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刻我就觉察到了事情不是由想像而决定的,而是由结果来说明事实的。
“我向土匪开枪都是朝矢放的,怕的是和他们结下血仇。”他说。他穿上鞋在当地来回地走。
我担心事情的下一步。担心的下一步不是我害怕土匪来,而担心的是给他们造成的麻烦究竟能有多大。杏子站到我的一边来,她右半身和我左半身之间很近,同时望着她爹那张发黑的脸上露出的恶气和难以捉摸的狡黠的目光。他从木橛上取下那把土枪。
“他们随时会找上门来的。”他说。他把一袋子弹摔到我的肩膀上。这时大门吱地响了一声,使我们都愣了一下。
我不知道走进来的是什么人,我的手习惯性地卡住了蓝乌乌的枪。土匪要来这本该是预料中的事情。
我们一同走到了院子。从大门走进来的人,是杏子家放羊的长工。他神色慌慌地说:“东家,有几十骑土匪直奔咱们村来了。”
“快去上好大门。”杏子大说。他的威严是不可动摇的。
长工转身朝犬门洞走去。
“我惹下的祸我来担当。”我说。
“这是一次恶战,你一个人是不可以挽救的。”
“我有一个好主意。”
“年青人总是喜好冒险。”
“咱们不是有很多的羊吗?”
“什么意思?”
“让羊来帮助我们。”
“你是什么人?”
他端起猎枪,枪口对准了我的胸膛。
“请你相信我,我决不会恩将仇报。”
“是不是想共我的产?”
“现在不是讲这个道理的时候。”
我的手习惯性地卡在枪柄上。
“把手拿开,不然我会崩掉你的手的。”
他倒像一个军人。
我们之间沉默。
院墙的影子在移动,不知不觉地短了下去。我们几个人的影子或者缩到了脚跟或者缩到了脚尖。他和我面对面地站着,他的影子映在脚尖,我的影子映在脚跟。杏子从我的一侧走到她父亲的一侧,她身后是她们家的那个大门。我看见她的眼睛,她的泪水就流了下来,有一只手捂在嘴上。他如梦初醒,动了动嘴巴,没有说出话来,只是瞪了一眼日近正午的阳光。我是本着坚定的意志要杀死这些土匪的,对这些残忍野蛮的东西我要表现出我的真诚。可是,他这把老猎枪把我逼到了生命的悬崖上。
放羊的长工不知在观察什么,左眼睛是斜着吊起来的,右眼睛仔细地看着我的什么,眼睛也吊成个三角的样子。他用鞭杆敲打了一下我握住枪柄的那只手,杏子她爹却断喝一声,眼中射出凶狠的光,凶光穿过阳光时似乎就能燃烧。
我的手离开了枪柄。我坚信我的想法是适于今天的恶战的。
杏子大收回了枪,仇视地瞥了我一眼,直奔大门。我仿佛听见了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我拔出枪在放羊的胸脯上指了一下,我让他把羊赶到前院来。
杏子的父亲三步并作两步奔上了堡墙。我是弹着或跳着上去的。
我说:“大爹,我们靠一根长枪和一把短枪是敌不过土匪的,不论我们谁落到他们的手里都会惨死的。”
“我比你更清楚,你只是给我狠狠地打。”他说。他把土枪上的炭条、铁砂、药葫芦集中到顺手的地方。
从山里延伸出来的那条路上扬起了马蹄掀飞的尘土。
“你的枪打一次得装一次药,间隔的时间长土匪会一拥而上的,我的手枪打不了多久会发烧的,很难击中目标,我们的杀伤力很差,土匪会轻易地破门而入的。”我说。我看着他已把枪管插进了射击孔。“我想还是用羊。”
“我们的枪都是烧火的吗?”
