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鼻,药香淡淡;睁眼,草舍青青。
"好久不见,燕城姑娘。"
一个人影映入眼帘,一尘不染的浅灰布袍,精致如画的细巧五官,清浅挽起的润泽红唇,似笑非笑的丹凤细眼。
云离上仙,容九澜。
被这个人救了,燕城雪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自认倒霉。
相传,狐有六等,由低到高依次是灵狐、妖狐、魔狐、仙狐、天狐、空狐。上古神族有言,"万狐一空",意思是一万只狐狸之中只有一只狐狸可在机缘巧合之下修习万年升为空狐。据《灵异抄》记载,灭神纪后,三界之中惟一的空狐幸存于幽冥忘川水畔的望月台上。身侧忘川水,头顶苍山月,那只空狐年复一年地据守在那里,可以说是与世无争得让人足以忘记它的存在。而容九澜,则是仅次于空狐的天狐,又是难得一见的九尾墨狐。狐自仙狐起便已摆脱妖名修升成仙,天狐被称一声上仙更是当之无愧。
而这容九澜,虽修得仙身,但妖性犹存,全无灭迹的那些上古真神慈悲宽容。他手下法宝无数,又习得一身医术,却从不知"助人为乐"这四个字如何写。
当年,北堂知远降伏魍魉二鬼,苦于鬼迹难觅,便向他求借定身鬼镜。可这容九澜,一眼看中北堂知远身边的燕城雪,提出要她一夜作陪方借,气得北堂知远扭头就走。可次日,他又亲自将定身鬼镜送上门,只字不提借用的条件。当真是一个叫人难以捉摸的怪人--不,是怪狐狸。
"涯奴,把药端来。"容九澜笑眯眯地看向她,"你那个护食的小情人呢?你们不是一直形影不离吗?让你一个人重伤在外,可不像是他的作风。"
"先生,药来了。"半大的少年清俊秀美,可步伐匆匆间不经意露出了一条毛茸茸的猫尾来。
容九澜皱眉,翘起脚尖踢去:"尾巴!"
"哦!"涯奴忙将药递过去,双手捂住屁股。
"一着急就露尾巴的毛病,这么多年了还改不了!"容九澜接过药,转身又是一脸笑容,"燕城姑娘是习惯我用勺子喂药呢,还是用嘴哺喂?"
端过药碗一饮而尽,燕城雪面无表情:"我与那人已无任何关系。狐狸,以后不要乱说话。"
"吵架啦?"容九澜欢喜地击掌,"不枉我日夜焚香祈祷,老天爷可算是被我的诚心感动,让你们闹掰了。哎,可千万别和好啊,不然这架就白吵了。"
"那是自然。"这四个字出口,那个原本应该空了的地方竟有一阵刺痛。
"既然如此......"容九澜理了理衣冠,挺身站在她面前,作了个深揖,"在下容九澜,无妻无妾,不酗不赌,家有草舍五六间,药圃七八亩。姑娘若觉尚可,不妨凑合?"
"今时不同往日。狐狸,我身上可背着人命呢。"
容九澜点着下巴,思忖着:"如果是方令如的话,北堂家似乎以承认她是北堂家少宗夫人并名入族谱为代价平息了此事。我算算啊,目前找你的有--剑宗燕城家,清宗北堂家,言宗贺兰家,云乐两家,还有......嗯,还有妖盟。"
"我昏迷了多久?"
"算上今天,不多不少,刚好一个月。"容九澜兴奋得面泛红光,"三宗四家和妖盟,全都乱哄哄地在找同一个人,你不知道那场面有多热闹!"
心中不安一点点聚集:"那你,会把我交给谁?"
"谁先找到就给谁啰!"容九澜将手一摊,"如果谁都没找到,那你就归我了。你说是不是很公平?"
果然,不该指望他会有一点点的好心!
燕城雪盯着他:"你觉得,我会任你摆布?"
"难道不是吗?背负冤屈亲友离散的时候,我可不见你有自救之意。你向每一个人询问该怎么办,却独独不问自己,该怎么办。"
被说中心思,燕城雪久久不能言,半晌才道:"普天之下,可有什么是你容先生不知道的?"
"当然是有的,比如,谁会先找到你。再比如......"容九澜一撩下袍优雅坐下,"你会拿什么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对他而言,这的确是很重要的事情。
如今的燕城雪,身无长物。她随手解下腕间的千结扔过去:"送你了。"
"你确定?这么贵重的东西,足够我再为你办三件事了。"
贵重?千结竟然让阅宝无数的狐狸说贵重?
