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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回到杭州后的第一件事,我打开了电脑,找到了明美给我的那个地址,轻松地看到了温特。

网络时代,找到一个ID,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我找到了温特。这么多年没见了,我以为他天涯海角了,没想到他始终长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角落里,这真的是太荒谬了。

我扭开了音乐,放了一首QUEEN的《A Night At The Opera》,为自己泡了一杯绿茶,然后取了一个名字,也进去了聊天室。

我的名字叫蓝色流血事件。他的名字叫bombgere。

隔着屏幕,我的勇气突然如春笋般地疯长。

"你好。"

很快,他回话:"好,妞。"

我冷笑着,看着屏幕,仿佛像个上帝一样看着蒙住了眼睛的温特,哈,温特,你一定不知道是我。我第一次尝试到了暗爽的滋味,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说了几句话,温特似乎聊意不浓,后来直接发过来一句话:"见面吗?"

我回:"不见。"

"长得太难看?不敢见人?没关系,多难看的人我都见过。"

我回:"太难看的人我不敢见。"

温特似乎非常恼火,他说:"只有老子挑人的份。"

我回:"不好意思,我也一样。"

我想,我的回答可能激怒了温特。不过,在我的心里,却升腾起一种小愉快。我一直在笑,仿佛这是一场无比刺激的游戏,而我是一个拥有底牌保障的老千。

我看不懂我自己,也许是过大的伤害让我的性格扭曲,而生性的胆小又让我不敢报复。然而网络给了我这样的一个机会。我如同一只心怀叵测的猫,将老鼠扔在爪前玩弄,这真是愉快啊。

"怎么不说话了?刺激到你了?"我扔过去一句话。

他仍旧没有回。我再扔过去一句话:"天天这么泡在网上,你还真******堕落。"

"你给来点高尚的?"终于,他回话了,我的胆量越来越大,越来越猛烈,仿佛千种委屈构造成的勇气在我面前铸成一道墙,我安然地在这座墙下,我是安全的。

"好吧,我承认,我也不高尚。不过。生活中总有些事情值得去做吧。"

"我没什么生活。我早就死了。"

"那我们俩一样,我也早就死了。"

"你什么时候死的?"

"大概……四年前吧。"

"哦。我比你早,我生下来就死了。"

我忍不住掩面笑起来,那一夜,我几乎无眠,跟温特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着无聊的话。虽然我的心情是如此地复杂,我的手段是如此地幼稚和恶劣,但是不能不说,我真的找到了一种平衡的快乐。

我很快乐。

"你最近怎么了?气色全变了,是不是跟小凯恋爱了?"罗幂坐在我对面,不可思议地看着我,"齐齐,有进展可一定要告诉我。说说,是不是你们俩的上海之行,拉来了你们俩恋爱的序幕?"

我摇摇头,给罗幂冲了一杯咖啡,她的眼光烁烁,真是天生的记者。

"没有?那你爱上其他的什么人了?"

"也没有。"

"怎么可能!"罗幂不相信地说,"一个人,她有了巨大的改变,一定是有爱情出现。你别瞒我。告诉我!"

"好吧,其实也没什么,我在上海,遇到了以前的一个朋友。"

罗幂表情闪过一丝的不快,"不会是那个摇滚孙子吧?"

"不是他。是以前的一个女性朋友,她在上海开了一间酒吧,很巧合遇到的。"

"恩,她给你带里了什么故事。"

我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当时是想去找另外一个朋友的,不过很遗憾,没有找到。这些年,很多事情都变了,人生真像一出闹剧。"

"当然了,生活永远比作品精彩,因为人的想象力有限,而命运的不合理性却是无限的。不过,齐齐,你什么时候能够摆脱你这些破回忆,你就真正地快乐起来了。"罗幂喝了口咖啡。

我想她是对的,但是,不甘心。真的。

"我最近拿到了一些演出票,你有兴趣的话跟小凯一起去看吧。"

"什么演出?"

"有一些小歌星的发布会,有一些地下歌手的演出……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我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就盼着老天爷给我凭空扔下一个男人来,还要正砸中我的头。哎,男人啊,什么时候才来呀!"罗幂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的说。

"要不要把小凯介绍给你。"

"要死了你!"罗幂大声嚷嚷,"我真不懂你,小凯那么好的男人,你怎么就是不拿他当回事?送给我,好啊,送给我你可别后悔。"

"知道他很好了。不好的是我……"想起上海的那一幕,我开始心里难过。小凯啊。

"活着,必须要好好活着,回忆这东西太沉重,一定要扔,学会扔掉回忆,轻松地往前走,前面风景多好,如果背负着一大堆狗屁都不是的回忆,你抬不起头来观看美好风景。"罗幂很认真的说,"等你发现你的风景都过去了,你除了背着那一堆什么用都没有的记忆,还有什么?"

