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腾腾腾的声音,还有轰轰轰的声音。”她说。她说着睡在窗户下面未动。
“只有一颗太阳定在蓝天上未动,还有八个漆在飞机翅膀上的在城的上空飞旋,一会儿不见了一会儿出现了。”
我说。我离开窗户,到炕里面的毡上找我的衣服,我心里默默地数着爆炸的响声,七、八、九,响到第九次,九个太阳都落下去了,我和我的衣服分手了,我被一股气浪卷了起来,然后我像在冰面上滑行,我又像被撞在什么东西上了,我落下来了。我落到实处之后,我被什么堵住了半截身子,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我瞎了吗? 我聋了吗? ……
“憋死了憋死了憋死了……”我说。我找我的腿子,我的两条腿虚虚地跟土似的。我找她但我摸不到她,我摸她的时候我摸到的都是虚虚的土。
好像一切的黑暗和恐怖都集中在手上,我的十根手指像十只老鼠提心吊胆地摸索着不知触到的将是猫还是食物。我冲着土或者我冲着她叫——葱香喂葱香葱香喂葱香——我和她和窑洞的门和门外的路失去了联系。在太阳突然落下去白天突然消失的那一刻只觉脑袋嗡的一声而没能把她捉住。
黑死了黑死了黑死了……我屈起虚放在土中的腿。我的腿缩回来了,我的耳朵要么上升至天,要么深埋地下,天地之间的一切响动已与听觉分崩离析了。我听到的不是耳朵听到的是用心听到的。我用心听到的不是天上像铁一样的响声便是地下如泥一样的响声。这种听觉关系的改变使我的肉体一时像炼铁一时又像和泥。我是一种特别的物体了,是某种线条一一或许是“苦难重重”的线条——重复了一次又重复了一次一直重复成这个角落的黑暗与黑暗埋葬着的土及土中的“我”都一样的颜色,我显得很大很笨,几乎没有回旋的空间。我像埋进坟墓又活了过来的活尸。抬起眼睛往左往右往前往后往南往北往东往西针尖大的一点色彩都没有。灵魂的重量依在困惑的肉体上想弄出一点异同的响动都不可能。
慌死了慌死了慌死了……我似乎在喊。我嚷了一声我就是嚷十声什么东西能听见一声呢? 不如我趁早闭上嘴巴动动手吧。我的手能抓住的是飞机炸下来的虚土,我的手捉不住的是炸弹没有碰到的墙壁。我在窑的墙壁上一掌一掌地往过移动,想从墙壁上推开一扇门。我不知道我在窑的哪面墙上活动,但我绝对不会在窑外面的啥地方这样盲目地寻找着出路。我推不开墙上的门,我就想着墙上有门的样子,我开始用手在墙上勾画门的样子。在这面墙壁上我已经绝望了,我又摸到另一面墙上找门。这两面墙是连在一起的,墙角是直的。我面对的是直角连结起来的两面墙,我的背对着的是没有角的虚土。虚虚实实地我又重复了过来,我靠着墙角坐下去,我明白了一点,窑和门被飞机炸毁了,我被窑和门变成的土掀到了窑的最里面。我有办法打开一扇门的,看我能不能找到那件东西。如果我是蹲在有缸的这一面墙角,我顺着手左一直往南刨土,我就能找到门,门虽然开在南墙上,但门和缸都靠着东墙。在找到门之前必须先顺着墙刨出缸来。门是外面光明的缩影,缸是里面黑暗的标志。
“气息气息气息……”我说。我似乎闻到了夜晚的气息。夜晚那种带着露水的气息。在我确定了沿着墙找缸之后,我像老鼠打洞那样,把土从地面上抬起来,又像兔子在春天寻找草芯一样把土扬下去。我刨一会儿顺着墙根退回去歇一会儿,墙旮旯就像大本营一样是不能丢的。我钻进自己刨开的洞又退出这个洞,这样反复了好多次,我闻到那股特别的气息时我的手触到了它的帮子。它肯定是那口缸。我掀过土,我的手摸到了缸口。我沿着缸口住外掏土,缸里喷出一股酸味,我顺着缸的帮子继续往下掏,我的手渐渐地触到了菜。惊心动魄的事情往往是人们无法想到的,似乎是一种特意的恩赐或安排,这缸酸菜好像是旅途中间的一个驿站,通过它可以周转出许多奇迹。它可以成为我进入光明之门的父亲,也可以成为我脱离黑暗的母亲。它既是父亲的力量又是母亲的乳汁。
我一寸一寸地把缸移到了墙角。这个位置是最吉祥的。
我的口内似乎有很长时间没有让食物来打磨了,或者热一下或者凉一下,或者辣一下或者甜一下。酸菜填到嘴里,它的力量击倒了我,我躺在菜缸旁边我感觉到了生命由虚变实的动力,我的手指跟到那一星溅在胸脯上的盐水,我才知道我的身子是全裸的。菜叶上沾着的泥土它们像拌在苜蓿花儿上的调料和面粉,只感觉到硌牙。
