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世界末日的消息像地狱之火一样在全城蔓延开来。第二天,不等冬日的太阳升到最高,罗马所有的广场上便充满了窃窃私语、嘟囔、诅咒。谣言像传染病,从一张嘴传到另一张嘴。互不相识的人,其中包括教士阶层的先生们,彼此之间用左手画着十字——这是魔鬼的标志,是对虔诚的、如今却没有了任何意义的仪式的嘲讽。
雷伯莱希特放下手里的工作,满城上下寻找玛尔塔——毫无结果。中午时分,红衣主教卡拉法又能跟人说话了,却不能给他有用的信息。雷伯莱希特发现了另外一条线索,一个使童说在凌晨三点时看到了玛尔塔,说她在黑暗之中冲出宫去,后面追着一个男人,由于天冷,他的脸捂在一条围巾后面,使童认不出他是谁。使童没把这当回事,也说不出那美丽的女人是向哪个方向跑的,以及她是不是真的被那个男人追踪。
关于世界末日的谣言已经传到了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的脚手架上,一张纸条在风中舞动,上面写着:教皇是一头犍牛,让人给自己建一座丰碑;而这座丰碑没建成就要塌了。宝石加工匠们,他们是建筑工人中最强健也是最粗鲁的,他们拒绝继续卖命,反正是白费劲儿。他们中的二十几个套上了杂耍艺人的衣服和一个又长又粗的大鼻子,拉着毛驴和骡子穿过圣彼得广场,走向皇宫大门,大喊:“庇护,庇护,快完了,完了!”
教皇从他的窗户向外注视着激动的人群,不知如何是好,他下令让全城的钟声一齐敲响——结果,罗马人却以为此起彼伏的钟声是对那谣言的证实,就连那些本来还不知道预言的人,现在也都通过这种方式知道了末日迫近。
一片怨天怨地之中(主要是在富人区平秋、雅尼库伦山丘上),又夹进了杂耍艺人们(他们的数量在罗马城里着实不少)放纵的歌声、舞蹈和表演。拿沃纳广场上的喷泉前,那些逃避西班牙宗教裁判所而来到这里的那不勒斯演员做起了不知羞耻的造型。那是他们到目前为止从未敢展示过的,因为它们与良好的风俗或教会的学说针锋相对。可现在,他们在观众的吼叫欢呼声中大显身手,先是模仿列奥纳多画的《最后的晚餐》。他们扮演的门徒和画上的毫厘不差,可耶稣基督的角色却是由一个赤身裸体的姑娘扮演,引得所有的目光都盯着她。紧接着,当着观众的面,他们一转眼就换了装束,做出了一个新的图景,淫荡的程度不比头一个差。刚刚还举行了最后晚餐的桌子,现在成了一张耻辱台。台上,一男一女被绑在一根耻辱柱上,两人都穿着女人衣服。男子的裙子被撩到了他的男性之处,而那漂亮女子的裙子则拉到能让人看到一个女人之所以被君子好逑的部位。这一幕令人回忆起教皇亚历山大五世时的一桩事:高级妓女科尔塞塔和总是穿女人衣服、叫“黑色芭芭拉”的黑人发生关系,事发后,两个人正是那两个演员展示的打扮,被绑在耻辱台上示众。
几步之外,一群男孩子正疯狂起舞,比罗马大劫或任何一场战争都更疯狂,他们贪婪的躯体彼此贴在一起摩来擦去,他们的动作则本是男人和女人打算繁殖后代时才允许做的。和那些愉悦人民已经几个世纪的慢步舞、跳步舞不同,这些舞蹈演员不是并排而是脸对脸地跳,光是看一看就足以勾起罪恶的念头。
那些从外表上能看出是有钱有家业的市民,大白天就遭到强盗团伙的袭击,被殴打、被捆绑,衣服和钱被一抢而光,然后胳膊被捆在背后吊在树上或院门上。最后强盗还在他们脚下点火,乐不可支地观赏他们挣扎的动作。
在那些像吉乌利亚大道那样的高级街道上,房子的屋顶被掀掉,窗户和门被打破,主人若是反抗就被打死。官府、督察和士兵不但对此坐视不管,甚至还加入抢劫的行列。最严重的是盲众对占据宗教裁判所职位的多明我会修士做的事:他们的修道院被攻破,僧侣被驱赶得在城里四处奔逃,直到精疲力竭,有的被割断了喉咙。那些因做过宗教裁判判决而名字为人所知的,被人用猩红色长袜勒死,并抛在大街和广场上。
出于对强盗和杀人行凶者的恐惧,罗马人把他们的房子堵得严严实实。教皇庇护五世给他的宫殿加了双重守卫,红衣主教先生们和他们受罪非浅的高级妓女们也是同样。