"你说的我都明白。"

"你呀,关键就是不甘心。走出来很简单,只需要一个念头。如果你真的放下了,什么都不再重要。"

我点了点头,罗幂说的一切都对,所有的道理我也都懂,但是,是什么让我的心一直如此地不安份,我也说不清楚。如果找到了蚂蚁,跟他话别一下,是否就能把他放下?如果得知温特不是现在这样落魄,而是拥有了一份美好的生活,是否就可以把他放下?那么多的不甘不过是因为残缺,说到底我还是个莫名其妙的救世主心态,我想介入别人的人生,也许只是收获嘲笑和狼狈。

但是……

每天在差不多的时间,蓝色流血事件都会在聊天室里出现。

她不跟任何人废话,仅仅盯着一个ID发呆。

似有若无的聊天,已经变成一种生活的习惯。

我跟bombgere越来越熟,熟得像两个经年的老朋友,他开始慢慢地跟我说一些正常的话,比如说心情郁闷想喝酒或者甩了哪个缠人的讨厌的女人……我反复一只无性别的小马,跳跃在网路上,因为熟悉,所以显得与众不同,渐渐,我觉得bombgere对我有了一些依赖。

游戏是容易令人上瘾和迷乱的东西,怪不得那么多人沉迷游戏。很长一段时间,我开始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挂在那里,我是毫无心事的蓝色流血事件,说话干脆,从不拖泥带水,永远不会跟bombgere见面,也永远不会多留恋,到点就下线,我的一系列的彻底颠倒的风格,深深地勾勒出一个新鲜的形象。

我可以讽刺bombgere,也可以数落bombgere,我不怕失去他,也不怕得罪他,我所向披靡,像个勇敢的女战士。换作是我,也会迷上这样的性格。可惜,现实中的我,总是那样地阴沉,纠结,矛盾与懦弱。

Bombgere提出N次跟我见面,都被我轻易否定,这个ID是见不得光的,我一辈子躲在电脑后面,都可以让自己做安全的蓝色流血事件。我见不得光,一旦事实败露,我相信温特会恨我,真的,他会更加看不起我,鄙视我,会更加野蛮地诅咒我,桔子是一个符号,这符号代表了屈辱,下贱,一个买单狂,一个傻瓜,她没有地位,却野心很大,她以情人的名义折磨自己,收获的不过是别人的冷嘲热讽。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对温特,说到底是恨的。

我恨他。

我想,所有的高尚的品质都抵不过一场致命的摧毁,我的眼睛冒出了火花,我的双手变得冰冷,也许真的是这样,我不过是一个怀揣着未遂的报复,饱受感情的凌辱的人,这也就是我沉迷在过去不肯罢休的理由,所有的人给过我的伤害,都在我身体和灵魂上烙上了印记,我的熊熊仇恨,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有半丝的泯灭,如果我不是我,如果是是蓝色流血事件,那么,我的爱和恨可以如此清晰地表达给温特。一个堕落的男人,一个从不将感情放在眼里的男人,一个以音乐为保护屏实则任性到可怕的男人……

我象个魔鬼一样地一边接受心灵的煎熬,一边又咬牙切齿地一遍遍回忆我在那些年里受到的伤害,我想,我已经越来越接近真实的自我了。

Bombgere发过来一串他跟其他女人调情的对话。

我看了半天,不觉得有什么好笑,只觉得女人真是彻底的可悲。

"bombgere。你觉得你是以什么吸引女人?"

"我用不着吸引女人,我在那里,我就是神,每个女人都必须为我折服。"

"啊哈。说的真不错。"我在屏幕前冷笑了一下。

"我有时侯怀疑你根本不是女人。也许你是一只变了性的狼狗。"

"对,你也可以拿我当一只喝了忘情水的野驴。"

"不错。我喜欢野驴。"

"可惜,我不喜欢浪狗。"

Bombgere不再跟我斗嘴,自顾自地去把妹,他在聊天室里已经挂到了长老的级别,这对于很多新手菜鸟来说,具有不可思议的吸引力,我想,bombgere,温特。只要在他特定的小圈子内,他总有本事让自己成为一个小明星。

我挂在那里听音乐,是Nirvana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在嘶哑的声音中发呆。

屏幕在滚动,Bombgere从不私聊,光天化日之下,一大片一大片的调情的话公布于众,我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我打了一行字:"bombgere,你爱过什么人吗?"

"爱,我谁都爱。只要是姑娘。"

"很好,那么你讨厌过什么人吗?"

"所有的人我都讨厌,尤其是姑娘。"

"你打算一辈子就这么在爱跟恨里度过?"

"不知道,活一天算一天。反正我早就死了。"

"很好。这世界真神奇,有人在追寻生命的意义,有人甘愿做一具活着的腐尸。"

"我现在怀疑你是个腐朽的老处女。"

"你随便怎么想。"我关掉电脑,关掉音乐,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这样的游戏真的有意思吗?莫名其妙的身份,得意洋洋的明处,有报复快感的愉悦……我的头快要爆炸了,我烦躁得走来走去,最后,我决定一段时间不再出现。

是的,我想,我现在已经快要疯了。

周末小凯约我去听演唱会,是一场怀旧音乐会,集合了国内著名的摇滚歌手们的一次盛大的演唱会。很多熟悉的名字都出现在演唱会的门票上。我决定去听一次。

除了在红房子里偶然见过明美们的演出,我从来没有听过摇滚的现场,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摇滚乐迷,正如温特当年说的,没有女人真正懂得摇滚,女人们不过是一群自以为是的动物。

哈。也许在温特眼里,所有的人都是敌人,男人,女人,世界,生活,所有的一切都是敌人。

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当觉得一个人遥不可及的时候,会派生出多少惆怅和牵挂,而当他就在你手中的线上飘荡时,人反而轻松自然了。

