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挎在碎儿的肩膀上。
“不要胡思乱想了。”碎儿说。她的手揽住大儿的后腰。
她们齐着腰的马夹下摆的前面露出了手枪。
“养好身体,给我们当压寨男人吧。”碎儿说。她俩牵着手从门里走出去。笨笨的大裆裤子在阳光中摆动。
我慢慢地从床上撑起身子,我像是刚从灰色的深渊里爬上来的。我仰卧在床上,躺着的房子是圆木搭起的木棚,木棚的前面的峡谷像聚住了气。仿佛声音不是靠空气载着流动的,声音似乎在这个峡谷中停止了传播。峡谷里开满了花朵,红得像一片红艳艳的火焰,它们用自己的妖艳赞美着自己,又像燃烧着阳光。阳光的炙烤像是从它们的花朵上燃烧出来的。
但一点也听不到喷火的声音,可是我能闻到那种香味儿,像是花朵在阳光的火盆里沾着水珠烧出来的。我越看洒满了阳光的花朵我的心就越宁静不下来,我的耳朵里似乎有些虚鸣的声音。我可能是生来就不会有闲适本事的,我似乎是一直踏着痛苦前行的,我只有走在痛苦中,我才能觉得痛苦高于快乐,并用高于快乐的痛苦来赞美自己,而这一刻我的力气也像聚住了,乏得连到窝棚外面去看看的气力都找不出来了。
棚子外面闷闷地响起了枪声,我连警觉的力气都供应不到身上来。我静了一会儿,一阵儿我就听到了她俩伴着不可抑止的秘笑从棚子后面归来的声音。
“姐,我们今儿不下地了吧?”我听到了她俩的对话声。
她们说话的声音像比枪的声音传得更直。
“我知道你的心病了。”
“你说我的心病么? 我看他是不想留在这里的。”
“他愿意不愿意你能想出来?”
她们说的他我想不是别人。
“从来就没听说过借生会固定在什么地方生活过。”
她们说的是我。‘
“没有小固定却有大固定。”
“他老是飘飘忽忽的。”
“但我想他没有出过州。”
我出过,我当兵的地方就不在州里。
“他到别的地方去有这么英勇么?”
“对,看在什么地方。”
“你说,他会在什么地方呢?”
“我想……你去问他,他也怕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
“姐,你是不是吃妹妹的醋了?”
“我说你是看上他了。”
“难道你没有?”
我还能到什么地方去“英勇”呢?
“只要把他留住,我们就会在这里安静地生活下去的。”
“噢——姐,土匪这两天祸害得很凶,我们……”
“我们干啥他们可能知道了,我们防着点等着点。”
土匪是不好对付,但对付起来也没有多难。
她俩在棚子的外面停了一会儿,一个似乎还在原地停着,只传来了另一个的脚步声。
“我们刚去给你打了两只野鸡。”她走进门来说。她眨了一下右眼,右眼的上眼帘上像猛地画了一笔,她的右眼就出现了双眼层层,她是大儿。大儿说:“她正在收拾呢,我先来看看你,这阵子怎么样?”
“姐,不要心急了。”碎儿说。
她从门外说着走进门里。她向我眨了一下左眼。
“你给人连个说话的时间都不给。”大儿说。
“等他缓过阳气,你的神魂就会打颠倒的。”碎儿说。
“借生,你别见怪了,我俩自幼一般耍大,说话就少了大小。”大儿说。她的脸向我微笑着,她的两只手拉住碎儿的一只胳膊往出走,碎儿嘻嘻地露出满脸的无奈样子。她俩安详地走出门去。某种东西——我想,一旦失去它的经常性,灾难与威胁在我的身上存在不了多久的,这儿和那儿都未出现过相同的老套子。
因为,我无家可想。
我想的,我现在想的是智慧与低下、文明与肮脏、磊落与污浊的富人之外还存着她们这样光明的人,大儿和碎儿像自然中的人鸟。我想她们并不是脱颖而出高高在上的人,她们在建造自己的人生品质时,就像深藏地窖之中的两块冰,既晶莹又冷酷,无情不俗使她俩能躲过世事的炎凉经得起孤独。要求孤寂我们可能都有这个共同的特权。我们身处何种环境,都会平静,不慌不忙的。因为我们对于生命存在条件的贪很有耐心,有一致性,有补习无知的意志行为。
她俩的笑声又在木棚外相互映衬的时候,我闻到了香喷喷的热气。香气充盈过来,她俩一个端着汤一个端着饼走了进来。她俩挤过阳光走进门里。她俩在阳光的前面站下了,我眼中的阳光射在她们的身后。阳光的前面站着大儿和碎儿。
“借生,”她说。她的右眼眨了一下,端汤的是大儿。我和阳光是对立着的,大儿端着汤从阳光的前面走到我的前面,碎儿也走到我的前面,她们就像阳光指派来的温暖的使者。大儿说:“能坐起来么,吃一点东西,补补虚。”
我从床上能突然直着坐起来了,我觉得这不是汤的吸引力,是人与人的某一种情绪得到了释放。
“汤是她给你熬的,饼是我给你烙的。”碎儿说,“你先接她的汤呢还是先接我的饼呢?”
