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伯莱希特对两个人的接近(每个人都看到了)并不怎么重视,玛尔塔和红衣主教表现出来的兴高采烈反而让他很高兴,自从他向爱人讲述了哥白尼的那本书的内容,玛尔塔经常显得压抑、胆怯,她的犹疑怯懦在他们本来十分和谐的关系中投下了一道阴影。
被卡拉法红衣主教向她表现出来的优雅和萦绕在宫殿里的麝香、龙涎香和塞浦路斯粉的香气刺激着,玛尔塔简直是进入了一种亢奋状态,雷伯莱希特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她这样了。
两支长号吹响,宣布开宴。盛宴在紫色沙龙里进行。那是一个长条形的大厅,壁毯是红衣主教专有的色彩,两边的墙上还装有镶在金框里的镜子,里面一重又一重地映出烛光,迷幻出一种天堂境界般的深度感。果不其然,热爱享乐的红衣主教事先安排好了座次,把玛尔塔作为自己餐桌上的女伴而安排在了自己身边,雷伯莱希特对此毫不惊讶。红衣主教好像是要赠雷伯莱希特回礼,使他不至于百无聊赖——坐到他身边的是潘塔,全罗马最美、最有名的高级妓女,其主要职业是与戴尔蒙特红衣主教保持暖昧关系,而在星期日、祈祷日前夕、圣诞节前夕及复活节前夕则为加斯帕罗·比安乔服务,后一位是教皇的内务总长,关于他有着离奇的传说:据说,他对潘塔这个活生生的罪孽肖像抱有一种纯柏拉图式的感情,也就是说,像柏拉图在《飨宴篇》中写的那样,他不屈从于自己的欲望,而是于静默中膜拜潘塔的裸体。
潘塔的打扮——尤其是她那无遮无掩的从她宽大的衣领中凸现出来的双乳——每一个动作都使它们像一对兴奋的孪生子一样舞个不停,把雷伯莱希特眩惑得几乎没有时间去观察玛尔塔和红衣主教如何打交道。不仅如此,潘塔还用颇有见解和机智的谈吐将他拉入对话之中,话题是一个再怎么争执也不会有结果的问题:谁是更伟大的画家——米开朗基罗还是拉斐尔。
在潘塔饱满的胸脯允许的情况下,雷伯莱希特的眼睛便去观赏上菜——那简直是戏剧化的场面。有这么一个观点:饭菜的味道一半来自味觉,另一半却是来自眼睛。红衣主教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因此,他让人将一道道菜摆成一幅幅寓言画端上来,包括童话或是故事的场景,比如《努玛·庞皮里乌斯在半人马拉的战车上》、《阿弗洛狄忒与阿瑞斯》或是《面对海妖的奥德修斯》。一个娇嫩的女孩儿被盛在一只车轮那么大的碗里端了进来,穿的是同样娇嫩的鸡脯肉摆成的衣服。眼睛、长发皆乌黑亮泽的安德洛墨达穿着野鸭腿做成的衣服出现了,她被拴在一块奶酪做成的礁石上,长着翅膀的珀尔修斯正在解救她,为了做这个珀尔修斯,肯定得有五十只野鸡丧了命。
盛宴的第一部分用的是紫红色的桌布餐巾、金色的餐具,接下
来转眼之间,餐桌的整个色调又变了:十几个侏儒上来了——造物主给了他们正常成人的头和孩子的肢体——撤走了金色的餐具和紫红色的布,换上银色的餐具和锦缎——它们的作用是像水一样衬托出鱼和海鲜。其中有一辆闪着银白色光的车,犹如米开朗基罗用大理石雕出来的,车上有个肌肉发达的裸体青年,按着拉奥孔雕像的样子在和海蛇搏斗(那雕像是六十年前在尼禄业已破败的故居拉奥孔里发现的)。他与之搏斗的并非真的怪兽,而是银晃晃的鳗鱼、身披银甲的甲壳类动物和大得连人都能把自己的脑袋放进去的巨大贝壳。
另一辆车是由假海豚和蒙混其中的两条小毛驴拉来的,车上是荷马史诗中的海洋女神安菲特里忒——海神波塞冬的妻子,闪闪发光的珍珠装饰表层,中间是面蒙自纱的海洋女神,身处蓝莹莹的、由下往上被照亮的鱼冻之中,其中还游弋着各种可吃的海洋动物。
那些高级教士、内务官员、贵妇人和高级妓女都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奢侈场面,与他们不同,雷伯莱希特惊讶得没完没了,都忘了这场表演的真正目的——摄取食物,结果当饭后甜食送上来的时候,他还跟刚来时一样饿。
说“饭后甜食”简直是亵渎,因为那是用杏仁儿、坚果、雪霜、杏仁糖建起来的可以吃的艺术作品,如佛罗伦萨的大教堂、威尼斯的公爵府以及至今只存在于图纸上的米开朗基罗的圣彼得大教堂穹顶。
