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远的西边,太阳就要沉落,夏日的黄昏再显神秘,光阴缓慢地颠簸着破碎的心灵。没落的家园,你的? 我的? 他的? 大家的?
杏子瞧着我,向我张望,夕阳在她焦渴、饥饿、失神的脸上含晴脉脉地焕发出最后的光彩。她的眼睛空白如水,静止如云,模糊如土。我感到另一种责任性的热血在我的脚腕上一阵接一阵地搏动。
我迈步来到她靠着歇息的那棵树,她的头已经不像长在她的脖子上而是长在树干上。我怀疑她是否还有呼吸。
她有气无力地闭着双目。
天空依然碧蓝如洗,处处都能显露出生动。但是,在这如火的六月,经历得太久,我觉得会要人命的。我们像离开了森林的老虎,我们像离开了水的鱼儿,我们像失了群的羔羊,我们是走在土地上而失去了根的人。
归窝的鸟儿匆匆地向远处的山林飞去。
不,我闻到了水的香味。这水的香气是从鸟儿飞去的方向弥漫而来的,那么稳定持久。我相信不远处会有生命之水的。
我向鸟儿飞去的方向眺望,我顺着脚下的地皮延伸着目光,我扫着了一坨与脚下土地有差异的颜色,从那片墨绿的颜色中吹来了微风,风正好逆着鸟儿前行的翅膀吹过来,水的气息就是夜幕落下之前的风捎到我的鼻子底下的。我侧目杏子,她的眼睛也睁开了,仰望着小树上的叶,悠悠地颤动的叶留住了风的脚步,微风在她的脸上摩挲,她的目光中有了神采,在我们的心头似乎都感觉到了水的凉爽。
思想水,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思想水呢?
我们是半晌依着这棵小而孤的树转圈的,它像一把插在头顶的伞,从它冠上留给空间的稀疏淡薄的影子转到什么位置,我们就将身子移到什么位置。它之外的土地滚烫滚烫的,就像太阳刚刚坐过。
是何人用何种方式在野地里长出了这棵孤单的树? 它既为了我们也害了我们。如果没有它的出现,我们会继续前行的,我们很可能穿过这块平展展的荒草地就能遇见救命的水。在骄阳似火无遮无掩的空间中突然遇见它的那片绿阴,我们的脚步儿软着不想动了。水,本来就在前面,我们却要嚼它又苦又涩的叶子。杏子无精打采地示意着那个方向。
我影影绰绰地辨清前方的绿色就是一片树林。野地在我们的前方是向下倾斜的,树的梢就像长在地上的荒草。
我挪动脚步,走了一段之后,荒原上出现了一条非常模糊的路。路往北下沉,小林在路畔闪了出来。我越走路越低,树越高,光线渐渐地变暗,我隐约听到河水流动的细微声。
我搜寻着林中的秘密,那状如碎镜片的银光终于闪现了,像要跳着过来又像跳着过去,不论怎样,水逃不出我的渴望了。
河水从树林中穿过,河的两岸各有一条通道。我面向河流也就是我右手的那条路与我脚下的这条路相连的,右手的那条路被河水割断了。被河水断开的路又被两根粗大的朽木连接上了。这是一座独桥也是一条道,土路通过木路进了林子。
我的双脚分开踩在两棵横木上。我脱下我的上衣,在两棵横木的中间放下去,然后从水中提上来,在一个袖口上绾一个死结,又放进水中,水钻进了这个结住的袖筒。我提着装了水的衣服往杏子的身边飞跑。她还躺在小树底下,小树早已没了影子。当水滴答到她附近的地面上时,她倏地睁开了眼睛,将侧卧着的身子平展展地仰起,水从她的脚上一直淋到她的头上,她就慢慢地活了过来,她张开干裂的小口,让水从那个被旱火烧焦了言语与歌声的器官中淋雨般地落下去。她坐起身子,让水浇到头发丛中,她舒服地大口地吸气大口地吹气。我舔了一下手上的水,我想少听一点她的这种撩人的呼吸方式,我悄然地重返河边。
河水隐秘地流动着,闪烁着蔚蓝色的光亮。河边的水草微微摆动,河中的石上生满了水藻,鲇鱼和青蛙为了摆脱惊恐,迅急地钻进石缝。我跪在河边上,两手撑在流动的水中,我的嘴唇淹没在水中喝起来。喝得我的眼珠子似乎都要憋出来,我仰起了头。
我抬起头,哗哗流动的水里,有了杏子飘荡不定的身影。
她蹲在我的右边,我蹲在她的左边。水先流到我再流到她。
“哎哟,干死了。”她说。这是她今天说的惟一一句话。
她捧起水往头上身上各处洒。
“干透了。”我说。
她的嘴张开憋足一口气,然后将两只手插入水中,将半面脸浸进水里,我看着那种激动不安的舒服也像流遍了我的全身。她的头从水里抬了起来,从下额上流下的水,明灿灿地顺着脖子灌进领子里。她叹了一口气,像这种舒服她不曾有过。我也憋足气将脸面浸到水中,仰起脑袋让水从脖子上灌下去。我的胸脯凉爽到了极点。凉到极点就意味着身上的热火泻了。湿了水的衣服贴紧了她的身体,胸前那对将来会流出白色乳汁的奶头尖尖圆圆地顶了起来,显示出沉甸甸的分量,她说过她比我大一点点,或许是我的姐姐或许当不了我的姐姐。
她捧起水洗脸,我也捧起水洗脸,一把一把,人的精神面貌换了个样子。
“妈呀!”她叹了一声。她解开衣襟上的纽扣,让干焦的胸脯再凉爽一些。她停止了一会儿,微笑着扫了我一眼,捡起一角衣襟,揩揩脸,揩揩脖子,揩揩胸脯,向后缓缓地倒在了河滩的软沙上,胸脯半遮半掩,绣花鞋也没有脱掉,双脚就伸到水里去了。水很快地浸湿了她的裤子。
水在她的双脚下打着漩儿。她的双脚一会儿漂起来,一会儿又沉下去。她的双臂从胸脯上软溜溜地滑落到沙滩上,衣襟也向两侧松弛下去,裸露的胸脯对准了天空。她看天,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我仔细地看了一眼,她肯定要成为女人的。
她的脚好像没有长在她的腿上,她的脚好像是被水连在腿上的,她的腿子弯弯曲曲在牵着她的身子往水中滑移。
她的下半身几乎被水泡遍了。她的脚很大,不像有妈的女孩操心出的小脚。
“你能在别的地方躲一躲吗?”她说。
“我躲到什么地方呢?”我说。
“天上没有太阳啦,眼睛怕还能看清啥哩吧,你不怕看见啥吗?”
“我不怕看见什么。”
“我就怕你看见什么。”
“怕我看见你的什么?”
“你去吧,去吧,去吧不懂事的孩子。我要脱尽衣服下河。”
她站了起来,两只手已作好了解裤带的准备。水淋淋的裤子滤出水来,流进泥沙,又流进河里。我低垂着头,离开她向树林里走去。我感觉到她已经光着身子滑进河里了。
离开她们那座庄院,我们走了又走,走了——又走,走——了——又——走,身上都发臭了,洗一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