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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我没有在火车站看到蚂蚁。

我想,也许是我过于自信或者过于轻率的姿态将我自己给骗了。

后来我在火车上极力地想象我究竟是不是真的在体育馆的门口遇到了蚂蚁,还是我的幻觉?甚至这不过是一场梦?我也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总之,没有见到蚂蚁并没有阻碍我离开的脚步,我买了站台票,再到火车上补了票,一路昏昏沉沉地陷入了有点伤感的颠簸里。

我想,我跟蚂蚁扯平了。

如果遇到他的事情是真的,而失约的人是他,我与他之间,真的扯平了。

曾经我以无限的愧疚,现在我释然。事实上,这个故事本来就是我和温特的私事,与任何被无辜牵扯进来的人都无关,他们的出现也许不过都是我为了圆种种荒唐而设置的虚幻的形象,谁能说清楚究竟什么才是事实的真相?

我突然想起了上海的那夜,小凯说过他的理想是拍一部牛逼的公路电影。

哈,他放弃了这个荒唐的念头,我却导演了一部公路电影,谁都不知道结局通向何处,我不是邦妮大盗,他也不是亡命徒克莱德。我们是如此普通和渺小的两个人,没有缘分天涯海角。然而他遇到了我,算不算是他的灾难,我遇到了温特,又算不算是我自己的灾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伟大和困惑,这一节列车中每个人都有一卷爱和恨,也许早就看透了世界,也许从来都是懵懂却险恶,如果我选择跳下火车,那么属于我的那一节爱和恨,难道真的就从此消失了吗?我如此绝望而又冰冷,此去又将是什么样的结局在等我?

我开始想着一些早已经不再有联系,但是仍旧熟悉的人,方琳,明美,大黑,索非,林雀,龙一……当然还有蚂蚁和温特,这些人组成了我残酷的青春,然而他们都与我毫无关系,我是挤破头非要走进来的人,又狼狈不堪落荒而逃的人,我对于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他们对于我来说,却是如此难以忘记难以舍弃的,这并不公平。我又开始想起了红房子里的爱与恨,想起了冰冷的手术台和铺散在温特的地上的一张又一张零乱的乐谱……我甚至想起了明美和温特的缱绻和那个阴森的算命老太,蚂蚁的奶牛床单和他纸片一样的身影,这些曾经是多么地熟悉,现在仍旧熟悉如昨,仿佛伴随着那些致命的摇滚乐,随着火车的颠荡,像是奏响着生命的主题曲一样悲壮,我已经陷入悲剧的角色中无法自拔。

路上,我接到了罗幂的电话。她的声音急切而好奇。

"齐齐!你别告诉我这件事是真的!你跟一个男人私奔了?"

我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件事真好笑。也许真的是私奔,不过并没有人陪我。我仅仅是一个人,像是逃亡的战士一样狼狈而沮丧。

"齐齐,你在听我说话吗?我真是太崇拜你了。老天,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一直觉得你很神秘而且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不过我真的没想到你会做这么有爆发力的事情。"

"不是那么回事。你想得太精彩了。事实上,我只不过是觉得杭州不太适合我。我要回北京了。"我尽量轻描淡写,面对罗幂的狂呼,我有些无法适应,虽然知道她是个夸张的作家,但是我不过是个平凡的普通人。是的,平凡的普通人。

"不行,你一定要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对你真的另眼相看了,你怎么会做出这么勇敢的事情。那个男人是谁?是那个玩摇滚的杂种吗?"

"罗幂……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已经听小凯说了。你就别再骗我了。小凯真够可怜的,你太狠心了,对他。"

"哦,"我倒是有些意外,"我原来就跟你说过了。跟小凯是不太可能的。我们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没有必要把他拖下水,他应该在他的世界里生活,而我,我的生活,我的世界,并不适合他。"

"你呀,就是心有所属。根本放不下。什么世界不世界的,谁跟谁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好了。先不说了。到北京后一定要给我新的号码。我们要一直保持联系啊!"

我点了点头,挂掉电话,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这一山一水的进程,如此决断地带我离开了茫然的杭州,我曾经以为美景和逃离可以拯救我自己,然而我却给自己布置了一个如此尴尬的迷阵,像个无规则的迷宫,兜兜转转,无法找到出口,我想,如此这样地迷混下去,唯一的出路就是闷死。

必须要正视,必须要面对,也许我会比从前更狼狈——我已经无法想象出更狼狈会是什么,但是,我必须勇敢,必须坚强——我不断地鼓励着自己,接近北京令我心惊胆寒,离开杭州我却决然不后悔。

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并不难,找到一间相对便宜的房间,再找到一个相对满意的工作,一切都OK,况且这不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是我熟悉的北京。我在一周的时间内,很快找到了一间住房,并联系到了一个培训学校教小提琴的工作,平时工作并不忙,来学琴的基本都是些小孩子,我也有了几乎重新拾起我心爱的小提琴,在悠扬的琴声中度过平淡的生活。

学校离我的住所并不远,这令我有很多的时间悠闲地处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又过了几周,我的住处安装了网线,电话等,一切慢慢变得有条不紊起来。

当我走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我都会有错觉,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从来没有间断过持续的生活,就这样毕业,找到工作,安静地生活着,我甚至一度喜欢上了这种淡定的平静,当然,这只是表面的。

网线接好的那天晚上,我悄悄地进了聊天室。不出所料,Bombgere稳稳地待在里面。

我发过去一个笑脸,然后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

再回到电脑前面,很意外,Bombgere并没有给我回话。

我想,他还不至于斤斤计较那夜没给他打电话的事情吧。我再次给他发过去一个笑脸,Bombgere还是没有回任何话,仿佛我是缕空气,这倒是蛮符合温特的个性。

我问:"不理我了?"

他回:"你是谁?"

我说:"最近几天有些事情处理,没有上网。你过得还不错吧?"

"当然,我好得很,我根本不记得你是谁。麻烦你报个姓名上来。"Bombgere像个倔强的小孩。我可以感觉到他屏幕那边深深的怨气。

"好吧。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好了。我就是我。蓝色流血事件。"

"我对你没什么兴趣,你滚得远一点。"

我对着屏幕,看着这一串话,好久没有缓过来,时间仿佛回到了几年前,那一个疯狂的夜晚,也是这样的一句话,滚得远一点,没错,Bombgere当然是温特无疑,但是同样的话,从同样的人那里讲出,环境不同,我仍旧深深地受了伤害。

见我好久没有回话,他又甩过来一句话:"老子最讨厌欺骗!"

