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道砖包城墙为界,墙里是州府,是城里,城里人住房子,房子里住的是达官贵人; 城外人住崖窑,窑里住的是贫民百姓。我们来到了州府的城边上,但是我们暂时不能进城去。我们似乎走了一天一夜,我们人困了马也乏了。我们不能扬眉吐气地进城去浪,我们得缓过神来,起码要让她打扮出个样子。我们在城外顺着城壕外侧的便道信马由缰地走,我们寻找着合适的歇脚的地方。坑院走过去一所又续过来一所,我的眼睛盯住这一家的地坑时我的腿就不想再动了。我的双脚像生出了须根已扎进了地里。我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她的两条腿像用木头做的,硬僵僵地站立不稳。
“麻死了,麻死了,”她说。葱香边说边把住我的一条胳膊,她像是木匠安在我身上的一个活人,她像是我的另一部分。
我们走下便道,走进通向坑院的豁口,顺着光滑的斜坡下到院里,我们站到了平整的院子的中间。
四四方方的坑院像座墓穴,它借着门前的城壕从平地上挖下去,在靠北的崖面上钻了三孔大窑。打着窑洞的崖面除了装门和安窗子的地方用大青砖裱出门和窗子的样子之外,其它地方全是用锋利的板镢洗出的波浪似的花纹。阳光照上去,一半光明,一半阴暗。
“有人吗?”我说。我站在院子的中间喊道,我故意将腰间的手枪亮出来。我不是想吓唬谁,我想让他或者她一眼就认出我是接太太或者送太太的当兵人。
先是中间那孔窑里走出一个赤脚的男人,他像刚从午觉中惊醒,接着东面窑门上和西面窑门上都有人影晃动。东面窑门上一个包围巾的女人将身子隐在门里只露出了头,她的口里好像还噙着什么吃的东西没有咽下去,西面窑门上却站着一个儿子娃娃用手指抠着墙上的土。
“打扰了,”我说。我面对着中间窑门上的男人说,“我们是行路的,想借你的地方歇歇脚,行么?”他眨了一下眼睛,将皱着的眼睛睁开,他的脸面红光光的。
“哎呀——”他说。他忙忙地颠着小步向我们迎过来。
“真是不知道掌柜的要来。”男人说。他的眼珠转过来转过去地打量着我们,好像我们是多年未见的故交,或者是种地的佃户见了地主家收账的先生。“歇歇脚是很方便的,快请进,快请进。”他边说边接过马的缰绳,让开身子,腾出路让我们往窑里走。我们慢腾腾地挪开步子时,他又向站在窑门口的男娃娃丢过去一个眼色。男孩跑过来又从他的手中接过缰绳。
他把我们让进中间的大窑里,里面凉爽得让人觉得空气都是用冷水浸过的。他把我们让到干净的炕上,他就出去了。炕上铺着一页新竹席,靠墙的半面炕上又铺着一条半新的毛毡。里面是半截很深的窑地。
“真想在这里睡着不要再醒来。”葱香说。她盘起小脚坐在炕上的席上,我坐在毡上。她坐在靠着窗户的那一面,她的眼睛东瞅瞅西瞅瞅。
“我乏得也不想动弹了。”我说。我的眼睛似乎跟着她的眼睛转动,我算是有了和她能平起平坐的这一天了。
男人端着多半木盆热水走进来。他的肩上搭着一条羊肚手巾。他说:“路上难走,洗把脸。”他把木盆放在炕席的边上。
“我们很脏吧? 到地上来洗。”我说。我准备下到地上去。他忙忙地过来拉住我。
“累了累了累了,你们累了,在炕上洗能行。”他说。我一条腿蹲着一条腿跪着停在了炕上。
“你先洗。”我对葱香说。