在体育馆的门口见面,小凯穿了件T恤短裤很清爽的样子,老远向我打招呼,我也伸手挥动示意。

场外等退票的人很多,进场的人也都穿戴得很另类,甚至有人戴着各种奇怪的面具,像是要去参加盛大的假面舞会。

小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喝点什么?我去买。"

"我已经买了。"我从包里拿出两瓶可乐,小凯笑笑,拿了一瓶,我们进了场。

到了演出的时间,据说歌手们都还没到齐,主持人先出来维持了一下秩序,但是人群比较喧闹,有人在喊着张楚的名字。

我出神地站在看台中,我没有望远镜和哨子。这样热闹的气氛有点感染我,我等待着一场震撼我的演出。

后来,演出开始了,那些范儿都差不多的男人们轮流出场,每个人出来,底下的观众都疯狂呼喝,以至于有些歇斯底里。小凯也在跟着跳喊,后来他跟我说:"张楚是我少年时代的精神偶像。"

张楚果然出来了,他干瘪而忧郁,却是那么多人的精神偶像,我的脑子里不断地想象着当年温特的梦想,是不是就是做中国最牛逼的摇滚乐,是不是就是要成为万千人心目中的精神偶像,是不是就是站在这样的一个舞台上,听着台下无数人的呐喊?可是,现在的温特,是一个窝在网络里钓马子的窝囊废。他当年是多少人的神,这全都成为过去,生活真是丑陋,丑陋到如此去雕塑一个原本可以成为经典的男人,我冷笑,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薄弱,人在命运面前,真的是太薄弱了。

听了一晚上撕吼,我开始彻底感觉到了自己的伪摇滚歌迷的身份,相比起愤怒,我更喜欢许巍,他象个诗人,缓缓地,很忧伤,我无法忍受无秩序的呐喊和莫名其妙的控诉,在一个我不熟悉的乐队怒吼的片刻,我刚好接到了罗幂的电话,于是我冲出人群去接电话,正好呼吸了一下新鲜的空气。

我觉得很舒服。

"喂?齐齐吗?怎么样亲爱的?"

"很糟糕。"

"怎么?你不是一直喜欢摇滚吗?我以为你会特别开心呢!"

我尴尬地说:"我有点受不了。"

"哈哈哈,我也受不了,不过我一会还要采访他们,你要有兴趣,跟我一起?"

"算了,我一会直接回家了。"

"行吧,我还以为你喜欢他们,看来你只喜欢那些外国的摇滚帅哥,哈,那就这样吧,再联系!"

挂了罗幂的电话,我甚至不想马上回去,这夜让我觉得非常美好,空气清新,远离了致命的喧嚣后,城市突然变得宁静得可爱,有一刻我甚至感觉到了温特的渺小,他没什么不同,他不过是众多迷失的孩子中的一名,只不过他过早地介入到我的生活里来,所以他变成不可取代的唯一,哈。我渐渐觉得自己在努力地开导自己,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我打算在音乐会结束之后,请小凯去吃宵夜。

想到这里,我转身向馆内走去,有一个黑衣服的男人匆忙地从馆内出来,与我擦肩而过,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吓了一跳,黑衣服也顿时停住了脚步。

我的天。

竟然是蚂蚁!

"天。"蚂蚁先我一步开口,然后他退后了几步,退到我的面前,仔细地看了看,"杨殷奇?桔子?"

我已经被这突然的遇见吓得目瞪口呆,我无法相信生活里会有这样奇迹的巧遇,蚂蚁?

蚂蚁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为了避免你再一次逃跑,我得先抓住你。"

我好像还没有从现实中醒过来,但是感觉到了手指的温度,我不可思议地说:"真的是你?蚂蚁?……可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场演出——就是我筹办的。我只主办方之一。"蚂蚁说,"你会来看摇滚?"

"同事给我的票。"我慢慢地恢复了正常,一阵巨大的狂喜侵袭了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出,得来全不费功夫,"蚂蚁,竟然会是你,我真的难以想象。"

"我也难以想象。我竟然会再遇到你。"蚂蚁松开了我的手,我才注意看了看他的样子,变了很多,但是一眼就看出来是他,我笑了又笑,又忍不住笑,真的是开心,这些年,我还没遇到过如此开心的事情。蚂蚁剪短了头发,显得比以前干练了一些,黑色令他更加地瘦,不变的是脸上永远似有若无的一点点笑,我说不出来我对这表情的熟悉程度,只是如今他凭空降落到我的面前,我立刻就开花了。

"回答我三个问题,1,结婚了吗?2,嫁人了吗?3,有心上人了吗?"蚂蚁不再任凭我笑来笑去,提了三个奇怪的问题,当然,这并不奇怪,因为他是蚂蚁。

我认真地回答说:"没有。"

"不会是一直在等我吧?"蚂蚁夸张地后退了几步,笑容更夸张了。

"真的没有。也许是。"

"算了吧,杨殷齐。我知道你。你总是这样——"蚂蚁比划了一个放风筝的样子,然后说,"你总喜欢拿我寻开心的。"

"不是的!不是的!"我一连串地喊叫着,急切地想洗白自己留给蚂蚁的灰暗印象,"我们之间有太多误会了。"

"看你急的,跟你开玩笑呢。"

"我知道你不是开玩笑的。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多的看法……不过,蚂蚁。能再见你我真的太开心了。上个月,我出差经过上海,还去看过你。"

"我知道。"

"你知道?"