"Bombgere,我骗过你什么?"

"你为什么不肯给我打电话?你知道不知道那天晚上我等了你一个晚上,我发誓了,如果那天晚上你的电话不来,我以后再他妈也不会理你了。你做了什么?你不但没有打电话,直接就选择了失踪?妈的,老子最他妈痛恨失踪!"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并没有失踪。这几天我工作有了一些问题,我换了一份工作,离开了我以前工作的城市,今天刚刚把网线接上。"

"谁会相信你的鬼话。"Bombgere仍旧气势汹汹,"我一直觉得你在故作玄虚,或者说你根本是设计了一个圈套,你神出鬼没,你玩我,你以为你赢定了对吗?"

Bombgere的话让我心惊肉跳,也是因为担心着身份的暴露,我显得非常紧张,"你想得太多了,其实事情没有那么复杂。"

"我受够你了。什么都是我想多了,你究竟是谁?究竟是人是鬼?好吧,我承认我喜欢你,看不到你我会想着你,但是这算什么?想你的时候你在哪里?跟什么样的男人在一起?又说着什么样的话?是南京还是北京?是人还是鬼?你是鸟还是野兽?"

"我们谈点别的吧。——你喜欢音乐吗?"

"不喜欢。什么狗屁音乐,统统******给我滚蛋!"

"好吧,既然你今天没心情跟我说话,那么我们改天再聊吧!"

"不许走!"Bombgere发来一串愤怒的叹号,我们顿时陷入尴尬的僵局,我不知道他在那边是否已经把键盘砸掉了,但是他真的很久很久没有再说一句话。

后来,我盯着屏幕,看到屏幕上发过来这样的一串话:"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孤独的,我们好像从生下来就活在一个氧气并不算很充足的瓶子里,有的人,非常适应这个环境,在里面悠然自得,有的人却拼命地挤破头想跳出去,活在里面的人,永远不懂外面世界的敞阔和自由,而拼命挤出去的人又未必能够适应外面的敞阔和自由,最可能的结局是,里面的人因为缺乏氧气而枯竭而死,外面的人因为适应不了环境郁闷而死。"

"你太悲观了。"

"哈哈。你什么都不会懂。你是个蠢货。"

"好吧,我同意你的观点。你把人生想得太灰了,你就会过上灰暗的生活,如果你什么都不想,也许会快乐一点。"

"宁愿清醒地痛苦死,也不愿意苟且地快乐死。"Bombgere突然换了一种红色的字体,那颜色刺眼而惊奇,我有点不太适应。

"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失去群星了。"我像块朽木一样打出了这句话,泰老的名言,有点后悔,没想到Bombgere似乎根本没在意我的话,他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了,他的话很快就一行一行地布满了屏幕,他说:"我不管你是谁,大部分时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这没什么关系,宇宙里每棵星星都是孤独的,但是总是会有两颗是相爱的,人们因为相爱而找到虚妄的温暖,靠着这点温暖过活,这就是所谓爱情的意义。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支持着人在这绝望的世界上活下去的一点想象力。"

我看到这里,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这些话好像点中了我的心事,令我轰然地就倒塌了,多么残忍的一席话,我用手背擦着眼睛,眼泪却越来越多,后来我干脆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看到窗外难得一见的几颗星星,爱情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我从来都把握不住它,当我站在矮处,它便在高处洋洋得意,当我终于找到勇敢与它平行,它又扭身给我一身狼狈不堪,亲爱的温特,如果我可以不爱你,如果我可以摆脱你,如果我可以再也不必关注你的动向,如果我可以残忍地将你给我的记忆剥离,如果我能够像其他女孩那样,勇敢地将心魔甩掉,坚强地完成自我成长的过程,如果如果可以如果,那么一切会是怎么样?

Bombgere继续说:"有一次,我们梦见大家都是不相识的。我们醒了,却知道我们原是相亲爱的。蓝色流血事件,我现在非常孤独,我需要你的出现。我不是在煽情,请你立刻出现。"

那一刻,我几乎立刻就要投降了,如果残忍的温特只能令我在自虐中躲避的话,此刻的Bombgere有足够的力量让我对一切妥协,我恨不能立刻站在他的面前,告诉他我愿意放弃一切,愿意就此陪在他身边,哪怕他一直这样一贫如洗,一直这样荒废流离,一直这样颓废迷乱,这些话多么难以启口,却句句都是我的真心,可是,这样的话,我究竟该怎么对他说?

我平静地说:"如果你知道我是谁,也许你就不会再需要我了。Bombgere。你其实不需要任何人。"

"你错了。我需要你。不管你是谁,我知道我在这一刻需要你。我无法忍受这种折磨。我必须要见到你。你赢了。我本来打算永远不再见你,但是我输了。你牛逼。但是。求你不要折磨我。求你马上出现在我面前。我愿意为你唱首歌,虽然我发誓再也不唱歌了。"

"好吧。温特。我愿意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但是我知道结局是什么。"我终于下定决心。我不想继续这场无聊的游戏。离开杭州我已经决定撕开自己的面具,勇敢面对现实,这确实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温特?"Bombgere打了一串问号,"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对不起,温特,我是我。你还记得LEMON TREE吗?"我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因为我知道坦白的下场——我可以想象真相被揭穿后对于温特的打击,也可以想象自己已经把自己推到了悬崖边,刀锋处,我是个软弱的白痴,却突然有了勇敢的信念,但是还来得及衡量结局的深浅,我闭上眼睛,似乎等待命运的安排,让我承担这一切吧!

好久,Bombgere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我想,温特终于知道我是谁了。这是件好事,然而,他的沉默也是意料之中的,我像是一个死刑犯一样呆呆地看着屏幕,希望哪怕有一句话出来,但是没有。我下意识地摸到了手边的电话,熟悉的号码就这样按下去,一遍,两遍,没有人接电话。再次回到屏幕前,还是仍旧没有一句对话。我的心开始凉了下来,难道,这就是结局?我当年拼命逃开的人,现在也会拼命地逃开我?

