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补内里是必要的,沐浴体外也很重要。”大儿说。踏上山坡,就有风从胸前吹过。
“……”碎儿想说话却停住了,她看着地面,看着这儿又看着那儿,她又看着我脚的前面,她停住脚说道:“这一带的毒蛇很多很多。”
“是呀,得谨慎一点。”大儿说。
我的目光跟着她俩的目光搜索着。
“它们常常跑到花地里去。”碎儿说。
“有时就跑到木棚里去了。”大儿说。
“蛇你不逗它它不伤人的。”我说。
“可在你不注意的时候你碰到了它的尾巴或脑袋。”碎儿说。
我们走到山梁上,我们就看见堰了,堰水墨绿墨绿的,就像掉在那儿的一大滴水银。
“那堰水粗看是轻的,细看越看越重。”大儿说。
“我们得给罗公子建议,让他在城里修一座湖。”碎儿说。
“说也是白说。”大儿说,“在这里耍天高天远。”
“人……”我说。
“借生,你先别说。”碎儿说。她让我别说。她打断我的话她说:“借生,你说人是吧,”我点点头。她的眼珠骨碌碌地转动着,就像小孩看见了糖又看见了苹果。“姐是人吧,她把另一个人——罗公子得罪了。”
“碎儿……”大儿说。她突然生气了,她像没有得到糖或者苹果的小孩,她将自己的身子独立出来停住了脚,她的双手握成了拳。
“我说的人不是你们俩说的这种意思。”我说。
“你想把我推开么?”大儿说。
“姐,我没有那种想法。”碎儿说,“你如果那样认为,你一定要这样认为的话我向你道歉。”
碎儿和我的身体也没有了接触。大儿和碎儿相对而立,她们就像两侧的桥墩从桥面上分离出去,我像中间的桥墩还在原地立着,风像水一样从她和我的中间我和她的中间穿过,我们等待着重新架起桥梁,有桥梁架在我们之间我们就不孤立了。
“不通情就不能达理。”我说,“我说的人,是相互之间一旦出现裂痕,没有情理疏通,就反目为仇的,情理所至,我们的眼前就会有桥出现的,还会存在沟壑吗?”
“我是疯了,我不该提起这件伤心的事。”碎儿说。
“算了。”大儿说,“我们都不去想这件事了。”
“姐姐原谅啦?”碎儿说。
“你一高兴就把啥都忘了。”大儿说。
“我们再不提了。”碎儿说。
“你们看,天多蓝水多绿。”我说,“我见到你们就像见到了神仙,我就像住在神仙的家里。”
“借生真会说话。”大儿说,“我们从堰里出来,我们就拜天地,你说呢碎儿?”
“是你先和他拜呢,还是我先和他拜呢?”碎儿说。
“当然是我先。”大儿说。她说着就朗声地笑起来,然后顺着斜坡跑向堰。她脚下绿茸茸的草她脚抬起来就跟着弹起来。
“姐,你等不急了?”碎儿说。
“你比她有耐心吗?”我说。我用眼睛去盯她。
“你觉得呢?”碎儿说。她的目光一刻也不想与我的目光脱离关系。
我觉得我的身体不虚了。
“你们还想回到城里去么?”我说。
“有时候想想,有时候说说。”她说,“暂时还觉得这里比城里好。”
我们听到大儿击水的声音,我们的目光移向了堰。
大儿只把枪放在堰上,她没有脱衣服就跳进了堰里。她向堰的深处游去,黑色的长发拖在脑后。我们的双脚踩到了堰边的湿处。我笑着看大儿,碎儿就在我的旁边脱衣服。她没有避我,她缓缓地脱着衣服。她先脱掉上身的马夹,拔出自己的枪放在一边,又用马夹盖在上面,她开始脱大裆裤子。
