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雷伯莱希特经历了一种痛苦的自我认识的地狱之旅。他认识到,由于他所处的境遇顺理成章,并没费他什么力气,所以他想要从生活中攫取比他该得的那一份更多的东西。玛尔塔说到底是个结了婚的妇女,家境富裕,而且还是他的养母。而他呢,是被打上了不光彩的巫士烙印的掘墓人哈曼的儿子,是个石匠,年纪才是他仰慕的爱人的一半大,却毫无顾忌地引诱了她,闯进了别人的婚姻,以他不寻常的行为玷污了一位虔诚可敬的妇女的名字。
但或许是事实正相反呢?玛尔塔,一个在欲望、虔信和自制之间游移的女人,是不是勾引和利用了他——一个天真无辜、在情爱方面毫无经验的年轻人呢?
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每天都在他脑子里变来变去,一会儿是他应该悔恨、应该去忏悔,一会儿是相信他雷伯莱希特不该担任何罪责。有些天,他以为战胜了自己迷途的感情,可第二天,当他不可避免地碰上玛尔塔时,又觉得自己是阿尔卑斯山以北的天主教徒中最无耻的一个。
雷伯莱希特现在已经成年了,还是石匠帮工运动组织的发言人;至于未来如何生活,他用不着向任何人做汇报,也不用向他的监护人施吕瑟尔汇报。为了避开玛尔塔,把灵魂中的怨怒和苦涩排解出去,他决定搬出山德的客栈,自己去找一个住处。
在三条街之外的染匠小巷里,寡妇奥尔斯瓦尔德租给他一个房间。这是一位好心肠的老太太。据说,她生的七个女儿全都在幼年时期就夭折了,而这之后她丈夫则喝酒把自己喝死了。寡妇除了房子,从前的财富荡然无存,如今收取房客两个古尔登,包括洗衣服、做饭。
雷伯莱希特由于能读会写,比城里的大部分官员都更有学问,被选为石匠帮工运动组织的主席。这个组织享有很高声望,其影响比其他行会中的同类组织都大,原因是其成员有着共同的利益,比如与皮革业的手工业者就很不同,后者又分为鞣皮工、硝皮工、鞋匠、鞍匠、皮带匠、制袋工、鞋带工、制包工,更有甚者——锻造业这一行分得更细,有粗铁匠、细铁匠、蹄铁匠、刀匠、钉匠、刀剑匠、铠甲匠、头盔匠、白铁匠、壶匠、针匠、环扣匠、锅匠、铜匠、银匠、金匠等。而石匠就是单一的一个手工业行当。更主要的,天知道为什么,石匠不管在哪儿都被普遍认为又聪明又能说会道。吝啬或剥削无度的业主怕在他们写的传单里挨骂,云游四方的石匠总是随身带着这样的传单,于是,什么地方最差、在什么地方工作最好这类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据说,石匠有最犟、最硬的脑袋,但也最能捍卫正义,不管是涉及他们自己的权利,还是其他小人物的利益。
侯爵主教从他躲避瘟疫的地方回来后,拒绝给石匠添置新的脚手架,并要求他们修理旧的将就着用,引起了石匠帮工们的抗议,导致他们拒绝参加基督圣体节的游行,而按照传统,他们是应该在游行的手工业者阵营中打头阵的——这简直是具有抗议罗马教会规模的挑衅!