"明美跟我说过。"

"她跟我说没有你联系方式的。"

"她撒谎。"蚂蚁笑笑,"不过她平时见不到我是真的。"

"你还在上海吗?"

"在北京。"

"你又回北京了?"

蚂蚁耸耸肩说:"上海也没什么好待的,每个地方都差不多。对我来说,不过都是些暂留地。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那你现在,结婚了吗?"我悄悄地看了他一眼。

"结了。"他说。

我点了点头,有点失落。

"结婚了……应该就会找到安全感了吧。"

"我说什么你都信是吗?"蚂蚁说,"你看我这样,像是结婚的吗?"

我瞪了蚂蚁一眼,蚂蚁正色说:"说真的,我知道你在杭州,这次演出我才会亲自来的。我想看看能不能遇到你。我甚至打算明天在西湖待一天,碰不到你就走。没想到。看来咱们俩真有缘。"

我的电话狂响。是小凯。我下意识地按了静音,蚂蚁却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男朋友吗?"

"不是。同事。一起来看演出的。"

蚂蚁说:"还有20分钟演唱就结束了。你还打算看吗?咱们俩去西湖怎么样?"

"西湖?这么晚了?"

"这有什么关系吗?"

我笑了笑,说:"演出完了你不用负责闭幕什么的吗?"

蚂蚁说:"没我大家都活得了吧?闭幕?你怎么想出来的。"

我几乎是连想都没有多想,便像个疯子一样。关掉了手机,跟蚂蚁连夜奔向了西湖。

我和蚂蚁沿着湖边行走,有时空错落的感觉。

很多年前,我们也经常走在北京的某条街道上,后来我们失散了,谁都以为联络不到对方了,却怎知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夜晚,重逢在杭州。真像一场奇异的梦。

"我想听听你这几年的故事。"我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默,问蚂蚁。

"故事?这些年没故事,捡过垃圾,睡过天桥,杀过鸡宰过猴,一身桃花,半城风雨,就成现在这样了。"

"你越来越贫了。"

"是吗?这是表扬还是批评?"

"表扬。你们后来,真的就那么解散了。"

"你是说瓶子?这都是几世纪前的事了?你还惦记着呢?还以为瓶子是世界上最牛逼的乐队吧?其实,瓶子就是个瓶子,它什么都不是。"

"我总觉得很内疚。"

"没有你,瓶子也会是一样的结局。所以,你大可不必成天活在内疚里。"蚂蚁说,"你看,索非是个GAY,他现在成了GAY帮的帮主,摇滚不过是他的一个面具,一个阶梯,一个自我表现的基础。他并不爱摇滚,他只喜欢男人。大黑变成了超级厨子,那是他的天地,他能把很多菜搞成美味大餐,你怎么可以想象一个厨子会是个摇滚乐队的成员?这很讽刺吧?而温特。温特是有巨大心理残缺的人,他中途有几次演出当中摔了吉它。天知道他要省吃俭用多少日子才够钱买把吉它。但是,他喜欢当众表达姿态。所以他可以一次一次地把局面搅破,你以为他在撕吼什么?他在表达对这世界的愤怒吗?这世界对他已经是相当地宽容,我呢?我是一个入世者,我也盲目,但是大部分时间不盲目,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对了,温特在这些年的疯狂的吼叫中,把嗓子弄坏了。等于是废了——这就是瓶子的结局。你看,即使没有你,即使没有任何人,瓶子始终是这样的。"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第一次听蚂蚁对瓶子里的每个成员有如此直接的评价,也第一次知道原来温特的嗓子坏掉了。怪不得,他再也没有了斗志,怪不得,他会像堆垃圾一样铺在网路中,如果画家失去了手,美食家失去了嗅觉,他们的人生还有意义吗?我无从表达我对温特此刻升起的理解和怜悯,可怜的温特,唯一的理想也在现实中陨落……

"西湖真美,我多少回梦里来过,把它想得跟诗一样美,没想到竟然是跟你一起。"蚂蚁的话把我从感伤中拖了出来,我掩饰好自己的情绪,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扫兴了吧?"

"我可是发誓要跟自己的真心爱人同游西湖的。"

我哈哈大笑起来,蚂蚁这个词用的有点太搞笑了,"真心爱人?"

"我不能有真心爱人吗?"

"不是……只是这词。好了好了,蚂蚁,我很多年没遇到过像你一样有趣的人了。"我由衷地,微笑地看着蚂蚁,感慨道。

蚂蚁百思不得其解地说:"为什么我说了一个'真心爱人',你会笑呢?是不是在你,或者在其他人的眼中,我只适合吊儿浪当的活着,任何普通人说来很平常的一切,我说出来都会令人发笑?"