哈,一分钟前还讲着需要我的话,一分钟后便选择消失,果然是不折不扣的温特。我笑了起来,我真该开一瓶酒,不,我真该沉住气,把他约出来,如果他看到我会撒腿就跑,那么我一定紧紧地跟着他撒腿就跑,像两只受惊的鹿一样惶恐地跑,跑,谁知道跑向哪里。那该是多么刺激的画面,奇怪得很,本来是一个多么悲伤的场面,我却在笑——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正在我笑得莫名其妙的时刻,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刚才网络突然断掉,不好意思。我下了。晚安。"

还没等我回一句话,Bombgere的名字瞬间从聊天室的名单里消匿掉,像个屁一样来去无踪。

很好。非常好。这个结局远比我设想地幽默地多,其实他不必敷衍我这样的话的,难道是这么多年的风雨削减了他的一些傲慢?抑或说,他也开始注意起保持基本的风度?还是他这些年来其实已经忘记了我是谁,只记得这个名字是一个丢弃的拖鞋的外号?哈。真的无所谓,真的,我一遍一遍地笑,在心里说着话,我想,不出我所料的话,我以后不会再在网络上见到Bombgere这个名字了。

那天下了班,我一个人游游荡荡,走到了学校的附近,学校永远是那座学校,只有川流不息的人换掉了,连头顶上的白云和蓝天都没有换掉。周边的小吃铺也没有换,书店,DVD租赁铺,赃兮兮的小酒馆,一万年似乎从来没有变过模样的一切,曾经熟悉到闭上眼睛都可以描绘出来的一切,因为片刻的远离,也变得陌生起来,经过一间商店,我看了看玻璃中映照出来的自己,这些年,连自己的模样都已经悄然地变化了,有什么能如这风景一样巍然不变呢?

好像有人在我身后喊了一声"桔子!",声音甜美而熟悉,仿佛是在梦里一样,我回头看了一眼,四处空旷,来往行人都有着冷漠的表情,没有人喊我,是错觉,我告诉自己。

但是,天知道我多么希望当我回过头来的时候,有一个苹果脸的女孩子,就那样歪着脑袋,胳膊向后反扣着,阳光下一张不知道世间邪恶的脸,那张脸上没有忧愁,没有愤怒,没有激昂,也没有颓废,一张多么纯真温暖的脸,仿佛四季都舍不得长久得停留在这张愉快的脸上——我的眼睛湿润了,心像是被揪痛了一般,我的眼前浮现起了最后一次见方琳时候她那一张布满愁云的脸,如果我再有一次与方琳相识的机会,我还会如此冷漠地对待她吗?也许我觉得她世侩,也许我觉得她并不贴心,甚至我有点看不起她,但是,曾经那一张不知愁苦的脸,陪我度过了多少个无趣无聊的夜,多少个夜晚其实我梦见过她,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我的心里充满内疚,虽然当年我死撑自己,但是我对她充满着隐含的内疚,亲爱的方琳,我们不过都是些脆弱的小孩,在过多的试探中失去了纯真的个性,我们被复杂的爱情折磨得头昏脑胀,却忘记了珍惜彼此多么难得的缘分,我伤心得无法形容,像个丢掉了玩具的小女孩一样狼狈而沮丧,很多东西丢在时光的隧道中已经不可能找回了,这些年其实我一直在丢弃东西,尤其是友情,友情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可以轻易得到的东西,因为得之太易,我从来不愿意去珍惜——反正世界上总是会有那样的一些女孩出现,我很快就可以捕捉到她们的味道,她们开朗,简单,热情而又喜欢接近他人,正与我的个性相反,因为我很容易赢得她们的友谊,但是友谊对于我来说,又是一件多么微不足道的事情,我开始感觉到自己对罗幂的冷淡,我打算晚上就给罗幂打一通电话。

已经失去的不可能再赢得,现在拥有的必须好好掌握,人的年纪越大,能够获得的友谊也就越少,复杂的社会赋予人类复杂的适应能力,也磨平了纯真的天性,这时代是不欢迎天真的人的,我没有资格指责别人的复杂,正如我也是别人眼中复杂的人一样,我不必要求别人对我交付真心,因为我从来没有对别人交付过真心,我只对爱情俯首称臣,却爱上一个如此尖锐的男人——想到温特我又开始绝望,爱上温特,我唯一只能收获绝望。

就这样走着,掉着眼泪,终于来到了红房子——当然,红房子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生意红火,高朋满座的火锅店,还没等靠近店门,一股浓郁的羊肉味道已经飘出来,我几乎有点无法面对——我多么希望闭上眼睛,想象着皱皱的红房子,在安静的街角蜿蜒着灯火存在着,象学校周围的风景一样千百年不要变,里面仍旧是杂乱的音乐,和永远混不名堂的演出,龙一仍旧是那个守望着爱情的帅哥,而迷人的寻明美也穿梭在舞台与灯光之中纵情放肆地扭动着身体,温特一如既往地与瓶子所有的成员在一起,进行着毫无意义的对话,从来不去想象不可能有未来的明天,甚至可能一句话就将桌子掀倒,然后在尖叫中互相凝视,这些场景已经彻底成为记忆,然而这是我残酷青春多么重要的背景——红房子的倒塌,令我的记忆有了重大的缺陷,我无法形容我的留恋,我的时光已经过去了,我再也回不去了。我的眼泪越流越多,我亲眼看着我心目中的城堡变成一座美味的饕餮所,这多具有讽刺的意义,我想,我所依靠来支持我绝望生命的证据是否真的存在过?我在浩瀚的世界面前,像颗微不足道的米粒,但是我时刻在缅怀碗里的温暖,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早已经变硬,变臭,被倒在垃圾筒中,我拼命地想跳回去的,也许仅仅是一场幻想,而我是这么地坚持,这么地固执,孜孜不倦,从不后悔。

我转头离开了火锅店,离开了我破碎的记忆中的红房子。我继续地向前走着。北京的街道仿佛是铺着树叶一样地柔软,我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着,城市是我无可逃避的背景,我是城市中微不足道的一粒芝麻。我走到了那一片熟悉得不能熟悉的胡同,这么多年不见,胡同亦是有了新鲜的变化,有人踩着三轮车带着老外一边解说一边游着,破损的墙面也好像是重新刷了新的涂料,旧亦是旧,却显得焕然一新了,我走了长长的一条胡同,到了尽头,再转了几个弯,来到了温特的小窝——我无法想象,这些年,他一直住在这样的屋子里,没有阳光,没有希望,没有未来,那样破旧的一间屋,装载着这样一个奇特的男人——我推门进去,他仍旧是有不关门的习惯,屋里仍旧没有任何可偷的东西,连吉他都没有了。只有一地的烟头,吃完的方便面盒子和满屋的霉味。

