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儿,”埃默拉姆讲起来,“我们存在的基础是上帝造物,好比人类生存的地基。那么在什么地方提到了上帝造物呢?在《旧约》里!你可以在最下面找到《旧约》的所有版本和关于《旧约》的书籍,像一座建筑物的地基。这之上是《新约》和关于宗教与神学的著作。”埃默拉姆伸长胳膊,人转了一圈:“再往上是哲学的各个门类。历史则立足于哲学之上。历史之上是地理。地理之上是植物学、炼金术和医学。它们之上是几何学、数学和建筑艺术。再往上,接近穹顶的地方是天文学和占星学的书籍。所有这些的背后是被禁止的第二个世界,不过这个你已经知道了。”
雷伯莱希特的目光在书墙上徜徉。他经常觉得奇怪,怎么一个领域的书会突然中止,而又在另外一个地方继续?现在他明白了,他本以为科学的不同分支是彼此并列的,也就是垂直摆放的,可实际上,它们是水平摆放的,一层一层的,像一座建筑物的砖石。
“我明白了。”他说。
白胡子长者笑起来。
“您笑什么,埃默拉姆修士?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笑了。”
“可能吧,我的孩子。你父亲亚当也曾经为同一个问题苦恼,这不是很滑稽吗?他聪明得像个苏格拉底的学生,但却不能理解图书馆的体系。他自己开始在脑子里给一个一个区域编号,从入口左边的书架开始,编到了五十二号,正是一年的星期数。”
雷伯莱希特突然注意起来:“您怎么称那些里面保存着书的高匣子?”
“Arcae。”修士回答,“‘Arca’是拉丁语中很少用的一个词,意思是‘盒子’、‘匣子’,但也有‘棺材’、‘监狱’的意思。在图书馆里它的意思相当于‘书架’。”
老人不懂年轻人为什么脸色突然变得煞白。雷伯莱希特的脑子里乱乱的。他还没有忘记他父亲在家里那张木凳背面给他留下的信息:FILIO MEO L.*TERTIA ARCA。雷伯莱希特把它记在了自己的日记本里,隔几年便研究一回它的含义,却一直白费力气。最大的问题就是“arca”这个词带给他的。他先是把它翻译成“棺材”,因为他父亲是掘墓人,但这有什么意义呢?然后他又猜,父亲亚当可能是在哪个柜子或抽屉里给他留下了做挖掘工作时得到的钱或金子。可最后他却看到,他贫穷的家里没有三个柜子,也没有哪个箱子里有三个匣子。他放弃了,不再寻找那两行字的含义。他父亲特别喜欢待在一个地方,而在那个地方“arca”这个词有某种特殊的意思——这一事实给那两行神秘的字带来了新的线索。
雷伯莱希特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应该问埃默拉姆修士,那两行字背后隐藏着什么,他提到的书架上放了些什么书或者修道院里有没有其他叫做“Arcae”的东西吗?
雷伯莱希特正和这个问题苦苦做着斗争,突然听到远处的钟声一一不是那种细弱、哀鸣一般的丧钟;瘟疫爆发时从早到晚都听得到它,但有一阵子没有动静了。现在响起的是大教堂及其附近教堂的洪亮钟声,像是充满了希望,又像是四声部的合唱一般在城市上空回响。但直到修道院的钟声也加入了合唱,走廊里大呼小叫,埃默拉姆修士不顾年纪大、浑身骨头疼,跪在地上画起了十字,雷伯莱希特才明白出了什么事:瘟疫撤退了。
雷伯莱希特帮着老修士站起来,两个人无比激动,像孩子一样拥抱在一起。埃默拉姆修士眼里噙着泪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雷伯莱希特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形下该说些什么。终于,他握了握老修士的手,转过身,跑下狭窄的楼梯,穿过院子,冲进居住区,在那里撞上了一群黑衣修士。他们的样子都很凄惨,浑身散发出羊圈里的臭味儿。虽然他们对雷伯莱希特表示热烈的欢迎,可他还是远远地跑开了。
他的目标是教堂对面的修道院入口,但大门还是用横木钉着。
雷伯莱希特想出去,便回转身,跑向通往花园的小门。耶稣基督,那门开着,放进了门外新鲜的空气,其中已没有了瘟疫的气息。他穿过花园,跑下从修道院的高台通往城里的狭窄石阶。铁门还关着,雷伯莱希特越过墙头,跳到了街上。他自由了。
在修道院的墙内关了几个月之后,他自由了。他开始奔跑,眼前出现的玛尔塔的形象加快了他的步伐。他几个月没有看到过女人了,说老实话,他都已经习惯了。对黑死病的恐惧和勤奋的学习驱赶了其他感情。
玛尔塔是否活过了瘟疫?雷伯莱希特感觉到血液在他的太阳穴里沸腾搏动。他感觉到她的身体。玛尔塔是他惟一的亲人,而他爱她,以所有的温柔和激情。玛尔塔!