"你太敏感了。不是这样的。只是觉得——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说真的。"

"杨殷齐。我特想问你一个问题,这问题我很多年前就想问你,但是一直没问。"

我紧张地停住了脚步,本能地知道蚂蚁想问什么,如同当年我隐藏在温特的左右,制造出来无数的秘密一样见不得光,我想,在我和蚂蚁之间,一直有着太多太多的秘密,其实这些秘密并不复杂,但是它们难以启口,我从来不是一个单纯的人,也许是我刻意把这件事渲染得很神秘,以满足我内心贫瘠的欲望,此刻,面对蚂蚁的责任,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我不敢想象他会问我什么。关于当年酒醉的去处?关于当年背着他的那些精细的心思?关于我的惨不忍睹的经历?我不想提了,说到这些我便如同一个残废的孤儿一样伤感,我宁愿一瘸一枴地离开令自己尴尬的境地,也不愿意就这样被人审判着,哪怕他是我在乎的人。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蚂蚁继续地,严肃地说,"你可以选择沉默,但是一定要回答我。"

我的心跳加速到了极点,无比的难堪感弥漫在我的周围,我想,我就快要逃掉了。

蚂蚁说:"我想问问你,如果我再一次邀请你跟我走,你愿意不愿意?"

一句话,让我承受着的巨大的石头掉落到地上,谢天谢地,亲爱的蚂蚁,他没有讲出令我崩溃的往事,没有追问我那些不堪的岁月,真不知道我该如何面对那些对我来说污秽的点点滴滴,我的天。

平静下来,我认真地看着蚂蚁,发现他也异常地认真,并不似他一贯的吊儿浪当。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脑子里顿时产生了众多的想象——如果这世界是个零,我当然可以奋不顾身地跟他走。但是世界不是零。我有我的生活,他一定也有他的生活。虽然我的生活很糟糕,虽然我沉浸在过去中无法自拔,可是,谁能够给我一张没有未来没有过去只有现在的纸,让我放开胆量去画出我所能够想象到的疯狂的一切?蚂蚁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的?都有什么样的人参与?我的加入会引起什么样的不便?我若不加入那么以后我还会再见到蚂蚁吗?究竟我对蚂蚁的感情是爱情吗?还是仅仅是一种愧疚的温馨?我说不出来,我什么都说不出面,面对蚂蚁,我像个笨拙又爱扮聪明的孩子一样,我必须诚实地对待他,是的。虽然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你现在不必回答我。但是这个问题你一定要回答我。明天晚上我会离开杭州。如果你想通了。跟我一起走。这里不是你的生活。你不要每天活在欺骗自己的麻木里。这里不适合你。它连白娘子跟许仙都容不下。杭州。杭州太美,这不是它的过错。过错在于迷恋它的人。"蚂蚁念念地说完这些话,再一次认真地看了我一眼,"杨殷齐。这是我最后一次邀请你。你当然可以拒绝我。你从来都是拒绝我的。但是。我还是会邀请你。因为我跟你有缘。我们都可以给彼此希望。要知道,这个破烂世界,希望是多么地少……我们都要等别人救赎。但是我们也许也能救别人。要活下去,必须要救助和自救。否则,生活是没有任何指望的。我今天说了太多话。坦白说我是想说服你,跟我一起走。"

我似被钉住在原地,此刻我的脑子经过了反复的提问后,变成一片空白,我无法回答他。当然我也无法拒绝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这时候蚂蚁径直地往反方向走开,孤独的身影显得那么独立,那么憔悴,又那么坚定,我的眼泪慢慢地流下来,亲爱的蚂蚁,难道这是我和你之间的宿命?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没什么意外,我看到了小凯。

我无法形容小凯的表情,他愤怒,无奈,崩溃,懊恼,焦急……无数的问号扭曲在一起。我想,小凯的忍耐已经抵达极限了。

我很平静地停住了脚步,虽然我心里隐隐有一种愧疚的难过,但是面对小凯,我永远无法做到尽善尽美,我想,是该宣判我们结局的时刻了。

小凯见我步伐狼狈的样子,向我走了过来,压住了怒火,问我一句:"你去了哪里?"

"西湖。"

"……?我没听错吧?你……去了西湖?"

我点了点头,发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哑,"是的,我去了西湖……我,刚才遇到了一个朋友。我们去了西湖。"

小凯没说话,直直的看着我,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事情最坏的结局。我平静地说:"其实,我在上海的时候,那天晚上——就是我失踪的那天晚上。我去看望那个朋友,但是没有找到他。没想到,今天在杭州,跟他重逢了。"

"这没什么。但是。你至少应该短信我一下,告诉我你有事走了。这要求难道很过分吗?"

"对不起,当时有点太急了。没顾上。对不起,小凯。"

"是不是对你来说,我是一个可以随便丢弃的垃圾?或者说,我是一个讨厌的黏鬼?"

"不是的。"

"杨殷齐。我真的拿你没有办法。但是,能不能请你尊重我一下?我不是个令人难以摆脱的无赖。我对你有好感,我也知道你有很多心事,但是我不奢望你能够把心事讲给我,我能够帮你分担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够稍微尊重我一下。你知道你突然的失踪对我的打击有多大吗?"