“你也脱呀,”碎儿说,“你光看着。”她的一条腿从裤腿中褪出来,她另一条腿弯还套在裤腿里。她腿上的皮肤像能透过光亮似的。
“我没有可脱的衣服。”我说。
“把腰间的花布拿掉。”她说。
“不行,不行,不行。”我说,“满身总共只有这块花布,拿掉身上啥也就没有了。”我围在腰间的花布映在没有一点波纹的水里,它裹住我似乎乎着站在水里,站着就像躺着,眼睛往远处看就像用眼睛看着天。
碎儿脱掉了大裆裤子,通身只有两件很小的花色内衣遮掩着。她蹲在堰边捞起一把水拍到胸脯上,她又站起来走到我的旁边,她胸脯上的花衣服紧巴巴地贴在两胸的中间,胸中间凹成一道槽,两侧却柔圆地凸起来。她说:“你是不是很怕水?”她说话的时间眼睛关照着我又关照着水,好像不会发生什么事的,但她的手却让我难堪,她猛地一把撕去我腰间的花布,就像一条鱼倒着插进了水里。她仰着面跃入水中。我觉得我腰以下的地方突的一凉,接着就燥热起来了,我忙忙地蹲在堰边,像鸭子走路似的滑向水里。
在水中,我没有她们那么灵活机敏。碎儿像赶鸭子似的,她用掌向我的身上击水,我只能闭住眼睛瞎摸,我担心我的什么器件露在水的外面,我往前扑,水淹到了我的胸上。
“借生,”大儿说。她从堰的中间往过来游。碎儿从堰的边上往堰的中间游,她们的笑声从水面上划过来又划过去。我站住了,但我还在飘着。“借生,你不能往前游了。”
大儿说。
她向我站着又飘着的地方游。我似乎有些眩晕,眼睛也花了,我像对着水看着她们和她们映在水中的影子,大儿是两个大儿,碎儿是两个碎儿,太阳洒了一堰,堰的岸边也变成双层的了。
“你别游过来,你停住。”大儿说。我觉得水快淹到我的脖子了。
我的脑袋开始轰鸣,耳朵也像聋了。我的双脚在堰底上动荡不定,脚下的根似乎就要断开了。我的眼前没有出路,似乎所有的桥梁都决裂了,我体轻如毛又单薄如纸,我的脚不停地从水的下面往上翻,头扬起来又往下坠,脚抬起头就往前栽,我就像渴了的牛一口一口地往进吃水,好像是用眼睛呼吸。阳光抓不住,空气抓不住,水也抓不住,但是我的手被什么抓住了……
“现在怎么样?”碎儿说。我睁开了眼睛,眼睛鼻子嘴都酸溜溜的。她的手架着我的胳膊,她的一只脚踏在我的脚背上。
“这会稳住了。”我说,大儿游过来拉住我的另一条胳膊,水没了她俩的肩膀。“不知怎么的水直往口里灌,头直往水里栽。”我说时嗓子辣酥酥的,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噎着。
“他的样子真可笑,就像跟水摔跤似的,栽下去翻起来栽下去翻起来。”碎儿说。她俩拖着我往浅水地方走。
“好像要倒着走上天去。”大儿说。
“你们看,天不就在水的下面么。”我说。
“你真是吓死人了。”大儿说。
“借生,你是不是听说要拜天地,就产生了别的想法。”碎儿说。
“我想我为啥没穿裤子。”我说。
“因此就没命地往深水里钻。”碎儿说。
“现在水浅了。”大儿说,“好了,现在水浅了。”
水齐到我的腰间。
“让他在这里洗么?”碎儿说。
“在这里洗吧。”大儿说。她放开了我的手。她浑身的衣服紧巴巴地贴在身上,脖子显得很长,就像脖子用力往上拖着那些湿淋淋的衣服。
“借生,你在这里洗吧。”碎儿说。她放开了我的胳膊。
她身上的衣服,轻轻松松的,没有一点显出不妥的地方。