白花花的羊从后院漫到了前院。
“你跟我来。”我说。
“土匪已离我们很近了。”他说。
“你不要坚持了。”我说。
我从台阶上跳下去,他随后也跳下台阶。
我钻进门洞抽开了门杠。我说:“你们把羊惊动起来。”
“这狗日的想逃跑了。”他说。他向我举起了枪,杏子却把枪管架到了空中,蓝蓝的空中绽开了一小朵白色的烟花。
他是瞄准我的,结果射到了天空,他是想打死我的,结果惊动起了羊群。我乘空搬开两扇厚重的大门,羊蜂拥而出了。
杏子还攥着她父的枪。
我趴在密不透土的羊群的背上,就像趴在顺水漂着的活动的桥上。我拔出手枪被涌动的羊流驮出门外,眼前的土匪被突然出现的羊噤住了。他们没有发现也不会想到羊的背上会有一个持枪的人正向他们瞄准。
羊受惊之后,是无所畏惧的。它们团成一股又一股难以分化的力量,胡碰乱撞。土匪立足未稳,座骑裹在羊群里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我在混乱的羊群中跃起又落下,我手中的枪发了疯似的,忽左忽右地指点着那些盲目的向堡墙开火的土匪。他们发现不了我在什么地方出现,又在什么地方消失。他们判断不清楚什么地方飞来的子弹将他们的弟兄射下马的。羊惊恐万状,有的如鱼跃出水面,从马的一侧飞到另一侧,将匪徒撞下马去。
我在羊群的一处出现了,又在羊群的另一处消失。我消失于羊群中的时候就有土匪落下马去。一匹接一匹空背马从羊群中逃出去,在野地里狂奔。
大门关闭了,截断了白色的狂涛。羊只绕着门口旋转起来,犹如白色的漩涡,又如白色的沼泽,马想奋蹄,困难重重。羊声马声枪声人声同奏一首死亡的曲子。
羊群在门前踏起的尘土,旋起了一道遮掩堡门的土幕。
土匪被羊群扰得神魂颠倒,还没有找准射击的目标,就仓皇地挣脱羊群,鸟散四野,各奔东西了。我看到那个矮老头在掩墙的后面伸出了脑袋,一晃我又看到的是掩墙,我的子弹已追不上土匪了。
我的口中含满了骚泥。衣服被羊踩成了布索。杏子父亲又在掩墙内探出身子,挥枪呐喊,这一切就像做了一个快乐的梦。这梦转瞬即逝。我听到了他的一声惨叫,看见他脑袋的侧面开出了一朵小红花,随后他就跌入掩墙的后面了。
我看到了那个狂奔的土匪,他奔向一匹空着骑鞍的马背。那匹油黑色的马好像是特意接他凯旋的。他往起一跃,马就展开了四蹄。土匪附在马背上,马跑得飞快,四蹄好像是抱在一起的,如转动的轱辘,又像静止不动的,刮起的尘埃像是身后喷出的白烟,他突然逃遁不见了。
土匪在滚滚黄尘中败下阵去。苍白的太阳从尘埃中移到了我的脑后。
我靠在紧闭着的大门门口,我浑身血迹斑斑,那些如狼似虎的疯羊,它们锐利的重蹄使我浑身上下受了重创。门前的这片空地渐渐安静下来,眼前出现了死人死马死羊,紫色的血迹遍地可见,羊蹄偶尔踩过的硬地上,还印着玫瑰色的蹄花。
我听到了杏子惊心动魄的哀嚎。
身后的门活动了,我朝后一仰,接着又坐直,牧羊工的口哨从我的头顶响着出来,他的脚步又从门洞里退着进去,他搬开了门扇。
杏子的哭声很悲。
我撞开身后的另一扇大门,走进了院子。
阳光从我迎面射来,事情就发生了。
走完门道,院子里的一切都变得非常冷峻,公鸡站在马背上,与马一同吃惊地望着一个地方,它们像停住了呼吸。
我望过去,杏子爹的头缠了一圈的白布,后背靠着杏子的胸怀坐在门台上,严厉的目光射向了我。院子里的一切都在尽情地注视着我。我不能突然间放慢脚步或者加快脚步,我冷漠地向他们走过去。我把手枪交给了他。
“你的好本事。”杏子爹说,“你糟蹋了我多少羊。”
“爹。”杏子说。她的目光从她父的头顶上瞄过来,她的目光是一种担心的目光。
我轻蔑地看了矮老汉一眼,他的话不是苛责我,而是让我正确的想法和勇敢的行为激怒了他的嫉妒。我脱掉身上的烂衣服,扔在当院。鹰从天空掠过,立在马背上的公鸡警惕地叫了一声。我到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了。哪一山有草哪一山没草? 我走向大门。
“回来。”矮老头说。他摇摇晃晃地举起了枪,我立刻停住了脚步。往前走很危险。
他命令杏子和放羊工绑了我。
我和这个矮老汉要完全地翻脸了。
杏子推开了放羊工的手,她亲手给我浪上绳子,将绳股错过我皮肉伤破的地方。她没有看我一眼,脸上也没露出一点意外的神情。我想,依她父的主意,我一进门就该毙了我,可能是她不同意,她父又依了她,才让她这么做的。绑了就绑了,无所谓。