在城内的不同地方人们看到了大批的蛇——魔鬼的动物。女人们飞跑着逃命,男人们则拿起火炬和剑把那些可怕的东西劈成碎块或是烧死。一般来说蛇是怕火的,但在蛇被烧死的地方,又出现了更多的蛇。算命的说,这标志着罗马城已经被魔鬼占领了。
米诺娃修道院里又发生了一桩奇迹:第三布道修会的一个活到将近一百岁高龄的小个子驼背修士死了。修士们将他放进一口简朴的木头棺材,停在修道院的教堂里。结果驼背修士的尸体马上就开始伸展,把棺材都撑破了,人却并没有活过来。布道修会的僧侣声称,没了魂魄的驼背修士在前额两侧长出了犄角,就像魔鬼的样子。于是他们便把尸体烧了,骨灰撒进了台伯河里。
阿庇亚古道两侧的地下陵墓有秘密地下通道,这时也被看守陵墓的人拿来出售,它们在地面以下三百英尺,也许是唯一能够躲过末日灾难的办法。于是,本来是穷人中最穷的陵墓看守一下子得到天赐的财富,能够过上他们以前只能梦想的好吃懒做的生活了。
大吃大喝现在也确实是人们最看重的事情。人们开始在饭桌上大肆挥霍,就像刚刚经历过饥荒似的;他们似乎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梦想过的一切美食都扒拉进嘴里去。肉类、海鲜、异国水果本来很少出现在饭桌上,有的话也是在富裕人家,现在却需求量大增。
奥斯提亚和坎帕尼亚来的商人简直都赶不及上货。
局面越来越失了控、脱了缰,人们越来越不顾风俗体面,教廷一天天丧失着它的影响力。带贴身保镖的普通神父和红衣主教在大街上就会遭到袭击,身上带的珍贵首饰被抢;如果没戴首饰,强盗就把他们的衣服扒下来,而后便扬长而去。
普通百姓对统治者丧失了一切尊敬,他们的恨使得每一个在随便哪方面比别人稍微高一点儿的人——可能是阶层,或者是财富,或者是势力——都会害怕丢掉性命。民众全部陷进了一种失控的漩涡之中,就连那些由于虔诚或是对一切科学抱怀疑态度而不相信哥白尼的诅咒的人,也被普遍的气氛扯了进去。
神圣教会遭到的打击当然最严重——除此还能怎么样呢?教士们成了人们讥讽的对象。由于害怕遭到劫掠,教堂大门紧闭。僧侣和修女脱掉了修服,将贞节和贫穷抛诸脑后,对他们的修道院不管不顾,在祭坛上千起丑事来,或是嘲骂圣徒的画像,玷辱神圣的所在。
阿庇亚古道的断壁残垣
罗马一片混乱,而这混乱给雷伯莱希特寻找玛尔塔增大了难度。她已经消失了三天,像被大地吞没了一般踪影全无。雷伯莱希特不管在哪里问,都没人看到过她。在卡尔瓦奇的帮助下,雷伯莱希特和教廷及宗教裁判所联系过了,但从那里也得不到令他满意的回答。
离他的房子不远,从万神殿到圣米诺娃之玛利亚教堂的半路上,在一栋高楼的屋顶上住着一个白发老太婆,雷伯莱希特经常从街上观察她。她住的是建在平顶上的一个小木屋。传说卡桑德拉(老太婆就是这么称自己的)具有第二张脸,而且在那么高的地方也不挡任何人的路,所以高楼的主人也就没管她。
卡桑德拉靠人们来找她算命付给她的钱过活,可现在世界末日已经临近,所以几乎没有人再需要她的服务了。
满心绝望、不知如何是好的雷伯莱希特便在第四天去找这个算命女人问玛尔塔的命运了。当他敲响那破败的小木屋的门时,冰冷的风从屋顶上呼啸而过。卡桑德拉躺在床上,小屋里没有取暖设备,老人把她自己所有的衣服都盖在身上。
雷伯莱希特说出了他的愿望后,卡桑德拉说,为了能够做出预言,她需要一块刚刚屠宰的绵羊的肝。要在平时,雷伯莱希特肯定会嘲笑她一场,一走了之,但在目前的情况下,他去了屠宰场,买了块羊肝,带着血淋淋的内脏回到了卡桑德拉的住处。卡桑德拉枯瘦细长的手指滑过羊肝腻滑的表面,她说,这羊肝是宇宙精确的摹写,可以说是小中见世界,从中可以看到过去、现在和未来。上部的角锥状突起如果又大又结实,则预示着幸运;相反,如果这一部分没发育好,那可不是好兆头。
雷伯莱希特将信将疑地注视着卡桑德拉手指头的动作,后者突然之间噤了声,他赶紧问道:“您能从这突起上看出什么?您快说!”
老太婆来回晃着头,终于回答:“等着您的不是幸运。羊肝上的缝儿显示着巨大的动荡……”
“那玛尔塔呢?”雷伯莱希特不耐烦地喊道,“她……”
“是不是死了?——她还活着。”卡桑德拉用沾了血的食指指点着那些或明或暗、在羊肝上形成神秘图案的条纹,“与您关系很密切的女人藏在一个地方,不过……”
“我在哪儿可以找到她?在哪儿?”