这间房子真的很老了,老到我怀疑房主已经去世。并且没有合适的继承人,所以温特得以长久地居住在这里,甚至已经不必再交付房租。

我走进了这间熟悉的屋里,屋里除了一本被翻烂的泰戈尔诗集,已经再没有什么能够表示出这是一间文艺男青年的家的标致性物品了,往日的海报和歌谱已经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花花公子的一些色情内页和一些没有喝光的啤酒瓶,还有几个废弃的烟盒,不是红双喜,而是中南海,烟合已经变成了烟灰盒,而烟灰似乎早已经是陈了无数年,是的,温特现在真象个皮蛋,从头到尾散发着颓废的臭气,却也许差一点可以变成酒宴,我开始为他收拾着这残缺的一切,他去了哪里?去会见了某个说话有点趣味的姑娘?或者去外面吃一碗热腾腾的面?抑或是在某条街道上漫无边际地行走?

收拾完一切,我感觉腰有点疼,直起身子来的时候,一个姑娘哼着歌,蹦跳着走了进来,化着浓烈的妆,浑身的香味迎面而来,令人感到窒息,在温特的住处遇到各色的姑娘,并不是一件意外的事,当我正尴尬地准备离开屋子的时候,她喊了一声:"桔子?"

我吓了一跳,这是幻觉?这一定是幻觉——我再次抬头看了看姑娘的脸,我已经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了。

难道刚才我不是幻觉?难道刚才我在学校的附近已经遇到了方琳?

这太意外了。太意外了。方琳?——我忍不住叫了起来:"方琳?怎么会是你?"

"桔子?真的是你,哇,太棒了。真的是你啊?我下午路过学校以为眼睛花了,喊了你一声,觉得自己认错人了,天啊。桔子,这么多年不见了,你漂亮了。"

看到方琳如此心无芥蒂地热情,我鼻尖再次酸涩起来,我拉住她的手,真诚地说:"方琳。我刚才还在想你。真的。我以为是我有了幻觉……"

"傻桔子,不是幻觉,真的是我。"方琳捏了捏我的脸,我们错过了多年的亲密一下子回来了,她好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对我说:"桔子,我们到外面找个咖啡馆去聊聊吧,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你看,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恩!"我不假思索地跟她走了出去,遇到方琳,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内疚和重逢的激动纠缠在一起,我真想喝一杯,哪怕喝醉。

方琳似乎非常熟悉附近的地形,她带我绕来绕去,找到了一间小小的咖啡馆,里面布置得却很漂亮,我们俩找了一个隐蔽的角落,我只要了一杯冰水,而方琳真的要了一杯酒。

"这几年你去了哪里?"方琳兴致勃勃地看着我们,我们多么象一对失散了多年的姐妹,仿佛从来没有过任何的过节,也从来没有停止想念彼此,我被方琳的热情感染了,我好好地看了看方琳现在的模样——几年不见,她几乎没变什么样子,除了装扮上越来越时髦外,她仍旧是那个在台上高唱着歌剧的小女生,受了她的感染,我也仿佛感觉自己也一直没有变,仍旧是那个喜欢一个人拉小提琴的小女生。

我简单地说:"毕业后去了杭州,工作了几年,上个月刚回北京,想四处走走,没想到温特仍旧住在这里。"

"他现在是个老鸭。"方琳摇摇头,点了根烟,"他的嗓子坏了,再也不能唱歌了。"

"为什么?"

"谁知道。反正象他那样撕吼,嗓子早晚都会坏掉,尤其是他酗酒又抽烟,我想他的寿命也不会太长。"

我点了点头:"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吗?嗓子的病,应该也是可以治疗的。"

"桔子,这需要多大的一笔治疗费你知道吗?听说有一个老太太,会针灸的,专门治嗓子的,但是,针灸一次要几百块。老天。温特现在连一百块钱都没有。"

"红房子没有了。刚才我经过那里,觉得非常可惜。"

方琳说:"红房子早该消失了,这该死的鬼地方。你知道吗?那时候龙一都是赔本在支撑着红房子的营业,后来他走了之后,明美接过了酒吧,才知道原来他拖欠了很多钱,酒钱,房租,甚至还有一些陈年的管理费,后来她把它转卖掉了,差不多只够支付这些欠款。"

"恩,你这些年,去了哪里?"我把话题转掉了。

方琳说:"说来话长了。当年我退学之后,在家里被关了一年,得了抑郁症,后来我爸妈看我这样下去就要毁掉了,也就不再管我了。我去了趟上海,去找蚂蚁了——不过蚂蚁那时候状态也非常不好,再后来,我找了个男人打算结婚,结婚前,那个男人突然失踪了。妈的,这些破男人,没一个能靠得住。我一个人,身上也没什么钱了,就在上海的酒吧里驻唱,不过酒吧里没有人爱听我唱的歌,我赚了点钱,又回到了北京,在北京又认识了一个男人,又打算结婚,结婚前发现他根本没有离婚——哈哈,跟演电影一样哈。我已经想通了,人未必是非要结婚,非要别人陪伴的,这都是软弱的人的想法。这几年我已经彻底得想通,我觉得一个人活着很舒服,至少我很自由,有时侯去工作一段,赚点钱,可以跟任何喜欢的男人在一起,不必想到责任,我还可以去任何一个想去的城市旅行,花钱买我自己喜欢的东西,生活真的是蛮美好的。"

我听着方琳长长的一篇叙述,仿佛感觉跟这她做了一场奇异的梦,方琳继续地说:"后来我来看温特。发现他生活得很潦倒,他已经一个朋友都没有,嗓子又坏掉了,是个不折不扣的废人。当然,我已经不爱他了,其实我当年也不是特别爱他,只是觉得他好炫,当他不再炫了,我的爱也就消失掉了。但是,毕竟我也算是他的一个朋友吧。我愿意经常来看看他,给他买点吃的,跟他说说话,当然,他也许根本觉得我是个讨厌的垃圾。不过这没什么,高兴就好了。"

我点了点头,方琳的态度确实感染了我,我也是个讨厌的垃圾,所有的人对于温特来说,都不过是一堆讨厌的垃圾,但是那又怎么样。谁能够跟一个已经废掉的人计较呢?