第二天是星期一,雷伯莱希特被侯爵主教传到了主教府邸。寡妇奥尔斯瓦尔德把他最好的上衣拾掇干净了,提醒他问候主教大人的时候要跪下,也别忘了吻他的戒指。
雷伯莱希特通过面对大教堂的一道边门进了主教府邸,一个年轻的修女在那里迎接了他。修女穿着打了细褶儿的黑衣服,戴一顶白色的三角形修女帽,与其说是修女装束,还不如说是最流行的时尚。这位妙人像条鱼似的一言不发,举止也像条鱼似的冷冰冰,只做了个手势,引来访者经过一段石头台阶上了二楼。又穿过一条右侧是很多窄窗、左侧是好几扇门的漫长的走廊,雷伯莱希特到了一间长条的前厅里,墙上是历届侯爵主教的竖长画像,画像下摆着长得不见头的一溜儿椅子,全部包成红色。
这时,就像有人下了道密令似的,前厅尽头那道门的两个门扇开启了,大教堂的布道神父阿坦纳斯·塞姆勒向雷伯莱希特走来。
塞姆勒本来就很矮小,有那道高大的门做背景就显得更矮了。他试着挤出笑来,却没成功,他的右手伸向雷伯莱希特,等着他吻。
雷伯莱希特不情愿地抓过那只伸到面前的手,努力做出亲吻的样子来。像那个修女一样,塞姆勒也是一个字都不说,只把他领到了接见厅。接见厅里几乎没有摆放什么家具,但是它的大就足以令人生畏。最显眼的家具是一张八码宽的写字台,类似本笃会修道院饭厅里的那张桌子。桌子后面,饰有两个狮子头、椅背几乎垂直的高背椅上,侯爵大主教正襟危坐。他头上戴一顶红色丝绒帽,身上是同样质地的斗篷,手上戴着猩红色长手套,手套的手背上绣有金色的十字架。
“赞美耶稣基督。”雷伯莱希特勉强说道。
“永远,永远。”大主教答道,塞姆勒则抖抖黑色长袍,在旁边靠墙的一张椅子上落了座。
“你大概很奇怪我们为什么叫你来吧。”大主教慢悠悠地开了腔,并打手势让雷伯莱希特坐下。
雷伯莱希特摇摇头说:“大人!建筑行会的石匠们都很气愤,什么也平息不了他们的怒气。您不能要求他们冒生命危险干那么重的活儿。脚手架都旧了,朽了,还被偷掉了大半,因为黑死病流行期间它们被用做了焚烧尸体的柴火。如果我们关心自己的人身安全超过关心我们的工作,那我们怎么能干好活儿呢!”
大主教转向大教堂布道神父:“是这样吗,塞姆勒?为什么没给石匠们造脚手架用的木材?”
塞姆勒站起来,低头哈腰走向主教,说:“木头从来没这么贵过,大人,黑死病使木材价格上涨了三倍。石匠们要求那么多木材做脚手架,都够造一座新教堂的了……”
“请原谅,神父先生。”雷伯莱希特打断那小个子僧侣的话,“我们要的脚手架木材,数量并不比从前给我们用的多!”
“批准!’,大主教喊道,从他的写字台后面踱了出来,“我要让石匠们满意。”
雷伯莱希特礼貌地点点头,起身准备走了。这时侯爵主教又发了话:“我们并不是要跟你谈关于脚手架的事……”
雷伯莱希特惊讶地望着主教。
“你父亲亚当是经过神圣宗教裁判所的正常审讯程序后被送上火刑堆的……”
“在他死了四个月之后,”雷伯莱希特激动地喊道,“就因为脑筋不正常的几个老婆子和一个车夫见了鬼!上帝怜悯他可怜的灵魂!”
本来已经重新落了座的大教堂布道神父这时跳起来,几步走向雷伯莱希特。但侯爵主教向他做了个手势,命他走开。
“我很理解你的激动。”大主教接着说,“我并不打算深究你异端味道的话,但你得知道,神圣的教会用猜疑的目光盯着它的每一只羔羊呢。”
猜疑?雷伯莱希特惊呆了。我们的主耶稣在大地上游走建立教会的时候,宣扬的不是爱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雷伯莱希特有些胆怯地回答,“您想说什么,大人?”
主教原本友好的表情转眼变成了不怀好意的冷笑。“像我说的,我们带着疑心监视所有的羔羊,尤其是如果他们和异端分子、反叛者、预言家之流为伍的话。”
“我父亲亚当是个敬畏上帝的人,他尊重上帝和人间的法律!”
“但是他的灵魂!”侯爵主教脸上挂着狞笑喊道,“但他的灵魂不知安静,他可怜的灵魂!”
雷伯莱希特快要疯了,他想要尖叫,想为他的父亲辩护,想发问:这是谁说的?您有什么证据?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表面很镇静地问道:“您为什么要对我解释这些呢,大人?”
侯爵主教又在他的写字台后坐下,交叉起双手放在桌子上,放轻了声音答道:“我们不想让你走和你父亲一样的路。”
侯爵主教到底想说什么?有片刻工夫,雷伯莱希特疑心自己被诱到了一个陷阱里,他不可能再活着走出这座阴暗的房子了。恐惧侵袭了他。随后他又对自己说,侯爵主教要是和一个死定了的人如此谈话,那他就是在浪费时间了。不对,虽然和神圣的教会打交道是很难运用逻辑法则的,但如果按逻辑思考的话,侯爵主教是对他有求……
雷伯莱希特用不着等太久,那虔诚的人就吐露了真言:“你父亲亚当在米歇尔山的本笃会修道院度过了很多时光,他在那里求得的关于现代科学的知识达到了几乎无人能比的水平。”
“确实是这样。而且他把他的很多知识传给了我。我学会了读书写字,在别人上耶稣教团的拉丁文学校还嫌太小的年纪,我已经掌握了拉丁语。”
“而你也和你父亲一样,在本笃会修士那里醉心于秘密的科学吧?”