小凯的眼睛红红的,我心如刀割,这一刻,我打算跟他坦白所有的一切。

"我们俩在旁边坐一会吧。"我说。

他没回答,直接向旁边的台阶走了过去,坐了下来,风有点凉,我也走了过去,坐在台阶上,杭州城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如此陌生而清冷。我脑子里不断地想着蚂蚁的话,这不是适合你的地方,躲避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抬起眼睛,天空一片黑蓝,我看不到任何的星星,也看不到任何的希望,每个人都需要别人的救赎?我们也可以成为别人的救赎?我的心太乱,实在难以梳理出正常的头绪,我感觉自己就要疯了。

"我小时候很孤独,父母好像是个摆设。他们并没有提供给我过多的保护和感情,长大后仍旧很孤独,和父母不怎么来往。性格这东西,是很难改变的,我天生是个很冷淡的人。"我终于鼓起了勇气,打算跟小凯好好聊聊,开始给小凯讲述我从不曾对任何人讲过的背景。

"我中学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很多年不敢讲,说实话我挺自卑的。也知道自己没什么惊人的地方,对不切实际的理想,总是望而生畏。大学时代虽然学声乐,但是我只喜欢小提琴,因为小提琴可以让我一个人待着,我不习惯太热闹的环境,太夸张的场面。"

小凯的表情已经慢慢恢复了平静,像平时一样冷静,单纯和迷惑。我突然感觉到无比的难过,如果我的过去是一张白纸,那么如果我在生命的某一个片刻遇到了小凯,我的人生会不会改写?我会不会拥有最快乐和平稳的关爱和最健康最快乐的恋爱?

"小凯,我知道你对我好,我非常感激你。真的,其实,说实话,从小到大,对我好的人非常少,我好像是一个多余的人,这世界没有我,并不会缺乏什么,而多了我,也并没有什么特别,我很糊涂,我经常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什么才是我的未来,更无法解释自己的很多行为。"

小凯说:"其实,你唯一的问题,就是太过于封闭,如果你愿意跟别人交流一下,你会发现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或者说,很多事情不是你所设想的样子,比如说,你说,你是个多余的人,但是至少对于我来说,你不是个多余的人,你非常重要,重要到你无法想象。"

"人都是因为不了解,才会充满了兴趣,你之所以对我好,完全是因为我和你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你健康,明朗,优秀,而我,灰暗,低沉,晦涩,你觉得我很可怜,总希望拉我走出我的世界,可是,这很难。"

"你错了。你在我眼中也是个健康,明朗的女孩。只是我相信你有很多解不开的疙瘩或者难题,你对我缺乏信任,如果你肯信任我,愿意跟我说说那些埋在你心里的秘密,你一定会快乐起来。"

我笑了笑,再次抬头看了看陌生的天空,眼睛酸酸的,似乎感觉身体里的洪流被截止已久,而现在就要面临崩塌,我有点害怕。

"你的过去,我没有来得及参与,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但是我希望我能够在你后来的生命中占有一席之地,不管是朋友也好,其他关系也好。你可能会笑我傻,上海那一夜我真的发现自己非常在乎你,从来没有在乎过任何人像这样在乎你。我愿意为你做很多事,只要你愿意,我只有一个请求,请你对我好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因为这样我才有更多的勇气去面对你,我不要求你也像我在乎你一样在乎我,我只求你对我好一点。"小凯的声音有点颤抖,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话令我愈发愧疚,难过。

"小凯。我要离开杭州了。"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吃惊了,其实在心内已经下了决定,我甚至没有给自己考虑的时间。

"离开杭州?你要去哪里?"小凯显然被我的话给吓到了,他扳过我的胳膊,急切地问。

"不知道。"

"别骗我,你要去哪里?"

"……北京。"我无法跟小凯说任何谎,我低下头去,声音细如丝。

"是跟你今晚遇到的朋友一起走吗?"小凯的声音突然冷静下来。

我没说话。在事实面前,我变得怯懦而软弱,我不想如此赤裸裸地讲述这个问题。虽然我跟小凯之间并没有什么承诺和责任。

"我就知道是这样的!"小凯激动地站了起来,他四处看了看,然后把眼光停在我的身上,"杨殷齐,你不如直接告诉我好了,其实你一直是有男朋友的,对吗?你对于我的热情,非常反感,是因为你一直心有所属的对吗?"

我仍旧没说话,小凯看来火气已经积累到了必须发泄的程度,我愿意接受来自他的质问和责骂,我无法可说。

"也就是说,你一直在耍我,拿我当傻子,你看我像个小丑一样地捧着自己的心在你面前献媚,这一切都是一场猴戏……"小凯越说越难过,我也站了起来,这些话字字句句像刀子一样剜进我的心里,我鼻子越来越酸,我多么想拍拍小凯的肩,请他不要再继续说这些话,但是我像是被咒语固定在了原地一样笨拙而愚蠢,除了对不起,我能够说什么呢?我该怎么去给他解释这荒唐的一件又一件?不可原谅的过去,不可原谅的现在,以前是蚂蚁,现在是小凯……老天,我哭了。

也许是我的眼泪给了我和小凯缓和的借口,小凯不再说了,他按着我的胳膊,非常诚恳地说:"不要离开我好吗?如果你觉得我讨厌,我可以离你再远一些,但是,不要离开杭州,不要离开我,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杭州会是怎样的一座空城,我真的无法接受!"

