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开始,就进入到毕业之前漫长的实习阶段了。
一大早上,我裹着一件羽绒服、顶着冬季的寒风,在学校和附属医院路口处等班里的同学。
苏苏远远的看到我,跑过来跟我走在一起。
班长把我们带到门诊大楼里面。挂号大厅门庭若市热闹非凡,人口密度大约每平方米两人。班长四处寻觅,最后在一间挂着“下水道坏了”的牌子的厕所门口发现了一块弥足珍贵的空地,于是小跑过去迅速占领之,然后将我们组织成一团,抖开一张《K城大学医学院本科生实习规章及注意事项》,开始宣读。
我和苏苏被厕所里飘散出来的诡异气味击退,躲在人群最后面说闲话。苏苏一边跟我说话,另一边跟小胖拉拉扯扯的做小动作,跟那种刚刚高考完总算可以肆无忌惮的搞对象的高中生似的,既想放开了搞,又因为曾经所有阻碍力量一时间全部消失而十分不习惯,看得我开始怀疑挂号大厅的中央空调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看看小胖,又看看苏苏,小声说,“你们关系恢复的还挺快的。”
苏苏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一下,说,“我也觉得才刚跟他和好,就一脚踩上最后一垒似乎是快了一点儿。”
我瞪大眼睛,说,“啊?”
苏苏摆摆手说,“放心了,这次做了安全措施的。”
我瞄了一眼小胖,只见他面色惨白,眼皮浮肿,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遂感慨道,“……苏苏,认识你这么久,都不知道你这么勇猛!”
苏苏立即撤回跟身后小胖勾着一根手指的手,装作很不屑的样子,说,“奈奈,哎~你不知道,要不是他求我,非我不可没我不行,我才不会答应见他爸妈呢~”
我啊了一声,“你们已经见家长了~?”
苏苏有些不自在的说,“谁要结婚不是先见家长啊?难道你和湛帅宇还没见过?”
我又啊了一声,“你们要结婚了!?”
按照我对苏苏的了解,此时她的反应应该是继续装作不屑的样子摊摊手说,是啊你不是也要跟湛帅宇结婚啊干嘛那么惊讶,什么什么的。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听到我的问题,苏苏竟突然间十分忧伤的叹了一口气,打着十足的文艺腔,念了几句酸得倒牙的句子,“哎~奈奈,实话跟你说了吧……在我的生命里吧,小胖的意义真是太过特别了。他是我心头的一粒朱砂痣,是我窗前的白月光,也是我这一生一世都无法忘却和对其推脱责任的男人,”顿了顿,又怅然的看了我一眼,“不知道我说这些,你能不能懂。”
我被这几句话雷得目瞪口呆,用一部国产当红漫画巨作的名字可以概括当时的状态:子无语。
“你也不懂……哎……”苏苏见我目瞪口呆,忧郁得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奈奈,难道你的生命里就没有出现过一个对你来说,就像小胖之于我的男人么?他潜移默化的影响你的生活、不知不觉的控制你的步伐;你以为不见或者不想他就可以摆脱他,其实他早已经在你的生命的道路两旁生根发芽……”
一句话说完,除了在心里默默感叹这一番话说得十分具有语言技巧,又是对仗又是押韵,我的大脑一时间简直不知该作何感想。好在与苏苏朋友多年期间,虽然经历过许多次震惊,我的抗雷阈值经过缓慢稳步提升已经达到了一定境界,但是没有哪一次有这样的效果。一分钟之后,我终于作出一点感想——是不是该去哪儿找个茅山道士或者得道高僧什么的给苏苏看看她是不是苏妲己附体了,不然好好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一夜之间妖孽成这样到底是为哪般啊为哪般?!
就在这个时候,正好听到前面正在讲话的班长眉飞色舞的说,“好~我就说到这里,大家跟好自己的组长,我们的实习生活,现在开始了!”