“咱俩帮借生洗吧。”大儿说。
“刚才我一到水中就觉得晕。”我说,我的眼睛扫视着水面。“现在我看久了才有些晕。”
“你的身子还虚,没有补起来。”大儿说。
“借生,你的皮肤还发黄。”碎儿说,“姐,你看,像用菜盐水染过的一样。”
“这不像有啥病。”大儿说,她的手指在我的肩上背上胸上按了按。“你在窑里埋了多长时间?”她的手随便地拍打着胳膊,眼睛瞅着我的眼睛。
“记不清楚。”我说,“反正我吃了许多酸菜,总有半缸吧。”我又瞅着她。
“那就对了,我们遇见你的那天,是鬼子轰炸后的第五天。”碎儿说,她用手掌轻轻地在水面上按,她往下压手掌时水在我的腰间上滑,手掌抬起来水从腰间下落,像风吹动水面的小波浪,淹来淹去。“你是菜吃得多了,浆水喝得多了。”
“主要是阴了。”大儿说,“在水里你不能泡太长的时间。”
碎儿扬起胳膊,她让我蹲下去或弯下腰,她提着花布往我的头顶淋水。水淋到头上就像被水吃进了口里,压得我的呼吸很不通畅,一口跟不上一口。
“大儿有让男人还阳的特殊手段。”碎儿说。她说完就不见了,我头上没有了淋水的花布,她一头扎进水里去了。
大儿的上半身还露在水的外面,她站在水中就像她上半身的塑像摆在镜面上,淹在水中的下半身就像被耍把戏的用魔力隐去了。看着水中的她们觉得很神秘,很奇怪。
“她不见了。”我说。我还看着碎儿扎下去的那块水面上的漩涡。
“她会出来的,”大儿说,“你面对着我把头低下来,”我愣着。
“借生,把头低下来,”她的一只手压在我的肩膀上,我的头往下低。“再往下低,”她说。我面对着她把头低下去,我头低下去的地方就是她露在水面上的嘴唇。她和我面对面的弯着腰。我往下低头时她的身子朝后移动,我的腰朝前弯,她的腰朝后弯。她朝后移动的身子像我将我们中间的水压过去挤开了她的身子,我的头贴近水面时,碎儿从我的旁边冒出来,她冒出水面的地方咕嘟嘟地泛黑水,像水中的鱼精突然冒出来,她捧着两把黑泥,她把黑泥抹到我的脊梁上搓了起来。大儿的两只手顶在我的肩膀上,我的两只手撑在我的膝盖上,她的身子又朝前倾。水在我和大儿的之间一会儿涌到她的嘴唇上,一会儿又涌到我的嘴唇上,涌过去的水又涌过来,我俩嘬起嘴唇在水面上吐气。
“借生的背上发起泡沫了。”碎儿说。她用手又往我的背上浇水,我身子的周围漂浮着黑色的水和白色的泡沫。泡沫围着我的身子平稳地漩到我和大儿的中间,泡沫又向大儿换气的嘴唇前方漩。
“皮肤换色了么?”大儿说。她用口吹开淹到她嘴前面的泡沫,泡沫分开来又向她的两侧漩过去。她如果不动,泡沫会在她的身后又合到一起的。
“比原先的颜色红多了。”碎儿说。大儿拿开顶在我肩上的手,让我站直身子。
“给他再洗洗前胸。”大儿说。
“还洗什么地方呢?”碎儿说。
一股凉凉的风从我的后面慢慢地悠过来。
“你想洗借生的什么地方呢,”大儿说。“快挖泥来。”
“我想洗的……你不让洗。”碎儿说。
大儿用掌往碎儿的脸上击水,碎儿扎下水去。
“借生,我们在一起过你觉得热闹吗?”大儿说。
“一直生活在这里?”我说。
“不,我们很可能要到抗日的前线去。”她说。
“那里适合我们去么?”我说。
“只要你不是汉奸。”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