见她表情便知她是怀宝而不自知了。
"算我好心,给你讲个故事。"容九澜将千结放在手边,"千缘结,是水神冰夷和他的妻子宓妃定情相许之物,分为一戒一链。戒饰草叶,链缀花瓣。草戒唤千缘,花链唤千结,取千里姻缘此间结之意。千缘和千结可以互相感应彼此,得知对方的所在,各自的主人真心相爱之时还会发出灵光共鸣。千缘结是为求夫妻恩爱,不弃不离。可是后来,冰夷通过千缘结发现宓妃移情。事情败露,宓妃便联合情夫剜去冰夷的左眼。冰夷的法力尽在那只眇去的左眼之中。他灵力尽失,最后命丧北海妖兽之口。可是,直到神形俱灭,他仍然无怨无悔地爱着宓妃。这种思念和爱意化入千缘结,宓妃方知冰夷之爱为此间最重。她悔恨不已,封印神识,长眠于北海,咒曰冰夷不回,宓妃不醒。"
"可是,冰夷已然神形俱灭......"
"所以,宓妃永远都不会醒。人去方知情深,这种错误,人会犯,神也一样。但是,宓妃长眠,以我之见不过是逃避。她无法面对自己的错误,害怕永生的悔恨,所以想借此博个情深之名,又能免去无尽的自责。说来可笑,错尽在她,不想办法弥补,逃避有用吗?"
逃避......当然没用。
总觉得他是在借宓妃之事影射于她,燕城雪又问:"那后来呢?千结......千缘结又怎么会到了清宗......他的手上?"
"冰夷的神侍得到了主人的遗物,将它带到了下界,又与凡人婚配形成了如今的清宗。可以说,定情结缘,千缘结比月下老儿的红线更管用。"容九澜抛玩着千结,"所以,你确定要送我?"
那日一别,她话已说绝,况且将来......北堂知远总是会记着,是她杀了方令如。这是他们之间的一道伤,日久成壑,始终难复当初心比无间。
若得不到全部,还不如不要。
燕城雪一咬唇:"我确定。"
"罢了。"容九澜笑了,"我先替你保管。这几日的把玩,权当还了我救你的恩情。好好养伤吧,我想看的戏,少了你,可是唱不起来的。"
......
草舍的生活,当真是长日无聊。燕城雪的伤日渐好转,可容九澜全无放人的意思。
好难得逮着容九澜外出采药的机会,只涯奴一人在家,燕城雪溜出房门,直奔门口而去。可绕了几圈,柴门近在眼前,如何都到不了。
幻术?瞧见涯奴进进出出晾晒药材,她计上心头。
轻声走到他身边,燕城雪笑道:"涯奴,天气这么好,你不去外面玩啊?"
"先生要我把这些药材晒好。"
"那之后呢?"
遥遥一指早已摆在阳光下的藤椅,涯奴笑得幸福:"然后,晒太阳!"
当真懒猫一只!
燕城雪不放弃,悠然一声叹:"我可听说,今天外面有庙会,有许许多多煎得焦黄的小鱼干,还有漫山花丛飞舞的蝴蝶。咬着鱼干捉蝴蝶,那滋味,真是......"
"好姐姐,我知道你心好,带涯奴一起去好不好?"不等她说完,涯奴已经按耐不住了。
小鱼干和捉蝴蝶,那可是猫儿的最爱。哪怕是成了妖,也是本性难移。
燕城雪做出为难的样子,半天才道:"看你这么可怜,好吧,我就勉为其难地带你一起吧!"
"哦!太好了!"涯奴放下药筐,牵起她往外走去。
有了涯奴引领,很顺利地走出了草舍。
久违的自由难能可贵,闻着空气中花草的清香,燕城雪觉得那也是自由的味道。她脚步轻盈,心情也欢快起来。
蓦然,轻盈变沉重,看着前方背着药篓笑眯眯的狐狸,燕城雪只觉乌云压顶。
毫不意外,逃跑失败。
草舍静悄悄,只有涯奴捣药的声音。抓了把药放进药臼,涯奴抬起眼角偷偷瞟向屋里另外两个人。
容九澜气定神闲地看着医书,燕城雪气急败坏地来回踱步。
"容九澜!"一声怒喝惊天,"我又不是你的犯人,你凭什么囚禁我?"
"要么被人找到,要么被我留下。给你的选择里,没有逃跑这一项。"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继续耽误下去!"
"哦?我倒不知,你有什么事呢?"
"我......"张口语塞,燕城雪悲哀地发现,她竟不知自己应该做什么。
"连自己要什么都不清楚,离开或留下,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只是、只是......"只是她不知道,这种区别是什么......
燕城雪低着头:"我是猎妖师,或许,我应该出去对付那些贻害苍生的妖族。"
"或许?呵,你别忘了,三宗已经抛弃了你。而那些妖族,也未必个个都贻害苍生。说难听点儿,猎妖界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你自以为的坚持,变成了笑话。"
"怎么可能......降灵猎妖,这是三宗的职责,也是我的职责。这怎么可能是笑话?"燕城雪无意识地喃喃。
一声叹息,容九澜合上了手中的医书:"你走吧。"
他不是费尽心思要将她留下吗?怎么又轻易放她走呢?
燕城雪不解地看着他。
"我感兴趣的燕城雪,有一双笑起来都不会暖的眼睛,她体热于常人的身体里包裹着一颗比铁石还冷的心。可是如今的你,和那些笨拙的俗物没什么区别。想走就走吧,我对俗物不感兴趣。"容九澜一甩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