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伦佐·卡拉法立刻就看出来了,而且他知道如何用恰当的话处理眼前的形势——他说:“美丽的玛尔塔夫人,如果我用我的话伤害了您,如果我无尽的崇拜造成的狂妄越过了界限,那您就叱责我吧,要求我忏悔吧。跪在您面前的是一个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做好了忏悔准备的人。您说话吧,高贵的美人,但是不要把我孤零零地撇在我的无限景仰之中!”
玛尔塔被红衣主教彬彬有礼的激情眩惑了,她重重地喘息着说道:“如果您能改变您对我说的话,如果您能对我说话像对一个我这种阶层出身的女人那样,我将对您非常感谢。”
“玛尔塔女士,”红衣主教答道,“要让我满足您的愿望,那我就得用精雕细琢的拉丁语或者最好用法语跟您谈话,像一位女王应该享有的那样。但您就免了这种折磨吧,让我们就像我们的心感受到的那样聊天吧。而我,女士,我说的是我心底的话,您却只用理智回答。为什么,我的美人,为什么?”
玛尔塔从没想到一个男人的话能把她逼到这种地步。她怕自己的声音,要想回答得体,需要超出她能力之上的艺术;因此她觉得最好还是保持沉默,只睁大眼睛望着红衣主教。
这目光足以令一直还跪在她面前的男人不安至极。“哦,我要是知道您的喜好该多好啊,”他继续说下去,“哦,要是我知道您特别喜欢什么、您特有的品位那多好!如果您是那些热爱诗歌的女性之一,担心您的心会被激情败坏,那么,如果我能对您说,我是但丁‘阿利盖利或者贺拉斯·弗拉库斯,那该是多么美好。如果美妙的乐声能让您深深陶醉,那我愿意成为帕勒斯特里纳或者奥尔兰多·迪·拉索出现在您面前。如果绘画能使您的思想插上翅膀,那我将快乐地自称为波提切利或拉斐尔。如果您虔诚无比,那我将在下次红衣主教团的秘密选举会上倾其所有贿赂全部的红衣主教,让他们选我做教皇。可如果您对虔诚看不入眼,我就甘愿把我的灵魂签约交给魔鬼。”
玛尔塔解脱地笑起来,因为红衣主教确实善于用令人佩服的方式诱惑她;是的,她暗问是不是有过哪个女人竟然能够抵制住这位红衣主教。卡拉法肯定经常做这种演讲,尽管如此,他还是给她一种感觉,好像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被他的恭维奉承穷追不舍的女人。她说:“您站起来吧,高贵的红衣主教先生,从上往下看您很不舒服。”
卡拉法站起来,抚平他的紫红法衣,说:“我该没有侮辱您吧,美丽的女士。但是您得知道,正像纯粹的爱会受敬畏的控制,它也会有片刻的工夫被一种不可理喻的欲望控制。此时正是这样一个时刻,请您多多谅解我狂野的感情。”
“只有片刻吗?”玛尔塔卖弄风情地问道。尽管她很谨慎,但红衣主教以她从未在任何男人那里经历过的讲究向她求爱,还是让她很惬意。不管怎么说,卡拉法的话很能让人忘掉那压抑的末日气氛和死路一条的命运。
“哦不,”红衣主教回答,“一千个不,我说的片刻指的只是控制了我的任性思想的疯狂。但是玛尔塔女士,请您说出一个男人的名字来——他望着您红发环绕之中美丽的面庞、您苗条优雅的美丽身体,一切无比完美;他望着您,而不会忘记对您这样一位圣女应有的敬畏——请您说出这样一个男人的名字来。”
洛伦佐·卡拉法红衣主教就这样絮絮不休地抗议着,见玛尔塔没再反对,便陪着她走进了浸在上百支蜡烛柔和明亮的光线之中的内室。房间中央的床上方撑着一顶华丽的蓝绿色华盖,犹如一顶东方风格的帐篷。床是放在一个白色大理石的底座上的,大得可以让所有的仆人上去。右边是一张黄色锦缎长沙发,上面堆着五颜六色的丝制枕头。玛尔塔很乐意地接受了红衣主教的邀请,在那堆柔软的枕头中落了座。
一个衣着高雅、偶人般的外貌可以给拉斐尔做模特的仆人,送上斟在水晶杯里的葡萄酒后,便通过一扇看不见的门退了下去,仿佛被墙壁吞下去了似的。卡拉法已在玛尔塔脚边的一个枕头上坐了下来,因他穿的紫红色法衣而显得滑稽可笑。他就这么带着喜悦的心醉神迷和没头没脑的崇拜仰望着玛尔塔。
