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伯莱希特不说话。与那个讨厌家伙的命运相比,他更关心玛尔塔怎么样了。他怎么对他妻子的事只字不提?他对玛尔塔完全无所谓吗?
虽然询问玛尔塔的命运本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但雷伯莱希特就是不敢问。他不安地站在那里,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对于施吕瑟尔讲的其他关于儿子的话,他都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地听着。他觉得老施吕瑟尔简直是故意避而不谈玛尔塔,以此来折磨他。
雷伯莱希特恨不得能上去卡住养父的喉咙,因为他的妻子对他来说是如此微不足道。他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吗?他知道玛尔塔是他——雷伯莱希特最心爱的人、是他的惟一和他的全部,他是她不知餍足的甚至甘愿为她牺牲自己的情人吗?
雷伯莱希特试图从老头儿的表情里看出蛛丝马迹来,而就在这时,楼梯口处发出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那是板子嗒嗒地敲在地板上的声音,就像是一根鞭子在这房子里异乎寻常的寂静之中抽出的声音。
雷伯莱希特觉得似乎有一个铁钳钳住了他的胸口。他抬起头望去,认出了最上面一级台阶上站着的玛尔塔。
雷伯莱希特多想跑过去,把她拉进怀里,拥抱她、亲吻她啊!
但他却不得不演一场虚假的戏。他一脚向后退了一步,深深地向玛尔塔鞠了一躬,说:“我很高兴看到您身体健康!”
玛尔塔也是同样镇静地演她的角色。以雷伯莱希特在昏暗的楼’
梯间里所能辨认出来的情况看,她的美丽没有丝毫的损失,而就算她有什么改变,雷伯莱希特也是不会看出来的。她的红色头发长长了,她任其披散着,使她看上去就像祭坛上法伊特·施托斯的圣母像。虽然她只罩着条简单粗糙的围裙,扣子从脖子一扣到脚,像教士穿的教袍,她看上去却仍然充满迷人的魅力,像那座“未来”
雕像。
引起雷伯莱希特注意并令他迷惑不解的是,玛尔塔的目光很严肃,从前她眼中惯常流露的笑意如今让位给了一种空洞,并且当她走向雷伯莱希特把手伸给他的时候,这种样子也没有改变。
在老施吕瑟尔的注视下,两人短暂的接触别别扭扭的,但当雷伯莱希特碰到玛尔塔的手时,那种他们秘密来往时的迷醉便立刻占据了他。他用力握她细长的手,似乎希望能令她发出一声轻喊而又不被她的丈夫注意到。但是玛尔塔很清醒,镇静地抽回她的手,并同样镇静地问:“这好几个月来你藏到哪儿去了?我很担心。”
雷伯莱希特便讲述了他活下来的奇特经历,也得知玛尔塔独自一个人在山德的大房子里度过了整个疫病流行期,因为老施吕瑟尔去了萨克森的银矿,在那里得到突如其来的可怕消息,便在德累斯顿的一个船主那里住下了。灯光之下,玛尔塔的脸色苍白得很不自然,能让人看到她白皙皮肤下纤细血管的搏动,但在雷伯莱希特眼中这却丝毫算不上缺陷。玛尔塔讲道,她那时生活在恐惧之中,怕自己丧失理智,她并不是怕黑死病,而是怕孤独。几个星期之久,她的谈话对象就是她的猫,但后来两只猫相继不再出现了,其间隔了四天的工夫。从此之后,她就开始和那些夜间在她房间里的天花板和地板上打洞的老鼠说话。玛尔塔嘴角的抽搐表明,她还没有忘掉那一切。
若是能遂他的愿,雷伯莱希特会拥抱她的养母,给她以安慰,但却不行,眼前的情况,要求他显示出某种无动于衷来,像施吕瑟尔暴露出来的那样。他主要关心的是他丧失了一半手下人,他宣布第二天就去找新的劳力。
玛尔塔倒不曾挨饿,厨房和地下室里的储备足够她再维持同样长的时间,充足的面粉、小米、谷物、板油、腌肉,还有蜂蜜、油和啤酒。只有柴火不太多了,但施吕瑟尔说,弄到柴火是最不成问题的。
引人注意的是,施吕瑟尔刻意对他的妻子十分客气,雷伯莱希特觉得他最好还是回他自己的房间去。但他把门留了一道缝儿,以不错过楼下的任何动静。
三钟经敲过后不久——这还是几个月以来教堂头一次敲这种钟,重新把对时间的感觉带回给人们——他听到玛尔塔回了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半睡半醒之间,雷伯莱希特指望着爱人能给他个秘密的信号,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半夜时分他起了身,下楼溜到玛尔塔的房间外。房间里点着盏灯,那扇以前给他带来无尽快乐的面向楼梯间的窗户,这次却遮得严严实实。
有些犹豫,甚至有些畏怯,但又被无法遏止的欲望鼓动着,雷伯莱希特轻轻地敲起门来。
“玛尔塔!”他用半大的声音喊着,“是我,雷伯莱希特!”