卡桑德拉伸平手掌拍击羊肝,似乎要让它激活:“这个问题超出了我能回答的范围。我只能说,这个与您关系密切的女人,离您比您想象的要近。”说罢,她将羊肝扔进一个陶碗里,向雷伯莱希特伸出一只上面还沾着血的空手来。
“我很饿。”她直截了当地说。
雷伯莱希特将两枚硬币放在那只瘦骨嶙峋的手里,然后厌恶地离开了。
圣母领报节后的第二天,教皇庇护五世召集红衣主教秘密会议。按照他的旨意,此次会议必须严加保密,因此在任何一本编年史中都没有记载。受邀的红衣主教、教宗会议的顾问、教皇高级法庭的法官、候补官员、教授和那些能保守秘密的教团兄弟聚集到西斯廷教堂——这个地方配得上事情的严重性。
祭坛前面,在米开朗基罗的《最后的审判》之下,庇护五世高居于宝座之上。右侧是一张议会椅。议会椅周围,按照红衣主教会议的惯例,红衣主教坐的包成紫红色的椅子围成一个半圆。再往外的一列是包成金色的座位,是给地位低一些的高级教士、世俗顾问坐的,都面向教宗。
在开始讨论会议的主题“Finis mundi”之前(这些日子,高级教士都不敢说出“世界毁灭”这个词来),红衣主教们和教皇的司仪长约翰·库斯托斯就已经当着其他所有人的面吵了起来,以至于庇护五世不得不提醒他们要收敛一些,因为他们的大喊大叫简直都能让这次秘密会议暴露了。
他们争吵的起因是教皇右手的那把应当由教宗会议地位最高的成员坐的议会椅。克劳迪奥·伽姆巴拉——红衣主教国务秘书、救世学说会议主席、诺拉名誉大主教、教皇秘密内务长——打算坐这张椅子。他刚刚吻过教皇的手,后者嘬起嘴唇,鼓励他再去吻他的嘴——庇护五世当上教皇后便取消了令人难堪的吻脚礼。随后,伽姆巴拉便要过去坐那张议会椅。然而,红衣主教弗里德里克·卡珀乔——他又老又高,是圣马洛教堂名誉主教、研究世界末日问题会议的副秘书、任职时间最长的教宗会议官员——他看出了伽姆巴拉的意图,便大声抗议(在教皇面前就应该大声说话),用拉丁语尖声说道:“走开,走开!”
弗里德里克·卡珀乔在他的高龄许可的范围内动作迅速地吻了教皇的手,对教皇嘬起嘴唇郑重地准备吻嘴礼的举动置之不理,害得庇护五世白白地闭着眼睛等了半天。没等伽姆巴拉用他的屁股去占领那个位置,卡珀乔已经抢先坐在那儿了。“走开,走开!”伽姆巴拉叫起来,挑衅地挺立到卡珀乔面前,挥舞着他绣金的圣带,就好比那是一根沉重的狼牙棒。秘密会议的成员立刻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分成了两派,充满激情地大声争执起来,完全忘记了时势有多么严重。
就连教皇也做不到让他们听他的话收敛自己,他的祷告声“Quod deus bene vertat!”被淹没。他开始念诵他能背下来的驱魔经,同时把他的金十字架向争斗中的双方举起来,可却毫无用处。
司仪长约翰·库斯托斯在绝望之中递给教皇一个冒着烟的香炉,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什么目的。
茫然无策的教皇便向众人挥舞起冒着烟的香炉来,一边激动地大喊:“Ab illo benedicaris cuius honorem cremaveris!”
这话的力量——不过可能也是因为受了祝福的香烟熏疼了那些斗鸡们的眼睛,伽姆巴拉红衣主教和卡珀乔红衣主教放开了彼此。
大咳起来,简直都要把魂儿从身体里咳出去了。司仪长则利用这个机会,把那把议会椅从教皇的讲台上端走,搬到了红衣主教们坐的那半圈儿椅子中间。
香烟散去后,教皇站起身,说出他的祝福,颁布一个一百年的赎罪令——这些,由那位仍然气鼓鼓的红衣主教国务秘书伽姆巴拉用意大利语、由约翰·库斯托斯用法语、由小兄弟会的甘策尔神父用德语又重复了一遍。接着,级别低一些的教士及研究目前形势的问题专家们便开始齐声唱出“Ecce sacerdos magnus”来。
随后便开始了圣母领报节第二天的诵读,由教士们按照级别由低向高依次朗诵:先是一个助手,然后是一个法官,第三个是副助祭,第四位是较年轻的帕乔利长老,第五个是作为执剑者的卡珀乔红衣主教,第六个是伽姆巴拉——脸上挂着傲慢的微笑,因为他胜过了卡珀乔一筹,第八个是宰相罗威来,第九段由教皇留给了自己。庇护朗诵完毕之后,便向他的司仪长约翰·库斯托斯投过去求助的一瞥,似乎他自己在仪式过程中把秘密会议的本来目的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