎终为患。"
五指一展,黄泉杀回到手中。燕城雪手腕一转,剑贴于臂:"舞萝姑娘,胜负已分。我劝姑娘不要做困兽之斗,配合我们走一趟。"
"哈!剑宗什么时候这么通人情了?"舞萝掩口轻笑,似是不经意地往地上一瞟,"雪少宗聪颖睿智,不知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
"什么?"
"七步定生死。"
燕城雪眉眼一紧,心道不好,闪身一退,身后一道花墙却阻了退路。
曼珠如火,沙华似血,形成一道花筑的穹顶,将燕城雪困在其中。
"少宗大人!"戒士皆惊,奈何无一人能出手相助。一旦撤守,精心布置的阵法若毁于一旦让舞萝逃出来,只会对他们更加不利。
"你们困住我,我便困住你们的主子!"妖眸染杀,舞萝振臂,"罗网飞花!"
无数朵巨大的曼珠沙华从地下破出,摇曳着盘虬,向穹顶压去。
一道绿光冲天,花筑穹顶破碎,漫天花叶齐飞。
足尖一点,黄泉杀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剑光。燕城雪在那些巨花压下来之前突出重围,落地的一瞬一把槲木箭射出,争得喘息的机会。
舞萝跃过槲木箭的攻击,盈盈落地。对面,燕城雪已扬剑相向。
一场杀机,被燕城雪反手之间转败为胜,茶色瞳仁隐有得色。
可是,血色的唇挽起,舞萝微笑:"收网了。"
一朵曼珠沙华飘摇着落到黄泉杀上,轻若鸿羽。
燕城雪抬头,竟见无数的曼珠沙华从天而降,似雨纷纷。不仅如此,还不断有火红沙华从地底升起。天地相接,地网天罗。
"啊--"一声惨叫,一个戒士倒地,九尾灵燕缺口更大。
不止阵内,阵外也布上了阵。
罗网的范围渐渐缩小,逼近支撑阵法的数十名戒士。
收网了。
"罗网天涯,飞花成杀。燕城雪,你输了。"舞萝笑容明媚。
灵光凝聚,覆上黄泉杀。拄剑入地,一圈灵光扩散开来,绿叶翻飞,护住每一个戒士。
"哈,这一招可是叫我为难。"舞萝指点下颌,"可是,同时护住几十个人,你能支撑多久,雪少宗?"
"你投降之前,我不会倒下。"话是如此,可燕城雪的脸已苍白得几近透明。
"是吗?那我可要好好领教一番呢!"红袖翻飞,招如流水,巨大的灵光飞来,沙华飞舞。
抬手,木灵涌动,燕城雪硬接下这一招。
飞沙走石,花叶涌动。
舞萝微笑,力用九分。
插在地上的黄泉杀不住颤抖,已顶不住从外收紧的飞花罗网。
红光势盛一分,燕城雪一口血喷出,手中灵力不减反增。
"少宗大人!"如此内外夹击,还要护住几十个戒士,纵是宗主大人也支撑不了多久,何况是她?夷朔心急如焚,冲一边发怔的佐决吼道,"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木神句芒,承命三皇。听吾之召,终绝洪荒!"
金光骤起,玉牒翻飞,贺兰梵踏风而来。
一百零八张玉牒铺天盖地,每一块玉牒都刻满降妖咒文。舞萝和燕城雪被纵横旋转的玉牒围在其中。
玉牒上咒文泛光,舞萝的妖力被压制。她憎恨地咬牙:"可恶!"
"哼,今天,就让你尝尝贺兰家一百零八玉牒阵的厉害!"贺兰梵催动玉牒,直逼舞萝。
大势已去么?纵然今天葬身于此,也要拉一人做伴!
舞萝目光一狠,挥手打偏燕城雪的手,一掌击在她胸口。
燕城雪横飞出去,舞萝又凝一团花光,毫不留情地直攻向她。
"少宗大人!"
"雪儿!"
骤然身动,佐决飞身而起,一把抱住燕城雪反身护住,那团花光被他用身躯承下,他只默默抬手拭去唇边血。
"伤我雪儿?可恶!"贺兰梵探指点上舞萝额头,金光大作,将她的妖丹完完全全取出。
失去内丹,妖必灭亡。
舞萝无力地瘫倒在地。戒士抬手收阵,无数长剑直指向她。
"哈!"轻笑声起,舞萝望向翻涌的罗水,哀伤低吟,"夷水枝江,眺兮月光。罗水汤汤,忆我故王......"
"你是......"不解紧皱的眉头缓缓展开,贺兰梵恍然,"你是罗子国那个逃亡的公主!"
"想起来了么?"明明输的是她,她的姿态却高于一切人,咳出一口血,舞萝的目光悲伤而悠远,"当年,这里还是罗子国,剑宗燕城、言宗贺兰,你们联手杀我父兄灭我族人!我永远不会忘记,不会忘记那一天,被鲜血染红的罗水,被尸体覆盖的罗山!"
"当年,罗子国人以幻术迷惑来往客商,残害人命。我三宗是替天行道!"贺兰梵厉言正色。
"替天行道?哈,你三宗之内难道个个正气凛然?你们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要求我们?"抬手,指尖开出一朵曼珠沙华,摇曳流光,舞萝凄然苦笑,"罗子国信奉的,也是木神句芒。我们和言宗贺兰氏同宗同源,可结果呢?三宗永远是对的,但却生生将神逼成了妖!你们真的,不会错吗?"
"不管曾经如何。"燕城雪看向她,"你应该明白,这不能成为你堕入妖道的借口。你不该为了不可能实现的过去助纣为虐。"
"可是,我们都喜欢为了不可能得到的而拼命呢!"笑声如铃,舞萝媚眼如丝地看向佐决,"你说对不对呢,巫谢大人?"
巫谢?妖盟四巫中排名第二的巫谢?
佐决面色一白,少有的急色:"你胡说!"
"呵呵,或许吧。"舞萝撑手,缓缓站起。
众戒士警觉上前,手中灵光涌动。
"罗水汤汤,忆我故王。罗山苍苍,巫守一方......父王,王兄,萝儿没有那么坚强,萝儿......守不下去了呢!"极目远眺,望罗水浪急,舞萝忽而眉眼一弯,洗尽铅华妖娆,笑容纯真无垢,"萝儿来陪你们了!"纵身投向湍急的罗水。
贺兰梵疾步冲到江边,眼见一缕缕灵光从她体内溢出,最后还于一株沙华原形落于江中。默默捡起一朵曼珠沙华祭在江边,贺兰梵感叹:"其实,她也是个可怜的人。"
"少宗大人!"
身后声疾,贺兰梵回头,只见燕城雪已昏倒在了佐决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