等待的时间似乎无休无止,最后总算有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开了,但只开了条缝儿,从这条缝儿里显出了玛尔塔的侧影。
“回你的房间去。”玛尔塔耳语道,又加上一句,“我的孩子。”
停了一会儿又说,“明天我会向你解释一切的。”
玛尔塔准备关门了,但雷伯莱希特一直提防着,此时他顶住了门。玛尔塔屈服了,让他进去。
雷伯莱希特看出玛尔塔哭过了——她的眼圈是红的,面颊上清晰地留下了泪水的痕迹。
“我的心肝,你怎么了?”雷伯莱希特轻声问道,向她走近一步,想把她搂进怀里。
玛尔塔向后躲去,双臂交叉落在衣服上,似乎不想让他看自己的身体,因为她的胸脯正剧烈地起伏着。她盯着地面,牙缝儿里挤出话来:“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把灵魂卖给了魔鬼,用我自己的血与他签了合约。圣母玛利亚啊,为我请求原谅吧!”
雷伯莱希特望着他的养母和爱人,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他像是跌进了噩梦里,似乎一个不知名的恶魔冲向他,折磨他。虽然发生了很多不幸,但本来仍然值得一活的世界此时像一座腐朽的房子一般坍塌了。他徒劳地试图和玛尔塔对上目光,但玛尔塔的头始终扭向一边,建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冰冷而无法逾越。
长久的沉默之后,雷伯莱希特终于结结巴巴地说出话来:“这是因为你独自一个人过了太久,孤独会令人生病。你会恢复的,别担心,一切还会像黑死病之前那样的。”
“住口!”玛尔塔喊道,脸色愠怒,“我们的主耶稣不会再次允许我们违背他神圣的戒条犯下通奸罪的。再也不了!”
“但是我们相爱啊!为了你的爱,我甘愿付出我的生命!”雷伯莱希特说着,向玛尔塔迈近一步。
玛尔塔却伸出一只手来阻止他:“离我的身体远点!你称作爱的东西,是上帝和世人面前最恶心最该受罚的罪孽,是纵欲。是魔鬼把它的种子播到人的心里,使人为了它什么都不管不顾,既不怕杀人也不怕通奸。”’
“通奸!”雷伯莱希特苦笑道,“你丈夫老早就通了奸了,对待你如同女佣;他不是像圣经中规定的那样敬你爱你,而是给那个跟主教相好的妓女左一件右一件地买下贵重的衣裳。这些你都忘了吗?按照法律,应该是施吕瑟尔接受惩罚,连着三个星期口站到大教堂门外,拿着点燃的蜡烛,双臂裸露,披枷带锁,做戒众生;另外再加上一辈子不许他得到任何荣誉和职位。可现在你倒在这里备受良心折磨!”
玛尔塔拼命摇头,手指雷伯莱希特说道:“我们在上帝和世人面前犯了罪,我做好了忏悔和受罚的准备,你也应该这样!”
“我?”雷伯莱希特嚷道,“我应该受罚,就因为我爱你?这不可能是至高无上的主的意志!”
“圣经里就是这么写的!”
“圣经里也写了爱是人最大的天赋。”
玛尔塔不听雷伯莱希特说的,她跪到床边那张有棱有角的脚凳前,喃喃地念起祷词来。就在那张床上,她曾与雷伯莱希特共同度过了那么多充满爱的激情的夜晚。雷伯莱希特交叉起双手。他认识到了自己的束手无策,感觉到他们之间正裂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尽管他仍然深受玛尔塔的吸引,却不敢再接近她了。玛尔塔念的不知是些什么祷词,听起来都差不多,而且很热烈,简直咄咄逼人,最后结束在一句套词上:“……哦主啊,把我们从肉欲中解脱出来吧!”然后玛尔塔便把脸埋进了手掌心。
天哪,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是孤独和恐惧迷乱了玛尔塔的心智吗?她又去见忏悔神父了?玛尔塔的房问里此时死一般的寂静,彻骨的哀伤弥漫开来。雷伯莱希特觉得似乎有一把破了刃的刀在他体内割来锯去;他连大气也不敢喘。此时此刻,不管是请求还是责备看来都无济于事。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玛尔塔反正是下定了决心,雷伯莱希特除了服从,别无他法。
他觉得未来似乎在他面前拉下了一道黑幕。他想走了。他从侧面望着玛尔塔,就仿佛这是一次永别。一种陌生的、硬邦邦的影子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的眼睛盯着地面,嘴巴紧闭,没有再开口说话的意思。
雷伯莱希特转过身,像个懊悔的罪人一样无声无息地走了。他什么也不敢说,脑子里还一直回响着那句话:“……哦主啊,把我们从肉欲中解脱出来吧!把我们从肉欲中解脱出来吧,我主!”
于是,他流下了苦涩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