"对了,龙一在日本结婚了呢,娶了个日本女孩。听说以前是拍AV的。"方琳偷偷地跟我说,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恩,我在上海曾经遇到寻明美,她跟我说过了。不过不知道娶的是一个AV女郎。"

"我看过她的照片,身材真的是一级棒,像饭岛爱。男人都喜欢的类型。我还写信祝福他,夸他好福气呢。"

"龙一是个不错的人。"我回忆起最后一次见龙一,那条送我回学校的长长的路上他的谈话。

"是的,蚂蚁也是个不错的人,可惜你从来没有注意过他。"

"不是的。"提到蚂蚁,我有些难过,对于蚂蚁的失约,要说不在乎,那是假的,"蚂蚁现在在做什么?"

"他现在很了不起。做起了明星的经纪人,好像还搞了很多特别厉害的策划和活动,牛死了,还买了房子,"方琳说,"一大帮小出名的小女孩缠着他,前段时间他跟一个女摸特同居,就住在CBD那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可能分手了。"

我笑了。已经确定那天晚上,在杭州的体育馆门口,确实是遇到了蚂蚁,但是至于他失踪的理由,也就不得而知了,也许,荒诞如他,随口一说的话不必当真,况且我们都是在这么多年后遇到。

"对了桔子,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有男朋友了吗?"

"在教小提琴。没有男朋友。"

"这么多年。你一直没有找男朋友吗?"

"……也找到,不过不太合适,就分手了。"我不想暴露太多真实的自由,所以也随口说了一个谎。

"爱情呀。真的是太难的一个东西了,我一直以为爱情很简单的,后来发现爱情太难了。喜欢的人未必合适,不合适的人也许会遇到,前辈子都造了不少孽吧,这辈子感情才这么不顺利。哈。我们这辈子要好好地造福了,争取下辈子一出生,就遇到一个好丈夫,白头偕老,一辈子恩爱。"

"温特的病,需要花多少钱?"

"怎么也要几万块吧,怎么?你要给他治病?桔子,你别傻了,现在温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温特了。他已经不再唱歌了,即使他嗓子好了,他也不会再唱歌了。你知道吗?他已经没有斗志了。他太喜欢活在虚幻的世界里了,现实生活中他就是个白痴,谁都不知道他将来会怎么样,但是他一定不会再唱歌了。他已经老了。"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了坚定的打算,不过我并没有露出任何声色,那天我跟方琳谈到很晚很晚,知道了温特的很多经历,包括他现在每天泡在网吧里的作息,一直到天色已晚,我们才不得不起身离开咖啡馆,方琳问我是不是跟她一起去找温特,我拒绝了。

我给罗幂打了电话。告诉了她我在北京的号码,罗幂显得非常高兴,抱着电话跟我聊了将近一个小时,讲了几件她在报社的奇遇,最后她说:"我下个月要到北京出差,到时候一定去看你。"

我点了点头,挂掉了电话,冲了杯热茶,打开了电脑。进入了聊天室,出乎意料,我看到了Bombgere。

"我以为我以后不会见到你了。"

"你下午不是还来过吗?"

我笑了笑,继续打字:"你知道了?我见到了方琳。"

Bombgere没有再回话,我说:"谢谢你没有恨我。"

Bombgere说:"这很正常,差不多所有的人都不会看得起我,你也一样。"

"不是这样的!"我说,"也许你理解为这是一场骗局,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只是没有勇气面对你。"

"面对我需要什么勇气?我不过是一陀没有灵魂的屎。"

"不。你是一个有灵魂的瓶子。"

"好吧。谢谢你为了安慰我而撒的谎。"

身份一旦被揭穿,我与Bombgere再也无话可说,我开始在网上找寻一切治疗嗓子的医院,后来我在一个音乐论坛中看到有人讨论一个老太太用针灸治疗咽喉病有奇效,于是我赶快记下了老太太的地址,她没有电话,只有地址。

Bombgere仍旧挂在那里,不知道在跟谁聊,我发过去一句话:"如果你的嗓子不坏,你还愿意再唱歌吗?"

"你说的什么屁话?我的嗓子已经坏掉了。已经不存在什么嗓子不坏的问题了!"

"可是,你可以去治疗。如果治疗好的话。你愿意再继续唱歌吗?"

"恩哼。如果可以治好。当然可以唱歌了。你不是喜欢LEMON TREE吗?我可以给你唱,你就是那样的品位,LEMON TREE,你比一般人还要俗上一百倍,你以为这首歌很好听是吗?告诉你,在国外,它就相当于大花轿。"

"大花轿也没有什么不好。只要感动过人的,都是好歌。"

"这是一个可悲的时代,掌管音乐的人都是些不懂音乐的人,摇滚已经死了,正如诗人早就死了一样,只剩下你们这帮垃圾,津津有味地听着垃圾们制造的所谓的音乐,诗人已经变成了笑话,音乐也成为无赖们的饭碗,只有在天堂里才有真正的音乐和文学,人类太肮脏,根本不配享受这些。"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温特的话,于是只打了一个笑脸发给他。

"我觉得你特别丑恶。你是不是觉得这是一场特有趣的游戏?"Bombgere突然地说,"你让我觉得恶心。你以为这样的游戏会看到我的笑话吗?告诉你。网络上我爱上的女人有一万个,但是这一万个中间,没有一个是我能看得上的,当然,爱情是种手段,女人都是愚蠢的动物,满脑子里只有爱情爱情,拿爱情来当作精神食粮,没爱情活不了,真******腻歪。对了,你不是特喜欢施舍吗?怎么这回来没施舍我?"