她按照她父的吩咐,把我拉到拴马的桩上拴了,把马拉到阴凉处拴了。
我又按照她的吩咐,被她拴到了马桩上。
她又按照她父的吩咐,把他扶到门外。
天空和山分得太清楚了,我觉得很像梦。
我听到矮老头从门外传进来的声音:“命呀,我的命呀……”顽固不化的声音在重复中渐渐消沉,随之而起的又是杏子的哭声。
我听清了杏子的哭词:“大呀,你这么死了,谁给我当妈呀,大呀妈呀,呀……”
我被拴在马槽上半醒半睡地听着这种声音。到后晌,放羊人过来给我松了绳子,他说,东家的死是被我羞辱死的。
东家在任何人的面前说话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东家怕的是这件事传到他的朋友们中间,成了笑料,又看到死了几十只羊,一气加一气,气死了。他说着话把我带出了院子,说杏子在另外的地方叫我。他还给我手枪。
门外已没有任何死尸,我跟着他在村子里走,村子里的炊烟慢悠悠地向天空挥洒,到处飘溢着羊肉被煮熟的香味道。村子里的气氛好像没有来过土匪,也像不知道东家已经死去,而像在欢庆着什么值得庆贺的事。孩子们手中掂着带肉的骨头,远远地看我走过去,他们的眼神中流露出敬畏英雄的神色。长工说:“咱村里的人几年也吃不上一回羊肉,今日算沾了你的光,一家分到了两三只死羊,真正地过了年了。”
我们走出村子,他远远地指着一堆新土说,那是东家的坟坑。给杏子爹掘墓的人已深入到坟坑里去了,只见一锹一锹的新土从坑里被挖上来,黄灿灿一片寂静,我们彼此不动语言,忽然觉得时光不再流淌,村里村外是被定了身的景,连人都不真实了。……
他把我带到磨坊。磨坊是一座孤独的房子,里面安了一台立轮水磨。磨坊后面有许多柳树,房前面聚了一滩清水。
风吹过,阳光下的水如一片银子。水从滩中顺渠而来,推油磨面便随自己心思了。
杏子爹的尸就停在磨坊的地上,脸上遮了一幅画了符的白纸,杏子坐在麦草堆上守着孝。灵堂前坐了一位为亡人超度灵魂的秃顶阴阳,他是依样画葫芦呢,还是将东家的亡魂逐放到天上去啦?
杏子从草铺跪着过来,说:“我爹死得太冤了。他一头撞到堡墙上就没气啦。”
我说:“我想的是如何报答你们的救命之恩,结果好像是我气死了他。”
她说:“你跪下烧个黄裱,他临去的时候明白了你的心意。”
我犹豫了片刻,杏子尖刻的目光盯着我。看在他把我从鬼域背到人间来的情分上,我跪了下去,我送他从人间去鬼域吧。
燃烧的纸灰一片片地起飞降落,像灵魂之鸟在杏子爹的灵堂前盘旋,他的死尸是一堆不久即为土的物质。
天将黑尽的时候,杏子在爹的灵堂里燃起了几盏长明灯。长工慌忽忽地跑进磨坊说:“土匪又来了,你们赶快逃吧。”
长工说着话从肩膀上取下一个沉甸甸的褡裢,说里面装的是熟肉和干粮。
阴阳先生抖起道袍,一股风似的从磨坊里飘了出去。
杏子流出悲切的泪。
长工说:“你赶快跟了这个小伙逃吧,不然你会躲不过今夜的。”
杏子揩了泪,从地上站了起来。我对长工说:“你也逃吧。”
“我在这里躲一躲,没事的。羊我已经收拢赶到山里啦,你们放心地走吧,老爷的后事我和村邻们会照料好的。”长工说。
杏子说:“一切都托给你。羊只田产由你掌握,最好能给乡邻们分了,把我大葬得好好的,日后即使我回来,只要院子就成。”
“放心,东家我会照看好的,我会高抬深埋的。”
我拉着杏子的手告别了长工,趁着夜色从水滩的东边擦过去,钻进山林。待我们回头看时,磨坊里的灯火熄灭了,村子里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火烧不尽我们的院子吧?”杏子说。她已没了哭声,只有泪声。
“……”
院子,不论是啥样的,那是先人划出的规矩,是房前屋后圈起来的空地,是家世学问传授的根源。
灾难只能毁了院子的模样,而无法埋葬已诓在后辈人身上的祸福,只有海一样深的目光,才能使院变成古今。
“离开家园,离开村子,就意味着要踏上一条不图吃喝,不求歇息的旱道。”我说。
燃烧的村子像追赶太阳的灿烂,苍烟如飞翔的羽毛,出于敬畏,我们低下了头。
杏子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