街上是一派可怕的景象。到处都堆着人们在无助之中从窗户往外扔出来的垃圾。窗户下面的粪堆恶臭冲天。到处是吞吐的火焰,以烧毁黑死病的牺牲者接触过的衣服和物品。一个推着两轮高车的男子正在收成堆的动物尸体。蒙面的女人带着水桶、水罐匆匆赶往打水地点,或是长裙系在腰间,用力擦洗打扫着房子,要把瘟疫带来的臭气赶出去。
几乎没有没画着一两个十字表示黑死病光顾过的房子。相互碰上的人彼此都没什么可说的——恐惧和不信任还深深地停留在活下来的人们的灵魂中。大教堂的广场上回响着音乐声,一支手鼓敲打出节奏,打扮得五颜六色、穿着窄腿裤子、戴黑黄相间的尖帽的舞者随着音乐笨拙地跳着,像小孩子一样不灵活,目的是把人们从房子里引出来,并且让他们发笑,但是没什么人感兴趣。大教堂的脚手架坍塌了,支架和踏板都被偷了,用作烧死人的木柴。胡同很窄,楼上的住户伸出手就可以碰到对面的地方,又像以前一样晾起了衣物。
虽然天空中已是柔和的春光,占据在人们心里的还是冬天的严寒和令人厌恶的复杂情感:悲哀、恶心、不信任和恐惧。是的,恐惧前所未有地在城市里横行:怕瘟疫又从某一个角落里复活,怕被像野狗一样在胡同里蹿来蹿去的巨大老鼠吃掉,怕黑暗的未来。
雷伯莱希特在去山德的路上遇到的人的脸孔上都挂着敌意,显得陌生。除了一个没有腿的残废应了一声外,任何问候都得不到回答。残废用一个木手把撑着自己的身体,裹在破布里的大腿残余部分拖在石头地面上,冲年轻人喊道:“魔鬼把它派来的,魔鬼又把它取走了,让黑死病见鬼去吧!”他边嚷边笑,喉咙里咯咯作响,笑声回荡在胡同里,令人毛骨悚然。
雷伯莱希特离他的目标越近,那些房子就越是显得破败,街道也显得越冷清。这里没有点燃的火堆,门全都敞开着,房子像是遭过劫。一只没主的公山羊咩咩地大声叫着在街上乱闯一一这是从前一度生机勃勃的地区如今惟一的生命迹象。
此时此刻,望着衰颓的房屋,雷伯莱希特头一次明白,他能够在本笃会的修道院里逃难,真是走了大运。瘟疫给这座城市带来的痛苦和艰难,很大程度上都没有被他觉察到。
“耶稣基督。”此时,他已到了山德酒家的门外。他用半大的声音做了一个简单的祷告,祈祷玛尔塔还活着一一他几乎都不敢相信这一点了。
“耶稣基督。”雷伯莱希特重复道,按下大门上黑色的铁把手,房门锁着。
这意味着什么呢?他不知道。他用手掌拍着门扇,喊道:“开门!有人听到吗?那就给我开门啊!”
眼泪令他眼前一片模糊,他靠到门上,右小臂挡着眼睛,脑子里乱七八糟。突然他全身一震:二楼有一扇窗打开了。雷伯莱希特后退两步,向上望去,窗内站着的是老施吕瑟尔。
当施吕瑟尔认出来人是雷伯莱希特,他的表现像后者一样惊讶:“圣处女啊,是雷伯莱希特!”他关上窗,以他的痛风症允许的最快速度下楼来给雷伯莱希特开门。
“雷伯莱希特!”他喘着粗气重复道,没等雷伯莱希特回过味来,已经被他拉进了怀里。“我还以为你……”
“死了?”雷伯莱希特自嘲笑道,“杂草是不会枯萎的。黑死病袭来时,我正在米歇尔山的本笃会修道院那里。我出不来,但是在那儿过得不错。”
施吕瑟尔从头到脚打量着养子,看是不是真的是他,一边摇着头微笑,看上去他真的为雷伯莱希特的归来感到高兴。最后他终于说道:“克利斯托夫,你的养兄,他……”
“我很遗憾。”雷伯莱希特抢着答了短短的一句,当然不是真心话。
施吕瑟尔打断了他,用他难听的声音大声说:“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克利斯托夫在瘟疫爆发的前两天和两个耶稣会修士一起动身去罗马了。”
“去罗马?你儿子到罗马去干什么?”
施吕瑟尔耸耸肩。“他让人转告我,他要上大学——神学或者数学,或者两者都学——我不知道。”
“神学或者数学。”雷伯莱希特沉思着重复道。
“是的,他有个聪明的脑袋瓜,耶稣会的人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