"你不是有经济来源吗?以爱情为借口,心安理得得花着女人的钱?"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脑子里一片空白地打上了这样一行字,回车一按,发了上去。

"咱们俩差不到哪里去。我花女人的钱,你爱给男人花钱。都不是什么高尚的东西。"

"彼此彼此。谁也不要再笑话谁。"

"好了,老子要带妞回家睡觉了,你保重吧,没事不要来看我,也不要再跟我说话,你让我恶心。"

"好吧。"我不再说什么,下了线。

周末,我按照网上找到的地址,找到了神奇的老太太,她没有给我开门。

我不断地敲,也知道里面是有人的,但是她没有给我开门。

我站在艳阳下,不断地冒着汗,我不知道老太太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但是我不愿意就此离开,于是就一直在她的门口等。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门开了,屋里走出来一个人,很痛苦的样子,脖子上缠了厚厚的一条围巾。

我正看着发呆,突然听到老太太在屋里喊了一声:"你进来吧。"

我赶快走了进去,老太太的家里很凉爽,屋门紧闭着,没有阳光进来。她的家里布置得很简单,几张古老的椅子,20年前流行的收音机,桌上有她的一些年轻时候的照片,很像是劳动模范的样子,墙上则挂着几幅佛像,家里有淡淡的檀香味。

"把嘴张开。"还没等我把屋里好好地环视一番,老太太已经戴上口罩向我走了过来,没什么表情地说,看样子把我当患者了。

我说:"不好意思,我是来咨询的。"

"你没有病?"老太太一听我的话,有点生气,"没有病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是在网上看到您的地址的,听说您专门治嗓子,我有一个朋友,以前是唱摇滚的,后来嗓子坏掉了,我想问一问,能不能把他的病治好。"

"我又没见人,我怎么知道能不能把他治好?"老太太已经开始逐客,"我还有很多病人,如果你真要给人看病,等他本人来吧。"

"对不起,就耽误您几分钟的时间,是这样的,我想问问治疗的费用,因为……我那个朋友很穷。我很想帮助他。"

"你的男朋友吗?"

"……不是,是一个普通朋友。"

"那你为什么要帮助他?没有钱,是没有办法治病的。"

"钱方面我可以帮他去想办法,我这次来就是想先咨询一下费用,然后我筹备好钱,一定带他来。"

老太太仔细地看了看我,皱着眉头说:"不严重的话,四个疗程差不多可以治好。每疗程要扎七次针,一次280元。"

"……如果严重呢?他的嗓子已经坏掉好久了,一直没有治。"

"严重的话就不知道了,价格就是这样的。但是还要排号。我一天只能看两个病人。而且,在我看病的时候,是绝对不能受到干扰的。"

"那么,我的朋友最快可以什么时候接受治疗呢?"

"怎么也要半年之后吧,这半年我的病人已经排满了。"

"啊?半年……能不能提前一些?我想,他现在很需要赶快治疗。"

老太太瞪了我一眼说:"来找我看病的,除了音乐学院的学生,就是歌唱家。哪个不是需要着急治疗?"

"不是这样的,我的这个朋友情况跟其他的人不一样。他没有收入,以前只靠着唱歌赚一些生活费。现在他的嗓子坏掉了,他失去了生活的来源,靠朋友接济生活。"我急切地说着,眼睛开始泛红,这些日子,我的泪腺格外地发达,"求求您,就算帮我一个忙吧。"

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再次看了看我,然后说:"这样吧。你先叫他来看看病情再说吧。记住,不要在上午10点到下午3点之间来,这是我的休息时间。"

"好的,谢谢你。"我连声道谢,然后离开了老太太的家,走到路边的银行,取出了一万块钱。

"你疯了!"方琳拿到这一万块钱,几乎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把手里的地址给了她,说:"拜托你带温特去见这个老太太,她是专门治嗓子的。很有名。我已经咨询了费用了。她说如果不严重的话,大概四个疗程可以治好,这一万块可以治疗四个疗程。如果不够的话,你再告诉我。我会想办法筹到的。"

"桔子……你……你是不是疯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只想帮他。我可以了解一个热爱音乐的人,嗓子坏掉了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可是,你这么做,值得吗?"

"没什么的,如果能够帮他把病治好。也算是了却了我的一桩心愿。"

方琳还是表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她犹豫不决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其实你可以不必管他的,他是个混球。是个垃圾。他自私,冷漠,冷血,无情,糜烂,自大……关键是,他根本不是真正热爱音乐,想上进的人,音乐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他玩弄任何人的感情,以满足自己的需要,他四处骗女人钱,我觉得嗓子坏掉了是老天对他的惩罚啊!"

"方琳……我帮他治病,并没有其他的意图,我只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一万块钱并不多,如果可以治好一个人的病,那么也算是善举了。你不是都说了吗?我们上辈子作孽太多,这辈子要多多造福吗?"我开了个玩笑,妄图把气氛搞得柔和一点。

"老天。桔子。你是我见过最傻的女人之一了。你知道当年他们怎么评价你吗?"

我笑笑说:"这些都不重要。真的。不管别人怎么评价我,我只想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就象你一样,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会变得很快乐。"

方琳叹了口气,说:"好吧,我把钱交给他。不过我不能保证他会不会去治病。"

"我曾经问过他,他说如果可以治好嗓子,他还是可以继续唱歌的。"

"你相信他的话吗?"方琳问我。

我不置可否,但是在心里,我是相信着他的,我相信他的灵魂深处对于音乐的热爱,虽然他表现出来的是如此荒诞不经,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唱LEMON TREE时候那侧面轮廓迷人的弧线,和周身散发出来的迷人,虽然他对于这首歌不屑一顾,我又突然觉得这次我的回归。好像就是带上这个神圣的使命而来的,我愿意拯救他,虽然我的力量是那么地薄弱,但是我愿意尽我的力量去帮助他,似乎帮助完了他,我的心事也就放下了,我早已经没有了与他发生感情的奢侈念头,虽然他对于我来说,是那么地重要,那么地特别,那么地不可取代。

"桔子,我曾经很恨你。觉得你不该喜欢我喜欢的人。后来我想通了,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就好像是一片沙滩上,我们都是被水冲上来的贝壳,温特就是那片混蛋的海。……你真的挺傻的,桔子,我真想哭,我该说你什么好呢?"