沾在菜叶上的泥土是干净的。
细绵的土像软软的水,似乎比水更柔和。我在如水的土里打洞就像我在如土的水里凫游,似乎又在母亲的腹中骚动。没有任何颜色意味着斑斓色彩的出现。我从这里踢打出去,我又是土地生出来的儿子。杀死李保长的人是我父母的儿子。那是以前的事了,不能用残忍来学说,那是一种必须的罪恶消灭了另一种必须被消灭的罪恶,如果用罪恶将我与他都加以限制,他的罪恶是多端的诱惑欲,我的罪恶却是单纯的求生欲,就像我现在被埋在窑里,这能说是我该遭罪吗? 作为土地的儿子也不一定就说是善良的,他必须得有事干。我干我的事情就免不了要残忍的,就是人死了,做过的事情善的或者恶的还会在人们的口头上活一段时间。我的手触到了一样很熟悉的东西,它握在我手中的形状像蛇,但它能是蛇吗? 它是我的鞭子,我的门,我的路,我的光明的空间。我牵住鞭梢往出抽,好像我是一条已启航了的船,但是缆绳还系在岸的墩子上,于是我在土上漂浮流动打漩。
“哇哇哇哇哇……”我在望不到边的土中哭喊出了声音,就像在无边的海水中巴望着岸的来临; 我又觉得我的身子像困在河滩上的船既不能顺水推舟又不能逆水行船时,河道里突然涨满了水,我的船从浅滩突入航道。针尖粗的一线光明像阳光的钻头从土的外面打进土的里面,像从空里摔下的一丝绳索,揽住了悬在空里的一个生命,下垂的生命往上提升。我的眼睛在持续了一阵黑暗接受光明的痛苦之后,好像在应诺一种终生不渝的盟约,任其往我的双珠中倾泻瀑布般的这一线光明。光明才真正地像背在黄河岸边纤夫背上的绳子,拉动了逆水而上的一条船。我抓住它我在黑暗中抓住它不让它溜掉我不会松开手让它挣脱的。我几乎不敢眨眼,用眼光慢慢地慢慢地放大着它的线条,我的眼神像走在金灿灿的路上……
“你要把我拯救出去吗?”我说。我跪着的身子像贴附在一座宝塔的脚下,我仰视着写满了蛊惑人心的光的面孔,一面与它对话,一面向它挺进。“我是一个新生的婴儿了吧?”我说。光线猛然消失接着又猛然出现。它消失时是土塌下来壅住了光孔,它出现时是土被刨开找到了通道。它再次出现时比原来的粗大了。它粗大了我觉得我变小了。它越粗大我越细小,它越来越具体我越来越不真实,我像被母亲的一条胳膊揽住,它像把我搂在它的臂弯里。“你觉得我不像人吗?”我说。好像它是巴不得往里钻的。只要有空隙它就往里钻,现在它把自己的身子都挤扁了,像一根坚硬的木桨。我听到它周围的土发出了咝咝声,像桨插入水中气泡从木头上冒出来。一根绿色的草叶横在它的影子里,草叶割开我对光的目光又续上我对光的目光。切进来的光已变成了一束,我不得不打量它的威力,因为它在我的眼中越来越强大,它就没有那么刺眼了,黄灿灿的就像是拂去面子上的土所看到的金子。我朝着光旋刨土旋爬行,我使劲对着光往来吸气。我透过一个夹缝,我喘息的时候光似乎也在喘息。我的头从夹缝中探出去就像是婴儿坠到了地上,金灿灿的太阳坐在山头上,蜜黄蜜黄地犹如一盘盛开的葵花,它不是早晨的样子就是傍晚的样子。虽然我不明白它是哪一天的太阳,但我沐浴到了它的精灵之气。
“我脱胎了吗?”我说。
我说完之后我的眼睛就觉得十分沉重,山脚下的土地本该是生动的但我觉得有些荒唐,仿佛是葱香流奶又流蜜的身躯,轻风在上面平静地流动着,像一匹无色的纱,要将她盖起来,要将我包起来,她是这片土地上的一小撮土了么? 我不属于她时或者她不属于我时,就像阳光从这片土地上移过去的情景大致一样,阳光从时问的手指间滑过去土地就显得深不可测,她的生命就是在这里溜掉的。她的生命走了,她的生命不论走到哪里她的肉体却不能走,她还没有进过城呢。她还没进过城她的肉体绝不能进城了,她已是献给圣人和我的两份的土地了吗?
她不能走动,我也不想走动,因为她没有穿好入葬的衣服,我也没有穿好上路的衣服,我们……我们显得太仓促了……风尘仆仆的我们能分手吗……日——本——飞——机——我们的蓝天……可能是圣人还有些口头相传的事,就把她留在了身边,那么我可不可以成为她的一块活动的墓碑,树起一段血的教训,写上什么叫记住什么叫不要溃逃?