这一笨拙的、从某种角度上说甚至是很令人难堪的举动出自这个善于向女性调情的红衣主教,可是玛尔塔没有料到的;但总之这增强了她对自己的信心,是的,她觉得自己占了卡拉法的上风。当她打量着他紫红色的鞋、脚弓上的十字、丝制长袜,那小腿肚处连曲线都没有,她就忍不住要抿嘴笑这个风雅虚荣的男人;她从认识他起,对他就没有过什么敬佩,而此时,这个人却像街上的狗一样趴在她脚下。
尽管如此,借助着酒力,再加上一点点疯狂的侵袭,玛尔塔便屈从了洛伦佐·卡拉法,她无拘无束,发出快乐的高喊,直到一切感觉都不复存在。当她清醒过来,是半裸着躺在地上,她觉得自己像是刚从一个荒唐至极的梦里醒过来。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躺在这个地方,也想不起来在这个豪华的卧房里发生了什么。
直到她发现红衣主教——他已经脱掉了紫红的袍子,像一头喷气的海豹一样喘着粗气躺在长沙发上,得意于他在上帝的帮助下竟然干了八次——玛尔塔这才陷入了强烈的绝望之中,双手击打着自己的前额。她站起来,整整衣服,然后便踉踉跄跄地去寻找回到人群那里的道路。
不管是雷伯莱希特还是别的哪个客人,谁都没有注意到玛尔塔和红衣主教的缺席,因为雷伯莱希特的消息和解说令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情绪中,而这种情绪在不同性格的人那里引起了不同的反应。围绕着达尼埃莱·罗斯皮里奥希的那些漂亮青年都像哭丧的女人一样大声哀泣,热泪奔流,柔韧的身体彼此缠绕在一起;他们中间则跪着罗斯皮里奥希,被挤在那里,犹如被蛇缠着的拉奥孔。帕奇奥利大人肚存的淫荡小调儿简直多得唱不完。天知道为什么,他脱了紫红色镶边儿的法衣,只穿着高级教士的内衣,裤腿捋到膝盖上,袖子捋到手肘处,裤腿和袖子的边儿都有心灵手巧的修女绣上的十字标志和四大传福音者的象征:狮子、人、公牛和老鹰。他就这副样子登上了合唱队充作舞台的一个讲台上,充满激情地一段又一段唱个不休。虽然人们在开头的热乎劲儿后已经再没兴趣听他唱了,他依然没完没了,直到舌头硬得唱什么都是稀里糊涂的。
在白色锦缎桌布的掩护下,一位可收买的和一位可尊敬的女士将自己奉献给了一位肥胖的驱魔师。后者被其中一位进发出维纳斯式激情的女士骑在身上,他涂过圣油的头颅则被另一位女士夹在她坚实的大腿间。这位大人陶醉得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高声欢呼着翻着白眼儿,犹如圣处女在他面前显了灵。在狂喜之中,他从桌布底下喊出了圣奥古斯丁不容辩驳的名言:“Aetas deseruit,vita deseruit,non cupiditas!”
“他像是要在一夜之间弥补完他一辈子错过的事。”潘塔向雷伯莱希特说,做了个不屑一顾的手势。这位戴尔蒙特红衣主教及加斯帕罗·比安乔的宠姬似乎是客人中唯一没怎么受世界沦陷的消息震撼的人。“反正,”她充满蔑视地望着那些喝得醉醺醺、哭哭啼啼、淫乐纵欲的客人们说道,“我没什么可弥补的。我从来没有按照假仁假义的教会规矩生活过,从来不虔诚,我甚至不信上帝。我把属于皇帝的给皇帝,把教皇要的给教皇。我已经尽情享受过激情,对快乐和恶习同样敬重。我的上帝就是钱,我的天堂就是奢侈。两者我都够够的了。如果那颗该死的星非得冲我们砸过来,那就砸吧。”
雷伯莱希特摇摇头说:“我独独没有想到您会是这种反应。您看这些浑身冒着祭坛上熏香臭气的可怜虫。要是这些人中有一个相信教会的教导,他就应该站起来宣布:哥白尼算出来的东西不可能是正确的,因为它违背圣经、违背上帝的话。可他们连他们自己布的道都不相信,对他们自己的学说充满怀疑!还有更好的证明上帝离开了世界的证据吗?他们骂老罗马人是异教徒,但是他们和后者的行为没什么两样:他们杀死带来坏消息的人,而不去判断这个消息是对是错。”
“您是在影射那些天文学家的死?”
“您怎么知道?”
“我是名妓潘塔,年轻人,我和很有势力的戴尔蒙特红衣主教同床共枕!”
“请原谅,我忘了……”
“成了成了,我已经原谅你了。不过,请允许我指出一点:您的坦率实在令我惊讶。我是说,根据前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您应该先为您的性命担忧才是。您的勇气是从哪里来的?”
“可敬的潘塔,这里面隐藏着一个秘密。”
“一个秘密?什么秘密?说吧!”