方琳的话令我也开心辛酸起来,我说:"我只想帮助他,并没有其他的想法。"

"我知道的,我当然知道。"方琳似乎情绪上有了很大的波动,一万块钱并不算多,至于为什么她会如此地激动我也说不上来,那天我离开方琳的时候,她竟然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那天的太阳异常明媚,我感觉自己像个高贵的天使一样轻盈,做一件令自己快乐的事并不难,我并没有向方琳说的那么可悲和可怜。

很意外的,三天后,我接到了温特的电话,温特的声音我几乎没有听出来,记忆中他的声音略带些嘶哑,但是语调抑扬顿挫很有磁性,如果不是电话号码明明白白地显示出他的讯息,我真的不相信这是温特的来电。

电话那边,我听到了一头病猫头鹰,在某一座阴雨连绵的城堡中发出了阴森的低吟。他说:"是我。"

突然这么近,我明显地感觉到了手震,我把电话拿到面前,仔细地确定了一下,这确实是温特的号码,才再次把电话放在耳边,但是,仍旧无法相信电话那边的陌生的声音,会是我日夜思念的人。

如果说当时我对温特的病只是一种形态上的认识,这一刻,我彻底明白他的绝望了,谁能够想象一个弹琴的人失去了手指,绘画的人失去了双眼,而一个厨师失去了味觉的痛苦?堕落不是借口,但是绝对是一种逃避方式,我多么地理解他的痛苦,也就是这样的理解,更加坚定了我要帮助他把病治好的决心,我对于他的要求并不多,我甚至可以肯定我对他根本没有什么要求,如果我能够看到温特再次登上他的舞台,唱他那些也许永远都不会唱出名的歌,体验着众人拥戴的骄傲和荣耀,为此,我愿意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做我的神秘的支持者,我一次一次地被自己的伟大的理想所震撼着,原来我是一个如此无私的人,曾经我以为我很斤斤计较,也曾经以为我不可能放弃自己去成全别人,但是这一切在这一刻都别我自己粉碎了,也许这就是成长的蜕变?这样的改变对于我来说,究竟是好还是坏?我说不上来,只是,我好像是走在一条越来越明确的道路上,前面的路有一个神灵在带领我行走,而之前的路,我一直在探索,在黑暗中寻找这个神灵,我急躁,焦虑,心事重重,似乎当那个神灵终于在我生命的某个路口出现的时候,我才明白我的使命,我开始变得平和,变得稳定和宽容,我对于这样的改变,感到了由衷的喜悦。

"是我,"温特说,"我收到了你的钱,谢谢你。"

"如果能帮你把病治好,这些都不算什么。去看那个医生的时候一定要在避开10点到下午3点,那是她休息的时间。找她看病的人很多,你的病一定会看好的,如果两个疗程不够。你告诉我,不要管钱的问题,把病治好,好好地生活。"说完这些话,我的眼睛有湿润了,我坐在床边,左手拿着电话,右手扶着床檐,尽量得让自己保持平静,可是我真的太激动了,仅仅是这样的一通电话,曾经我对于温特存在的一些怨恨便扫空了,仿佛我们是两个失散多年的朋友,他从来没有伤害过我,我也从来没有伤害过他,这是多么好的重逢,时间洗去了我们之间所有的龃龉,让一切变得白净而透明,我也因为这样的冲洗而变得高尚起来。

"你现在在哪里?"

"离不不远。"

"见面吗?"

"还是不了。"我直接地拒绝了,"你不必因为我做了这件事,而对我有什么感恩的施舍。"

"你是个笨蛋。"猫头鹰继续用低沉而嘶哑的声音说,不过听到这句话,远比我听到他在客气地跟我寒暄要愉快地多,我不介意他对我进行肆意的判断,我只希望他是他,而不是变成另外一个我陌生的人。

"见面吗?"温特再次重复了一遍,我有些动心,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很害怕见到他。

"见面吗?"当温特问到第三遍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说:"好吧。我明天去找你。"

"现在。"

"现在?"我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了,"现在会不会太晚了?"

"你越来越罗嗦了。"温特有点不满,"我不知道你是这么有时间观念的人。"

"好了,"我说,"我马上过去。"

挂掉了电话,我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虽然在电话里我还可以保持一贯的冷静,但是电话一挂,我的心狂跳起来,我无法克制亢奋的心情,对着屋里仅有的一面镜子左右打量起来。我从来没有漂亮过,是的,但是至少我希望这一刻,我能够被某个好心的巫女施展上魔法,变得尽量好看一些——我的头发是不是有点太普通了?我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去见他?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我的清汤寡水,还是偏爱一些温暖的桔色的衣服,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特点,我没有方琳的甜美,也没有明美的妖娆,没有罗幂的爽朗,我什么都没有。然而我还是一个心事重重,看上去总是愁云一片的人。这样的一个我,有谁会爱上我呢?我不由地想起了小凯,除了感激他对我的青睐外,更加确定他对于我的关注仅仅是来自于他的优秀,完美的人总会被缺陷密布的人吸引住,因为他们永远无法理解缺陷的意义,这也许就是老天的公平安排吧。

尽管沮丧,我还是好好地将自己收拾了一番,然后撇见我在杭州的时候买的一个饭盒,非常漂亮,从来没有舍得用过,我想把它送给温特。

一路上,我找不到出租车,于是我疾步快走地拿着一只漂亮的饭盒,在凌晨北京的街道上穿行,后来一辆一辆的出租车从我的身边经过,我却打消了乘车的念头,好象就这样走过去,时间能够缓冲一下,我不至于如此紧张,我仍旧无法克制越来越紧张的情绪,很快,我就转到了那条熟悉的胡同,再转来转去,就绕到了温特的家——我停住了脚步,屏住了呼吸,我听到了吉它声。

我就这样悄悄地站在温特的身后,听着他一遍一遍地撩拨琴弦的声音,琴声让我终于不再克制积满的情绪,我就这样哭了起来,亲爱的琴声,这熟悉的人,熟悉的背影,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对面,就是让我忘也不能忘记的若干个细节中的之一,我从来没有这样任意地让自己流露过情绪,我的哭声几乎把自己都给惊动了,那是夹杂着委屈,怨恨,爱慕和矛盾等等复杂调味的总和,我真的无法让自己真正地去恨眼前的这个人,虽然他给了我如此多的屈辱,伤害和绝望,几乎令我无法与生活和平地相处下去,可我真的无法不迷恋他,无法忘记他,老天,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我宁愿此刻梦境永远不再醒来。

温特无目的地弹着一首一首我熟悉的音乐,从《never say goodbye》到《Maybe I Maybe You》《California dreaming》再到《fade to black》,上次来没有看到吉它,我以为温特彻底地放弃了音乐,只要听到这琴声我就明白其实他从来没有放弃,音乐令他充满了光芒,仿佛在他的头顶上,一切杂乱都退避三舍,只有天使在盘旋,我呆呆地听着一首又一首的旋律在温特的弹拨中滑过,曾经我以为他是个天才,现在我仍旧坚信他是个天才,同样对于乐器很迷恋的我,能够感受到他灵魂深处的宣泄,如果全世界都在为温特的堕落而感到愤怒,或者只有我能够听出来他灵魂的困顿,我深深地同情着他,如同同情着我自己一样悲悯。

温特在琴声中没有回头,他自顾自地说:"给你唱LEMON TREE?"