我将两只手同时伸了出去,我不想现在就闭上眼睛去瞎摸。
“你先喝一口汤,后吃一口饼。”大儿说。我的右手接过了她端的汤。
“你先吃一口饼,后喝一口汤。”碎儿说。她走过来和大儿站齐了,我的左手接住了她端的饼子。
“我口的右边喝汤左边吃饼。”我把饼和汤都端到了嘴巴的前面。我的口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待遇。
“你想一口把我俩都吃进去?”碎儿说。
“他想用用中庸之道。”大儿说,她把我左手端着的饼要过去端在她的手中。“先喝汤,这是符合食性的。”
“我来喂。”碎儿说。她从我右手中接过汤,她用匙羹子将汤送到我的口边。“喝吧。”
“喝吧。”大儿说。
“我的手呢?”我说。
我们的声音都停住了,有一阵儿我们都像呆住了,好像连眼睛也凝固了似的。
只这么一瞬间,我的样子就像还不会飞的鸟儿,待在窝里张着嘴巴。
碎儿用匙羹子灌进去一勺汤。我看着她把匙羹放到碗里,又去看大儿的眼睛,她掐下一小块饼喂到我的口里,悬空的一切一下子像有了根基,我身后的路或者是我走过的路像被她们掐断了,生命就像要织的袜子才起了个边,阳光照不透,水洗不进来。
“我像是一个婴儿。”我说。
她俩约我出去晒太阳,我们沿着地埂走。我的右手搭在大儿的肩上,我的左手搭在碎儿的肩上。我们身后的阳光照着连在一起的影子,像一座连在一起的拱桥,中间高起来两头低下去。
“以后你就帮我们料理这块神秘的花。”大儿说。
“以后么?”碎儿说。“不过他在进入花地之前,先要和我们说成一件事。”
“这里面还有白花开。”我说。
“我说的是正事。”碎儿说,“把话不要往花地里拐了。”
“让他和我们说什么事呢?”大儿说。
“你说的事我合适干吗?”我说。
阳光特别的强烈,就像刚用涂料画在纸上,水分还没有吸去。
“你不合适我怎么能说呢。”碎儿说。她嘴快得跟刀子一样。大儿揪下一朵罂粟花别到腰间围着的花布上。我们看着碎儿说话。“你要跟我们结成夫妻。”
我们的眼神都愣住了,她的话就像一块石头突然丢在我们的中间,似乎都在惊疑石头没有砸到头上,连她自己也呆愣愣地像记不清刚发生了啥事。
“我说的是啥?”碎儿说。她突然抽出身子弯下去,又蹲下去,又直起来,有时侧一下,有时仰一下,她像记起了她说的话有多傻,她才笑得止不住身子。大儿的身子也抽去了,我们搭起的桥散了。
“你说的是有缺刻的长圆形的样子上的花朵特别好看。”我说。我不相信我一次有娶两个姑娘作老婆的命。
“我不是这么说的吧。”碎儿说。
“傻妹子,你别吓着借生了。”大儿说。她也像碎儿那么笑着才站住了身子。
“其实我们真的想和你在一起过活。”碎儿说。
“我们以后再说吧。”大儿说。碎儿的眼睛盯着大儿,她的头在我的眼前歪过去看大儿。大儿与她对视了一下眼睛又去看花地,“这些花全是我俩种的,目前可能还没有人知道呢。”
“你俩想靠它来发财?”我说。
“我俩收下的烟不是卖给烟贩子的。”碎儿说。
“那只是为了看花?”我说。
“在这里种花谁来看呀。”碎儿又说。
“我们把它当做药品送到抗日的前线去的。”大儿说。
“那你们一定是有党或者什么会了。”我说。
“你是不是让花把眼睛看醉了。”大儿说。
“你有党吗?”碎儿说。
“我不仅没有党连家都没有。”我说。
“我们有家但没有党。”碎儿说。
“我们的国都破了。”大儿说。
“我爸爸是大夫,去年春天积攒了一驮药品走到山西就被鬼子杀了。”碎儿说,我们中间好像出现了一点临时障碍。
“我妈说我俩如果热爱父亲的话,就到山里种药去。”大儿说。
“去年我们姐妹就进山了。”碎儿说。
“后来回城里我们的家只剩了一座院子。”大儿说。
“……”我想说我又没说。只有傻瓜才问她俩的妈妈怎么不在家。“这一片烟有多大呀。”我说。我们快走到地头了,我们的面前横着半截低矮的山梁。我的手又分别搭在她俩的肩上,散了的桥我们重新搭了起来。
“不足三亩地。”大儿说。她搀着的我的右面身子随着她的步子转动起来。好像我们是顺着山形旋转的。像水顺着山形流动一样。
“姐,我们翻过梁去洗个澡好么?”碎儿说,她的目光在大儿的目光上看又看到我的目光上。
“好,”大儿说,“让借生见识一下我们的洗澡池。”
“有一条河么?”我说。碎儿搀着的我这面的身子随着她的步伐转动起来,我们转成刚才的面向,桥要走过山梁去,桥像离开了码头走入河道。
“翻过梁,往东一点,有一个堰。”大儿说。
“里面有鱼。”碎儿说。
“堰水墨绿墨绿的,就像张大千洗过画笔的水。”大儿说。
“借生,知道大千先生吗?”碎儿说。
“……”我摇摇头,团长家像挂着他的一幅画。
“他的山水画很会骗人的。”大儿说。我在团长家看到的就是一幅山水画。“你的眼睛总在他的画面上恋住不想挪开。”
“我们进到堰里,像画在画里吗?”我说。
。 “他是把色彩泼到纸上,我们是把人泼到水里。”碎儿说。
“人不是颜色也不是纸,对么?”我说,“人泼出去还能捡回来。”
“你的身子能吃住凉水的一激么?”碎儿说。
“我觉得我很想水。”我说。
“水很深很深的。”碎儿说。
我们走完了罂粟花地,走上了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