“我想,您是一位影响范围很广的红衣主教的宠姬?”雷伯莱希特冷笑道。
“我的好奇心已经火烧火燎啦!”
“但是我不会扑灭这场火的!这对您、对我都更好些。”
那名妓太聪明,此外也太骄傲了,她是不会硬逼着雷伯莱希特说的;何况,她跟最高层的人物有联系,只要招招手,她就可以了解到很多秘密。不过,这个圣彼得大教堂的充满自信的石匠开始让她喜欢起来,她热辣辣的目光也让对方看出了这一点。
“我希望能在我举办的花园会上见到您和您的情人。”她突然冒出一句,又加上一句关于玛尔塔的话,“如果您允许,我要说,您应该对您的女人盯紧点儿。她是个异乎寻常的美人儿,而美丽的女人永远都不会只属于一个人——尤其是在罗马!”她边说边意味深长地微笑着。
雷伯莱希特并不太把这句话当回事,但却开始找起玛尔塔来。
紫红盛会最后成了一场闹剧,令他觉得恶心——虽说他自己对此也不是没有责任。他从餐桌边站起来,去探索这座宫殿。
他在前厅碰上了洛伦佐·卡拉法。红衣主教显然已经颇有醉意。
他已经换掉了紫红长袍,一见雷伯莱希特进来,他便向对方大肆恭维起玛尔塔来——她像一位希腊女神那么美,而她所属的男人一定是尘世上最幸福的男人。雷伯莱希特是不是能把她卖给他,他可以付给他平秋的地产、城里的一座宫殿、金子或是别的随便什么能令他让出这个棒极了的女人。
在红衣主教头脑清醒的状况下你都很难拿他的话当真,而这个不知廉耻的建议大概是喝多了酒的缘故吧。总之雷伯莱希特没有对此多加理会,而是问洛伦佐是不是见到玛尔塔了。
“她在任何一个地方!”醉醺醺的红衣主教无限憧憬地说,“遇到玛尔塔女士的人,会把她的形象装在自己的心里。”说着他还双手合十抵在胸前。
显然跟洛伦佐是没法儿说话了,于是雷伯莱希特自己继续去找。在楼梯间里他碰上了红衣主教的内仆、说德语的鲁道尔夫。后者报告说他曾看到玛尔塔和大人在一起,而他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前厅里,当时她急匆匆地穿过前厅,好像要逃避什么追捕她的人,她和大多数客人一样,也是一副错乱的样子。
一副错乱的样子?到底是什么迷惑了玛尔塔呢?她知道关于哥白尼的预言的详情啊!从这一点上说,她跟被他的消息吓坏了、吓傻了而昏头昏脑的其他所有客人都不一样。
雷伯莱希特现在真的着起急来了。他找遍了宫里的所有房间,越过那些醉醺醺的、交媾着的、哀啼着的躯体,却仍然没有找到玛尔塔。这时,一个念头闯进他的脑海:她的迷乱可能与她的儿子克里斯托夫有关,后者竟然暗中监视自己的母亲。
就这样,紫红盛会到最后对雷伯莱希特来说成了灾难,因为玛尔塔踪影全无。雷伯莱希特希望她是自己先回家去了,结果并非如此,玛尔塔就是不见了。
天蒙蒙亮时,雷伯莱希特又回到红衣主教的宫殿打听玛尔塔的下落,却仍然得不到任何消息。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喝醉的、呼呼大睡的、吐得一塌糊涂的高官显贵。罗斯皮里奥希的脸浸在一摊葡萄酒里,嘴里胡乱念着一首关于魔鬼的阴茎的诗,大醉中洛伦佐·卡拉法被他充满同情和关心的仆人们送上了床,从他那里也得不到关于玛尔塔的消息。
“玛尔塔!”回家的路上,雷伯莱希特一边再次在空荡荡的街上寻找,一边抽泣着一再喊道。“玛尔塔!”想去找克拉维的念头又被他打消了,如果玛尔塔的失踪和她的儿子有关系,那后者会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帮助他找她的人。
陷在沉思之中,雷伯莱希特没精打采地向万神殿的方向走去。
他责备自己怎么不管不顾地让所爱的女人落到了视线之外,况且他已经有很久在怀疑自己被跟踪、被时时监视着了。
当然,宗教裁判所会让人无声无息地消失,有的人几天后会在台伯河褐色的水中出现,头已经不见了。有谣言说在天使堡和梵蒂冈之间有秘密的地牢,数百人被关在那里受苦。但是讲述这些的人,没有一个曾经进入过随便哪一个监狱。
玛尔塔成了宗教裁判所的牺牲品,被他们的刽子手劫持了——这在雷伯莱希特看来不太可能。多明我会的人难道不怕他在这种情况下会将哥白尼的书公之于众吗?还是他在红衣主教的紫红盛会上泄露的已经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