"对不起小凯。你忘记我吧。杭州不是属于我的地方,这里只是我的避难所,可是我总有要面对现实的时候,小凯,你是个好人,你忘了我吧。"

"我不想做什么好人。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小凯冷笑一下,放开了我。

我低下了头,缓缓地又抬起了头,小凯的背影寂寞而冷淡,寒透了的凉意向我袭击而来,我平静而坚定地说:"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健康,善良,快乐,有一些心结。我其实非常阴险,我曾经利用一个男生,去靠近另外一个,靠近的是我最好的朋友的爱人。"

小凯的嘴唇动了动,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他认真地看着我,好像我并不是我,而是凭空而降的另外一个人。

"是的,我设计了一切,不动声色地进行着,但是我得到了报应。我利用的人离开了我,我的朋友也看透了我,而我靠近的那个人,完全地不爱我。他是那么烂的一个人,打架,玩女人,穷……而我为了他,什么牺牲都奉献了,结果换来他对我的鄙视,他辱骂我,看不起我,我甚至为他打过一个成型的孩子……"

"够了!"小凯手一挥,阻止了我继续说下去,"即使你打算离开我,打算让我死心,也不必编造这些谎话来作贱你自己。"

"看,你无法接受的,正是事实。"我眼里含着泪,却笑了起来,揭开往事的疮疤令我狼狈不堪,但是这刻,我却全然不顾了,没什么好隐瞒的,我的残酷青春,我的枯朽而羞愧的爱情,哈哈,我早该让他知道,早该让他看透我,我何必去伪装一副无辜的模样,让小凯在迷惑中沉沦?我根本是个骗子,是个混蛋,是个品德败坏的阴谋家,我所有的结局都是自己酿造,一旦把这层面纱撕开,我发现自己是多么地勇敢,我说:"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话。你爱我?你爱一个这样的我?小凯。你醒醒吧。你是你的世界里的人,而我则是我世界里的人,你的世界满是花草,而我的世界根本见不得光,你明白吗?这就是我们的区别,不要拯救我,也不要可怜我,更不要对我报什么希望,我是个废人,我以为自己告别了一切羞辱的过去,但是我从来没有走出来过。我还是爱着那个烂人,我爱他,无条件的,坚贞不渝的,哪怕被他踩在脚下也是爱他。我现在必须要回我的过去去,这是我唯一的出路。杭州,你,还有杭州的一切,这都是我的梦,这个梦,应该醒了。"

说完这些话,我转身便走掉,奇怪的是,所有的委屈,愧欠,软弱全都一扫而空,我越来越坚定地明白,这是我的路,这才是我的路,既然我折腾了大部分的青春,我就不必想要后面的尾巴平静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哈。这是我的宿命,我逃不掉。

回到家里,我坐在床上开始哭,像个失去了家园的小童。然后我开始收拾东西,我的衣服,我的书,我的DVD,和我的小物件。一件一件,像是把所有关于自己的一切都一并装回北京去。北京,我亲爱的北京,我憎恨的北京,我必须要勇敢地再一次面对的北京,我将以更加丑陋的嘴脸,出现在这个大气而端庄的城市中,为我不起眼的爱和恨,去做一个真正的了断。

我写下了辞职信,发到领导的信箱里,又给房东留了言,告诉他我有急事必须马上离开杭州,多余的房费来不及结算了,当作违约的赔偿,接下来我给几个朋友都分别留言,没有告知去向,只说了句保持联系,我又忍不住给小凯写了一个简短的EMAIL,真诚地请求他的原谅,并希望他从此忘记我,不要恨我,云云。我呆坐在电脑前,不知道还应该干些什么。

屋里的东西被我收拾的差不多了,只剩下电脑,我静静地盯着我的电脑,下意识地找到了Bombgere,满眼含着眼泪,心里却在念着温特的名字,我突然意识到,我之所以痛快地决定跟蚂蚁回北京,难道真的是为蚂蚁吗?

我打了一堆话,又删除,在电脑前面我烦躁得要命,虽然这些日子,我跟温特的距离是如此只近,近在一张屏幕之中,但是毕竟,身体的距离给了我无限的安全,然而,我不能象个傻子一样永远欺骗自己,揭开真相并不值得羞耻,不是吗?我一直是个不够勇敢的人,不敢勇敢面对一切对我不利的环境,从小都是这样,我只能在那些无害的人那里找到微薄的安全感,我活得如此尴尬,软弱,我究竟在怕什么?勇敢承认没有什么缺失,我惦记温特,我牵挂这个人,一个从来没有爱过我的男人,哈,是的,我的眼泪像是任性的孩子一样奔腾在我的眼中,我有点颤抖地打着字,视线却开始模糊,我挥手一擦,眼泪却越掉越多,真沮丧。

等我拿了面巾,擦干净了眼泪,重新回到电脑前面的时候,却发现Bombgere发来了一大串话。

——喂,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几天了。这些天去哪里了?不会是相亲去了吧?

——你怎么不说话?你脑袋短路了吧?还是视力不济了?

——真的假的?这么拽?我昨天做了一个梦,喂,你有没有在听?

——行。算你狠,算我没说上面那一堆话。你******哑巴了吧?还是跟谁私聊呢?

——操,你真狠。我不打算告诉你我的梦了。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

我的心像是被揉碎了一样地,我认真地看着屏幕,看着Bombgere对蓝色流血事件说的这些漫不经心,又十分在意的话,我多么地羡慕网络上这个骄傲的ID,它可以如此怠慢任何一个人,而不必做出任何解释,它冷得可以,仿佛仅仅是一个不会呼吸的ID,它的姿势却是那么地美,我真羡慕它。

我坐回到这个安全的ID里,仍旧可以装出冷淡的语气,对着Bombgere说:"怎么?你这么容易受伤?"