我在原地犹豫了一秒钟。在这一秒钟里,小胖已经伸出手,准备将苏苏拉走。他不停的向我传递出“你快走这里有我”的眼神,我被他舍己救人的精神所感动,为了不辜负他的心意,在苏苏准备再一次开口之前,我坚定的迈开步子跟着实习小组组长飞速逃开了。
我们一行人穿着白大褂,自认为很有范儿实际上很装B的站在人潮涌动摩肩接踵的住院部一楼,排队等了半个小时电梯才得以上到十八层楼。
我站在电梯最里面,电梯开门的时候恰好一辆手术车被推了进来,差点儿把我堵在电梯里。我十分不顾形象的奋力挤了出去,一路小跑着追前面的小组大部队,一个晃眼间,看到头顶上闪过两个醒目的红色黑体大字——儿科。
组长带着我们穿行在病床已经加到走廊的住院部,一路过关斩将,终于找到了负责实习和教学的老师。
由于人数的限制,因此一个年级的实习生一般是被分为几组分配到各个科室实习的。也就是说,每组实习的内容相同,只是轮转的顺序不同罢了。所以当苏苏跟我说想让小胖跟我换组的时候,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因为我事先并不知道带实习的老师居然是眼前的这一位。
如果一个人想在短时间内给其他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么他必然要有与众不同的震撼力。眼前这位震撼人心的、曾经做过法医整日与尸体打交道的、后为工作专修儿科学的、不修边幅的“飞沫大侠”一出现,我就听到小组里的同学们全都在暗地里忍不住悲痛的哀嚎了一声……
飞沫师兄扫视一圈,呵呵一笑,露出震撼的八颗黄牙,开始喷话,“各位同学,好久不见!多余的话,我也就不说了。咱们这儿吧,教授比较少、也比较忙。所以本科生的实习大多时候是硕士或博士研究生来带。因为之前别的科室出现过实习生劳动力分配不均以至发生了不愉快的事件,所以我想提个建议,把你们这些人再分几个小组,固定分给几个研究生,你们看怎么样?”
一番话说完,每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揩了一把脸上的飞溅液体,继而面面相觑,大家都在对方眼里都看到了复杂的眼神。看样子对这个提议都是有所愿有所不愿,至于愿与不愿的内容,各自心知肚明。最后,我们把复杂的目光都投向组长,组长深吸一口气,一锤定音,“好!”
飞沫师兄咧嘴一笑表示满意,组长拿出名册用二十秒十分有效率的将人分成了几组。医生休息室迅速冒出几个看起来比本科生老练比教授鲜嫩的研究生,笑眯眯的将免费劳动力们领走参观。
这一切用了不到两分钟,最后只剩下我一个傻呆呆的站在原地,左看看右看看,说,“组长,我跟谁啊?”
组长这时候才看到我,指着我惊叫一声,“啊呀!你你你……我只记得把许欢的名字划掉,忘了填上你的了!”
“……”我说,“那,那现在怎么办?”说着瞄了一眼飞沫师兄。所有人里面,只剩下他还在这儿,我感到很有压力。
飞沫师兄摸摸胡子拉碴的下巴,上下打量我一番,冲着里面休息室喊,“仝尧,多了一个人啊,给你带吧?”
里面一个声音慢慢走出来,“我不是说了我要……”走到门口,顿了下脚步,愣了半晌,才说,“……好,我带。”
飞沫师兄瞪大眼睛,看起来是仝尧答应得太过爽快以至于让他难以相信眼前的事实,仿佛仝尧冷着脸说“不好”才更符合常理。由此可知,太臭屁或者装B的人无疑会另他人反感,但要是他一下子不臭屁也不装B了的话,那也是让人很不习惯的。飞沫师兄又上下打量我一番,最后咳了两声,带着人走了。
我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周围几个实习的年轻小护士假装很忙的转来转去,一会儿拿出病历看看,一会儿查查送药车上的药丸,眼神都瞟到我和仝尧身上,显然这种状况十分出人意料,得到不明真相群众的一致围观,我感到压力很大。而且这种时候,我居然还有精力担心那些护士们会不会把A的药错放在B的药盒里最后酿成医疗事故什么的……
仝尧站在对面,两眼一动不动的看着我,我感到身上某处被炽烈的目光慢慢灼烧出两个洞,空气中简直有蛋白质和脂肪被烧焦的糊味儿。我被盯得完全没有想法,唯一的感触可以用简短的两句话概括为:有缘千里来相会,人生何处不相逢。= =
半晌,仝尧没什么语气的说了一句,“跟我来。”
我就跟中咒了似的跟在他屁股后面。
白大褂这种东西,说白了其实只是件工作服,穿它只是为了干净整洁、以及一定程度的彰显身份。就那颜色、那款式,以及医院后勤部三十三块钱一件的价格,穿在身上,如果谁还幻想着能有凹凸有致的性感线条……那一定是出自东瀛某岛国的角色扮演的爱情动作片看得太多所致。