“秘密的科学?请原谅,大人,米歇尔山的本笃会修士那里保存的科学,并不比恺撒的《高卢战记》、奥维德的《变形记》或施塔弗尔施泰因的亚当·里斯的计算术更秘密。不错,那不是虔诚的文字,但又有哪门科学是虔诚的呢?”
“就是啊!”主教打断了年轻人的话,“有哪门科学是虔诚的呢?
所有的知识都来自魔鬼,所以受到教会的蔑视。没有知识,教会也存在了一千五百年,从自身之中发展起来,还有许多殉道者和圣徒涌现出来——不靠天文学和几何,也不靠希腊哲学。”
雷伯莱希特想回答,每座圣坛朝东的教堂都需要天文学,一座大教堂的所有尖塔要是没有几何学早就塌了,更不用提那些古老的伟大哲学了,就连主耶稣在大地上游历的时候,也利用了它们的智慧。但是雷伯莱希特沉默着。
侯爵主教探身向前,俯在桌面上,逼近雷伯莱希特。“我们听说,你在本笃会那里度过了黑死病流行期,并利用这段时间在他们的图书馆里学习。”
“不是自愿的,”雷伯莱希特笑起来,“至少开始时不是。瘟疫爆发的时候,我正巧在修道院里研究那儿的花园里长的草药和植物。”
“魔鬼草药。”侯爵主教叱道,“全都是巫婆的草药,魔鬼的草药,它们也许已经让你着了魔!”
“凭圣本笃的遗骨起誓,不是的——他们都是虔诚的僧侣,以工作和祈祷为上帝服务。”
“哈!”侯爵主教勃然大怒,“每天五次聚到一块儿祈祷的男人不是圣徒,正相反,他们只说拉丁语,好让外人听不懂他们的秘密诅咒。他们诋毁上帝。相信我,修道院里充斥的是罪孽和腐朽。”
布道神父大气不出,聚精会神地听着主教的控诉,不出声地点着头,翻起眼睛望天儿。雷伯莱希特拼命喘气,这昏暗大厅里令人窒息的气氛似乎掐住了他的脖子。
侯爵主教继续叱骂道:“只有在修道院里才能播下宗教改革的种子。那个马丁·路德博士是谁?是个奥古斯丁教团的修士。为什么所有的修道院都是高墙环绕?为了不让人看见里面在进行什么勾当。米歇尔山的本笃会修道院享有修道院豁免权。如果有制度,那也是他们自己的制度,不管是世俗法官还是宗教裁判所都无法去调查他们的无耻行径,虽然他们奸污修女、诱拐儿童或是对同性施暴——你知道我的意思,就是Sodomia ratione sexus。你说你都看到什么了?”
眼前的形势令雷伯莱希特很警惕。他不知道主教是出于什么意图问的问题。如果他做出维护米歇尔山僧侣的姿态,就得做好自己被当成其同党而遭迫害的准备,但另一方面他也不能把修道院当作邪恶之园来诋毁。他到底该怎么办,才不至于惹翻了侯爵主教呢?
“我所看到的修道院里的生活,不比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能想象的更多。”雷伯莱希特撒起谎来,“我看到了他们的连祷仪式,和他们一起吃饭。我在一个小房问里睡觉,除此之外就是学习。虽然图书馆对修道院里的所有僧侣开放,我在那儿期间却只见到了三位。
就这样,我得以在短时问内读到比一个博学的神学院学生读得更多的书。”
“那么什么样的书使你格外感兴趣呢?”
“所有的书,大人。只读某些书的人是傻瓜!不过我找到的主要是神学著作,其主题是圣徒故事、忏悔圣体、禁欲和圣经注解。”
侯爵主教把脸扭成了一副怪样,他要表达的大概是厌恶。“我听到的是,本笃会也有异教徒的书,像马丁·路德的《反对罗马教皇制》,或者米歇尔·诺斯特拉达姆士的《预言》。关于这些你有什么可报告的吗?”
刨根问底的话令雷伯莱希特不安,他考虑着怎样才能挽救局面。问话的人对于本笃会的图书馆到底知道些什么呢?更主要的是,要他报告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在学习期间,”雷伯莱希特解释道,“没有发现异端文字,所以,您提到的书,我哪本都不知道。但我并不能保证图书馆里没有这些书。那里有成千上万的书,准也不可能在一生中看完那么多书,远远不能。”
侯爵主教听了这个回答后,仍然不满足。他手指头瞧着桌面,嘴里嘀咕着,听着像诅咒。“那么天文学呢,”他突然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来,仿佛说了什么很罪恶的话,“你也研究了天文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