这之后送上来的是葡萄酒——不是产自托斯卡纳的那种涩而有松脂味儿的,而是罗马附近产的卡斯泰里甜酒。喝了它,就连最封闭拘谨的教士的舌头都能活络起来。于是,人们消化了没多一会儿,一场激烈的讨论就开始了,题目是,航海家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在他寻找印度的路上发现的那些红色人是不是也会受到我主耶稣的解救——他们没听说过救世主,救世主也没听说过他们;但他们在一定条件下也是可以算作人这一种类的。
这一观点遭到了圣灵教堂名誉主持、魔鬼研究所的魔鬼研究家达尼埃莱·罗斯皮里奥希的激烈反对。他提出了自己十九年的研究成果以及专门为此成立的教皇委员会以勉强的多数做出的决定——不给那些红皮肤的人以人的地位,因为他们不是像圣经里写的那样按照他的——即上帝的形象创造出来的,而很可能是由魔鬼造出来的;全能的上帝总不会是印第安人吧。
“那又怎么样呢?”坐在圣灵教堂名誉主持对面的雷伯莱希特问道,他用和罗斯皮里奥希一样的那种假充神圣的腔调,又加上一句,“我是说,我们亲爱的耶稣基督毕竟也不是意大利人,更不是德国人,所以我们的相貌跟他比有相当大的区别。那我们就得问问了:今天聚集到这里来的人是不是都符合他的形象呢?
圣彼得大教堂的石匠的话引起了人们不同的反应。洛伦佐红衣主教拊掌大笑,高喊道:“妙极了!妙极了!他是个人文主义者,绝不可以进行任何讨论啊!”
罗斯皮里奥希和其他几个年轻男子(镶红边儿的官服证明他们是教廷的官员)茫然地对视着。最后,圣灵教堂名誉主持举起酒杯,喊道:“in vino veritas!”
“In vino feritas!”洛伦佐红衣主教回答,引得大家抿嘴而笑。
雷伯莱希特则看到他的机会来了,他隔着桌面向斜对过儿大喊:“喝啊,玛尔塔,喝吧!谁知道我们还能狂欢几次呢?”
话音刚落,所有的目光便一齐对准了他,瞬时间四周变得一片寂静,犹如一个凶兆悬在了紫色大厅的上方。洛伦佐红衣主教抓住玛尔塔的手,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高声问:“他这句打趣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玛尔塔的目光无助地投向雷伯莱希特,后者便替她回答道:“这个嘛,如果人们相信精通神学、医学、天文学的智者哥白尼的话,那么我们剩下的日子也就是六千五百天了!”
罗斯皮里奥希一直张着嘴听雷伯莱希特说话,这时他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然后没把握地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们剩下的日子只有六千五百天了’?”
雷伯莱希特耸了耸肩膀说道:“您可以称它为最后的审判或者世界的结束,或是人类的终结。哥白尼借助数学发现有一颗星正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地球接近,将在一千五百八十二年十月八日与地球相撞。”
雷伯莱希特身边的高级妓女潘塔右手正举起酒杯要喝,此时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像中了弹似的。同时,杯子从她手里滑了下去,杯中物倾倒在洁白的桌布上,弄出一大块红渍,像是一摊无形的魔鬼的血。
“但是圣经里没这么说;圣经向我们预言了最后的审判,善与恶将被区分开来。假如您说的是真的,那么您属于善一边还是恶一侧,就无关紧要了,因为反正所有的人都是同一个下场;没有了给被诅咒的人安排的地狱,期待天堂的正直之人也白等了。”
餐桌上充满了震惊茫然的气氛,客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开始喝光他们杯里的酒,而其中最快的就是罗斯皮里奥希。这个消息给他带来的不安似乎超过其他任何人。当洛伦佐红衣主教问他是否对这一凶兆有所知的时候,他只躲闪地回答,教皇把哥白尼关于星辰运行的作品列到了禁书名单上,如果一个基督徒去了解它的内容甚或是将其四处传播,将受到被逐出教会大门的处罚。路德绝不是教皇一派的,而他骂哥白尼是个想颠倒整个天文学体系的傻瓜。而在圣经里可以读到,约书亚命太阳而不是地球停下。
罗斯皮里奥希周围的几个年轻男子都点头为他助阵。
雷伯莱希特却毫不动情地评论道:“问题只是该更信谁的一是古老迦南地的勇士约书亚呢,还是通晓各门科学的学者哥白尼?”