——虽然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但是不得不承认,白大褂穿在仝尧身上,跟穿在飞沫师兄身上……它就是完全不一样的!好看的人穿什么都好看,仝尧在住院区的走廊上走一圈,帅气逼人的外表就让不少带着孩子来住院的年轻妈妈们两眼发直,更别说那些叽叽喳喳春心荡漾的年轻小护士们了。黑色直筒裤包裹的挺直双腿从及膝的白大褂下面伸出来,他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一直朝走廊尽头的楼梯走去。
上了一层楼,拐了个弯儿,仝尧一言不发的把我带到手术室外面的洗手池旁边。我正诧异,他头也不抬的递给我一个刷手的小刷子,“等会儿有手术,动作快点儿。”
我接过刷子,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天知道听到他那句话我虽然脸上绷着,心情却是清爽无边!实习的本科生第一天就能上台看手术,这该是多大的馅饼砸在头上了啊!
我认真的把自己全身上下刷洗干净,裹进手术服进到手术室,就看到刚刚见到的几个研究生早就都把自己裹得只剩眼睛露在外面,很有规矩的站在一旁。他们看到仝尧,无不表现出惊讶之情。
仝尧的导师、儿科主任郭教授一共做了五台手术,分别是慢性阑尾炎、小肠疝气、肠套叠、****闭锁和包`皮环切术。除了最后一个之外,其余手术一个比一个大,我瞪着眼睛在一旁围观,尤其过瘾。
因为是跟很多人同在一处,因此跟仝尧的存在感也就显得不那么明显。我屏住呼吸看郭主任认真整理人家孩子一肚子乱七八糟肠子,十分不厚道的想幸好这孩子不是洛洛;恰好此时听到旁边的师兄A小声说,“想什么呢?眼睛往哪看呢?”
我刚想说我在想这么多肠子怎么往肚子里塞回去,就发现师兄A并没有跟我说话,倒是正好对上仝尧的眼神。
那一眼意味深长,像是穿透了眼底直达了心底。我跟触电了似的立即转过头,将目光重新投放在手术上,心不在焉的盯着面前血淋淋的一大把肠子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他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而且因为不够专心,我还错过了将肠子塞回肚子的精彩画面,懊恼了许久。
直到半下午时分,手术才全部做完。我饥肠辘辘、腿脚酸痛,准备快速的搞定后面的事儿,好去吃点东西。
最重要的是,湛帅宇最近每天中午都会打个电话给我,今天进手术室之前没来得及告诉他,他这会儿肯定要急疯了——五天以前,因为忘了给手机充电打不通电话,湛帅宇差点儿又扔下一单七位数的生意从上海回来找我。
正准备出去,就听到仝尧在后面喊我的名字。旁边的护士和师兄一齐把目光聚在我身上,我也不好装作没听到。仝尧走过来,靠着我旁边的洗手台,说,“奈奈,我得告诉你一下,我不是每天都在儿科这边。我不在的时候,你跟着……”
他将可以照顾我的师兄师姐的名字都说了一遍,几乎是郭主任手下所有的学生。我听了莫名的感到烦躁,从心底里反感他这样看似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安排。而实际上,过去两年的生活,他对我什么关怀和安排都没有,我不还是照样活得好好的,洛洛也一样的活蹦乱跳。我根本不缺他这点关心。
我说,“你不在了的话,我可以自己搞定这些事。你还是省省,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从镜子里,我看到仝尧已经摘掉手术帽和口罩,灯光照在脸上,他面色苍白,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好像刚才一连的几台手术是他做的似的。他沉默了好一阵,沉默到我以为他已经无话可说而我准备转身走开的时候,才开口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我不在的话,所有事你都能搞定么?”
我感到好笑,于是冷笑着问他,“难道我没搞定么?”
仝尧又用那种意味深长眼神看着我,说,“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