"你说它是大花轿。"我边擦着眼泪边说。

"大花轿也没什么不好。"温特清了清嗓子,可以听出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唱歌了。他开始弹前奏,起了一个调,似乎不放心地继续咳嗽了几声,然后开始唱起来:"I'll sitting here in a boring room,It's just another rainy sunday afternoon,I'm wasting my time I got nothing to do,I'm hanging around I'm waiting for you.But nothing ever happens and I wander."

我无法形容温特的声音已经有多么地糟糕,有几个音他甚至已经发不出来,嗓子象是干憋的一条抹布,已经完全失去了美感了言,温特的脸已经被强烈的力量给扭曲掉,当他再次唱的时候,嗓子突然破掉了,脱口而出的几个音简直惨不忍睹,我不忍心听下去……已经完全没有办法继续,他猛然地将琴一阵乱拨,然后象个暴怒的狮子一样吼道:"老子******已经废掉了!"

我说:"温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一定要去治病,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在生病,但是只要及时医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难道是个废物吗?你难道没听出来我根本没得救了吗?"温特双眼布满红丝,浑身的青筋似乎也暴露出来了,他恶狠狠地看着我,像一头受困的野兽。

"如果你治疗完了,再下这样的结论并不晚。"

"你可真是个大慈善家。"温特冷哼了一声,然后向我走过来,我还在没出息地掉眼泪,他走近我,突然扭住了我的胳膊,问:"你在网上编排了一个名字来耍我,是不是很有趣。"

"我没有耍你。我只是无法面对你。"

"我是个魔鬼吗?"

"有时侯对我来说,是的。"我坦白地说,仍旧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究竟想要什么?你为什么一直帮助我?我很好奇。"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我天生就是一个倒贴狂吧。"

温特哈哈大笑起来,"你命真好,遇到了我。我命也不错,遇到了你。可惜,我们不应该遇到的。钱在桌上,你拿走吧。我是不会再去治我的嗓子了。"

"温特。求你。就算我请求你好了,我并没有别的意思,我只希望你不要拖延着你的病,我知道你心里非常难受。"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并不难受,我现在过得很自在。我不想再冒什么傻气去做音乐了,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傻子跟蠢货。没有人配欣赏我的音乐,我现在也是一个傻子或者蠢货,这样很好,与世界很合拍,谁与世界不合拍谁就会死得很难看。"

"不一定要为谁去做音乐,我相信,你是优秀的,你只需要证明给自己看就好了。不管怎么样,病是一定要治的。"

"治好了又怎么样?难道一把年纪还要去做梦?你是为了圆自己的一个梦吧,好像我整天在台上发颠,就满足了你做为一个伪摇滚迷的心愿?"

"我没有什么目的。也许你并不相信。"

"好吧,你给我说说,你这些年都跑哪里去了。"

"……其实我并没有走远。"

温特看着我说:"你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你究竟是怎么莫名其妙出现的?又是怎么莫名其妙地失踪的?再是怎么莫名其妙又冒出来的?"

"这对你来说重要吗?"我摇了摇头,"我和你身边所有的人,如何来如何去,对于你来说,真的重要吗?这并不重要,我的来去,如何莫名其妙,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应该去把嗓子治好,哪怕你以后不愿意再唱歌,这是没关系的,但是我不愿意看到你现在这样的状态,不愿意看到你连首完整的歌都唱不下来,这难道很难理解吗?"

"哼。所有的人都会离开我。"温特突然又犹豫起来,他叹了口气,"就连这本诗集,都会变黄。有朝一日,它会莫名其妙地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就是这么奇怪的,所有的人,事,物,都如此奇怪,如此不可靠,没有一棵树是安稳的,没有一个人,是靠得住的。"

"所有的人都一样。没有一棵树是安稳的,没有一个人靠得住,这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这世界不只你是孤独的,所有的人都很孤独。靠着别人找寻安全感的人,都是软弱的人。"

"哈哈,你难道在教育我?"

"当然不是。我只是在说我自己。"

温特再次回头看着我,他说:"你手里这是什么?"

我低头一看,才发现我手里还抱着一个漂亮的饭盒。我尴尬地说:"这是送给你的。"

"表示我是一只饭桶?"

"当然不是。"我说,"我当年很喜欢的一个饭盒。没舍得用过,想送给你,希望你吃饭的时候,看到它,心情会好些。"

"老子现在饭都吃不起,还会看到饭盒就心情好起来?"

"在有饭吃的时候,漂亮的饭盒会让心情愉快的。"

"女人永远这么自以为是。把这破盒子拿走,我不需要,如果你有善心,不如给我留些饭票来得实惠。"

我摇了摇头,"如果你肯治病。"

"在跟我讲条件?"

"如果你觉得是,那就算吧。"

温特看了看我,仰起了头,看着屋顶的某个因为阴雨漏水而破掉的墙皮,看了好久好久,都没有再说话,我想,是该我离开的时候了,今晚的见面真的是令我又激动又难堪,我亲眼目睹了温特的残状,我多么希望我看到的一切不是真的,如果他仍旧是那个从前的他,至少他是骄傲的,自信的,虽然他一直是那么不快乐,一直潦倒着,但是此刻的温特,除了用凄凉,不知道还能拿什么来形容。

我默默地走到了门口,再回头看了一眼仍旧在仰望的温特,说:"温特,我希望再一次听到你唱LEMON TREE,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你唱的这首歌,虽然你那么看不起这首歌。"

没等温特回话,我已经快步地离开了小屋,一出门,一阵风猛然地吹了过来,我几乎透不过气,我跑了几步,好像要把沮丧甩掉一样地焦急,我跑进夜色里,我的脸上仍旧布满着眼泪,我的心再也无所想,温特,如果说我对于你来说,有时侯会有一点点用处的话,对于我来说,已经完全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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