潘塔本来对雷伯莱希特并不当回事,此时却向他投去佩服的目光,倒还不是因为他的知识和教养,而是因为这个圣彼得大教堂的石匠表现出来的勇气。她用小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对他说:“您说话要当心。洛伦佐有个坏习惯:他不仅邀请他的朋友,也请他的敌人来同桌吃饭,好侮辱他们。而这些人会把每个不恰当的字都传出去。要是明天全罗马都开始谈论哥白尼的预言,我是不会感到奇怪的。”
“这个,”雷伯莱希特冲她耳语,“正是我的意图所在。您不必为我担心,宗教裁判所更希望我活着,而不是我死。”
潘塔不明白雷伯莱希特的意思,她以为这是他喝多了盛在银壶里的酒的缘故。现在,客人们喝得都更厉害了。桌子尽头有个陪一位其貌不扬的高级教士来的美丽女士,比她陪同的大人要高出一头,以至于后者总得仰起头,像看一尊神奇的偶像那样看着她。就是这位女士此时开始用餐巾捂着脸抽泣,她的陪同也感动得热泪盈眶,默默地祷告起来。
一转眼的工夫,雷伯莱希特的身边就围了一群喝醉了的客人,都抢着问他哥白尼的可信程度、末日的准确时间以及写着这一发现的那本书。等他回答了除去书在哪里可以找到的这个问题外的所有问题后,客人们似乎分成了不同的阵营。一部分人开始悲泣诉苦,大呼诸圣徒的名字,另外一部分人则嚷着“nunc est bibendum”更起劲地狂饮,放纵得似乎连第二天他们都过不到了。到处是一片打饱嗝、哼哼、吧唧吧唧咂吧嘴、呻吟、诅咒、唱歌、欢呼的声音,谁也不管谁。
红衣主教罗德利戈·托雷拉,也是研究以拉丁文“sic”取代希伯来文“阿门”问题委员会主席及皮耶特罗瓦莱的荣誉主持,此时开始充满激情地大声诅咒,其中用最恶劣的言辞咒骂他没点明的圣事中的某一件。弗里德里科·帕奇奥利大人,令人恐怖的戴尔蒙特红衣主教的顾问及密友,唱起一支很不得体的歌子,因为喝得舌头已经僵硬,勉强能让人听出普利亚珀斯神那几尺长的阴茎在歌词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还有那些衣着体面的教廷官员们,他们那超脱尘世的外表只在教皇庇护五世之下,这时却都纷纷开始向在场的高级妓女们频频送去飞吻,甚至做出猥亵的手势发起进攻,那种笨拙的样子让人看了不得不发笑。高雅的盛宴眼看就要堕落成夏日里台伯河桥下举行的街头狂欢了。
洛伦佐红衣主教趁其他客人不注意,带着他的女伴玛尔塔走开了,向她展示整个富丽堂皇的宫殿。那些白色大理石雕像、拉斐尔和列奥纳多的画作、异国情调的木料打造成的时髦家具都令玛尔塔印象深刻。玛尔塔听任自己像个没经验的处女一样受红衣主教风趣俏皮的奉承话的迷惑,是不胜酒力的缘故呢,还是受此刻绝望情绪的影响?
她提出异议说,人类终结的临近更应该促使人们进行内省,红衣主教却不以为然,说既然末日是不可逆转,又没有了法官,那就不需要懊悔,也不需要苦修;相反,每个人都应该享受此时此刻,任其感情自由奔放,就像诗人贺拉斯颂咏的那样。这位诗人与那些伟大的哲学家不同,只有他,死时是幸福的。
当玛尔塔客套地推脱着,不肯踏入红衣主教紫红色的卧房时,后者在她面前跪下了,抓住她的手,将无数的吻盖在上面,说道:“从我第一次见到您的那一刻起——我还记得很清楚——你已经在我的头脑中诱惑了我上百次了。”
玛尔塔徒劳地试图将自己从红衣主教的把握中挣脱出来。后者说得认真,她对此却远没有那么当真。她答道:“尊敬的红衣主教大人,您不单是风度翩翩,而且极善于奉承啊!”
“我善于奉承?高贵的女士,我和谄媚奉承者之间的距离就像新大陆与老欧洲之间那么遥远。有多少人跟您说过您有多美、多么令人渴望?恐怕得有一支军队那么多吧,是不是?”
红衣主教的嘴里进发出无数精心思虑并变成言语的恭维,令玛尔塔十分为难,她的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