"别理我,烦着呢!"Bombgere甩过来赌气的一句。

"好了,我刚才不在电脑边。说说你的梦吧。"

"那么说,你是一坐回到电脑边,就立刻跟我说话的?"

"算是吧。"

"算是?如果不是必须是,我想我不会再理睬你了。"

"Bombgere。你不正常。"

"我是不正常!"Bombgere像是疯了一样开始敲下面的字,"天知道你从哪里冒出来,又从哪里冒走掉?我不知道你的年龄,身高,体重,星座,IQ和EQ指数!我甚至不知道你是男女!……但是,我竟然不能允许自己看不到你!……我讨厌你!是的,我特别讨厌你!但是……我发现我喜欢你!这是多他妈愚蠢的一句话!"

我楞楞地看着屏幕上一个又一个蹦出来的字,想象着躲在文字背后的两个熟悉的人,啊,这是不是真的?温特曾经因为熟悉而厌恶我,而Bombgere却因为陌生而喜欢我,这疯狂的世界啊,可是,我无法掩饰我的得意和狂喜,哪怕只是顶在一个ID后面,我仍旧可以感觉到自己发自内心的兴奋,我曾经以为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得到温特的爱,别妄说爱,仅仅是关注,都是奢侈的事情,然而,现在我得到了,当然,我知道网络世界的不确定性和偶然性,但是就让我此刻沉醉在这奢侈的激动中吧。不要提醒我任何话,不要。

"Bombgere。对不起。我没有你想的神秘,我不过是个普通的人,女人。身高,体重,EQIQ都不重要。我想知道你的梦。"

"我梦见跟神女睡觉了。生了一堆小神仙。我每天坐在云彩上看这世上的庸人们来来往往,很热闹。"

"Bombgere,你得说真话。"

"好吧,好吧。我梦到你了。虽然我没看清楚你是谁,梦都是没有颜色的吧?但是我知道那是你。你站在我的床前,好像挺伤心的样子,后来我就醒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个梦非常不吉利。"

我看着Bombgere的话,久久地看着。

"我想,莫名其妙梦到一个人,不是特别地恨她,就可能会特别爱她。这两样,我觉得都荒唐。"

我几乎不敢相信如此柔软的话,是从温特的手中敲打出来,我真的确定Bombgere就是温特吗?我的精神有点涣散,无法集中起来,交织的回忆和现实扭曲得有点离谱,如果Bombgere是温特,也就是说,如果这个ID是他隐藏的自我,那个冷血到令人无法接近的人究竟是不是一具脆弱的躯壳?这一刻,所有的爱和恨都变得微不足道,好像我的青春已经完全被这个人给毁掉,对,毁掉。我无法去爱上别人,哪怕他是任何一种类型的人,我的心已经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形状,它们四零八散,如此恐怖,我更加坚定了我要回北京的决心,我甚至一刻萌发了再一次走进旋涡里的决心。我有信心去帮助温特。在他最无助,最空虚,最孤独的时刻。我直觉这是我的责任。

"听着,我不管你此刻在电脑前干吗,你现在打电话给我。马上。我的号码是123456。我要跟你说话,妈的,老子打字打累了,指甲都快磨破皮了。"

"不行。"我坚定地说,"我不想跟你说话。"

"你在耍我?"

"不是。"

"那么,打电话给我。马上。或者你马上消失,永远别再回来!"

"你想跟我说什么?"

"天知道,跟你讲男人的生理结构,跟你讲幼儿的发育问题,跟你讲中东石油的产量,跟你讲芝麻究竟生长在什么地方!可以吗?"

"对不起Bombgere,我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跟你讲话。我只能适应电脑中的你。"

"屁话,电脑中没有我,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不要找任何借口,马上打电话给我。我才会原谅你的莫名其妙!告诉你,不要因为我喜欢你,你就可以太过分,我今天可以喜欢你,明天可以不喜欢你,我告诉你,这没什么了不起。"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遇到你觉得很愧疚的人吗?"我打出这句话,出神地等他的回答。

"没有。"

"从来没有?你再仔细想想。比如说。几年前,或者十年前。你从来没有遇到过你觉得很愧疚的人?如果他对你特别好,而你对他特别坏?"

"说了没有。你烦不烦?我在等你的电话,你却在罗里啰嗦什么愧疚不愧疚?你是不是想把我气疯?"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随便问问,对不起,我必须要下了。明天有一些重要的事。"

"我不允许你下。听着,我对你的忍耐已经达到极限,你今晚必须要给我打电话,如果你还是这么莫名其妙,我当真永远也不会再跟你联系,记住,我不是在说气话。"

"Bombgere,这有什么意义?我们并不是过了今晚就会死的植物。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但不是现在,明白吗?你不要总是这样任性。好了,我先下了。真的有事。我会联系你的。"

不等他回话,我下了线,已经这么晚了。这是我在杭州的最后一夜吧。我竟觉如此凄凉。

天一亮,我就打算去火车站,跟蚂蚁一起,重回我当年拼了命逃掉的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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