我趴在地上,把羞人的身子交给了土地。
我闭上眼睛,我就没有再看到太阳。“三奶奶跟着圣人去了,她没有向我打招呼。三奶奶不愿下嫁受苦的人吗?”不同于阳光和被子,盖在我身上面的东西会出气似的,是一种死着又活着的东西,是暖和的天气里刮着的风,是荡漾着叹息的嗡嗡的歌唱声。
“知道吗? 昏昏沉沉地睡了几天?”右手的说。我摇摇头。
“热一阵冷一阵地直打摆子,热的时候给你头上浇水,冷的时候我俩换着暖着你的身子。”左手的说。
“哦……”我说。她们瞧着我。阴郁的眼睛诡秘而又友好。
“前几天我们到州上去办事,听说日本飞机撂了炸弹。”右手的说。
“这是日本鬼子第一次轰炸这个州。”
“我们去看炸破的城墙和城外的废墟。”
“我们只是想看看,我们却遇见一个赤裸裸的男人。”
“你当时啥都不知道,只悠着一口气。”
“我们觉着从那片废墟中能够脱生出来的人就是个不平凡的人。”
“我俩用裤带扎住你的手脚,用头巾吊起你的脑袋,把你抬到这里来了。”
“因为我们这个家庭需要一个能干事的男人,我们就把你留下了。”
“哦,哦,”我说。
“我叫大儿,”大儿说。我的眼睛盯着坐在我右手的她。
她叫大儿。
“我叫碎儿,”碎儿说。我的眼睛移向她。坐在我左手的她叫碎儿。
“你叫什么?”大儿问我说。我眼睛中的她们俩个就像一个人,像妖精转世的,一会儿在我左边一会儿又到右边去。
“我……”我说。我的眼光停滞在她俩的中间。
“我俩是孪胎。”她说,“我的耳前有一颗痣,她没有。
耳前有痣的叫碎儿,没有的叫大儿。”碎儿说。她把鬓问的头发揭起来,亮出一颗略带红色的有扁豆粒儿大的痣。
“你掀起头发分辨大儿和碎儿,就像你要亲我们的脸多不好意思。”大儿说,“你辨认我要比辨认她方便得多,我的右眼是双眼皮,左眼是单眼皮。”大儿说着右眼就眨出了双层。
“看好了,”碎儿说,“你在眼睛上分辨时要记牢,我的左眼皮是双眼皮。”她的左眼一眨重叠成双层层。
我再看时,大儿和碎儿的眼皮又都成了单层的。她俩就像专为病汉逗乐的神仙。
“眼睛上分不清吧? 你还得在痣上分辨。”碎儿说。她又掀起头发让我看。
“你们不是小妖精就是大神仙。”我说。我好像没有得病一样。
“……”她俩隔着我,在我的身子上面牵住手,推一把搡一把,笑得我不知道该看着谁。
“你叫啥名字?”大儿说。她的右眼叠成双层层。
“我的名字难听得很。”我说。
“叫啥?”碎儿说。她的左眼皮由单的变成了双的。
“叫借生。”我说。我像躺在春日融融的草地上。
“借生?”大儿说。“你是借生么?”她俩吃惊地看着我。
“你真是蓝源县的那个借生么?”碎儿说。
“嗯……”我说。我迟疑地看着她们。
“你的英勇全州的人都知道。”大儿说。
“哎——对了,”碎儿说。她说着离开了我的身边。
“我们听过你的许多传说。”大儿说。
碎儿又来时腰间扎着我的鞭子站到我的身边。她双手插腰,口里吹着气,眼睛圆瞪着,她想扮出雄赳赳的武士的样子,但她没有胡须,口里的气一口一口地吹扬起额前的头发,她说:“你是哪里来的借生,敢来冒充我?”
“哟……”我傻笑着。“这根鞭子你是怎么弄来的。”
“我们用它拴着你的腰,系在棒上,我们就这么弄来的。”碎儿说。她将鞭子解下来。“当时并没有把鞭子和你联系起来。”
“当时只想你是个务地的男人,没想掳来了一个只会务花的侠客。”大儿说,“现在看着你的鞭子我们就知道你是谁了。”
“你怎么会在那个地方光着身子出现呢?”碎儿说。她把鞭子盘在棚子的圆木上。
“我从土里出来我才知道我光着身子。”我说。
“你肯定贪了什么。”大儿说。
“没听说过你在谁的家里宿过。”碎儿说。
“我……”我说,“我听到了一只鸟儿叫着,只有一只鸟儿在叫。”
“你听见鸟叫了?”大儿说。
“像在鸣唱一支什么歌。”我说。
“我没听见。”碎儿说。
“她唱得……”我说。
“我好像听到了你的心跳。”大儿说。
“……很稳很慢。”我说。
“罂粟的香味波浪似的一阵一阵涌过来,越来越浓,我只闻到了这种味儿。”碎儿说。
“它在哪儿唱呢?”大儿说。
“好像在斜斜通向蓝色天空的那片还没生芽的柳树林里。”我说。
“你是不是又发烧了?”碎儿说。她的手贴着我的额头试。
“躺着。”大儿说,“我和妹妹给你去做十全大补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