“你先洗,你洗了我再洗。”她说。她收起双腿跪在炕上,双脚的后跟坐在屁股下面。
我还没有被哪一个女人这么尊敬过。我看了她一眼。我跪着移到水盆跟前,我从他的手中接过羊肚手巾,他向后退,他站到当地去了。我把手巾放入盆中,我的手跟着在盆子里摆动着手巾。
“掌柜的给我们准备一些吃的和喝的。”我说。我捞起手巾在脸上擦。我的脸一见水,我的浑身一下子轻松了。
“我们走时一并给你付钱。”
“吃喝都很方便的。”他说。“付不付钱那都是小意思,你们是吃公家饭的人,只要你们高兴了比啥都好说。”
我擦了脸拧干手巾,递给葱香我又退回去坐到毡上。
葱香接过手巾跪着走到水盆前面,她把手巾放到盆中洗起手来。
“你暂停一停,我给你另端一盆清水。”他说。他双手抱在胸前往来走。
“能行,能行。”葱香说,“稠水不稠脸。清水也是这么一洗,稠水也是这么一洗。”
我没有见过她用别人洗过脸的水再洗自己的脸。
“这贼娃子又来了。”他说。他的头转向窑门。
“是飞机吧?”我说。
“这几天东洋鬼子的飞机没有断过,嗡嗡嗡地像狗头蜂儿一样让人烦死了。”他说。他的脸又转过来。
“它们往哪里飞,知道吗?”我说。
“往西飞。”
“一直往西去了么?”
“只见往西飞的,不见往东飞的,不知道飞着去弄球啥哩!”
葱香用手巾擦脖颈。盆中的水混浊了。
我的脸对着窗外的天空,那面窗户框住了我的视野,我看着远处的一点点蓝天,样子有些严峻,一副坚定不移的样子。我们待在窑洞里听着那种沉重的飞行的声音,在缩小了的土地上掩盖起一些隐秘。它们飞过去就没有痕迹了。我的脸转向他,转向东家,我心里好像乞求着他要把一个儿寄存在他这里。
“洗好了。”葱香说。她把手巾搭到盆沿上,东家从炕上端走了盆子和手巾。“我才感觉到我的呼吸了。”
“精神来了么?”我说。
“我像栽在地里的葱了。”她说。
“突然间有你这么个伴儿,把我的孤单打扫干净了。”
他把木盆里的洗脸水泼到了院里,哗的一声像雨淋在地上。
“他把水好像淋在我的身上了,”葱香说,“我浑身都轻松了。”
“你说你像栽到地里的葱了?”我说。
“我说我活过来了。”她说,“你也活过来了。”
“我们摆脱了一场灾难。”
“他们,”葱香说,“掌柜的他们家经历了一场暴雨。”
“给他们带来灾难的不是我们。”
“对,他们硬要逼出那场暴雨来。”
“他们既然已经看到了闪电或听到了雷声,他们完全可以躲过去的。”我说。
“他们就是不会躲。”
“保长,”我说,“我想他是闭住眼睛先看闪电,然后捂住耳朵再听雷声,他把雷声和闪电对立起来了。”
“他硬朗了一世,糊涂了一时。”
“他……”我的话还没说完,坑院的门豁豁上有人大声叫嚷。
“杨师,杨师,”门豁豁里站着一个男人喊道。他的两腿中间夹着一只羊羔。“今日这个羊羔俊得很,要不要?”
杨师从东面的窑里跑出来,他往门豁豁里急走,他走了几步又不走了。杨师不走了,他停在院里跟人说话,他说:“今日顾不上了,煮熟的还没上市呢。”
“家里来亲戚了吗?”门豁豁的人问。
“营里来的上姑舅。”杨师说。
“我们是杨师的上姑舅。”我说。
“这个人做生意肯定是个把式。”葱香说,“你们跟原来就认识的一样。”
杨师的脚步声又往东窑里响去。
“一面都没见过。”我说。
“他真精明,他把话说给别人听。”
“兵荒马乱的年月,把话说给别人听很重要。”
“他说我们是从营里来的?”
“他的意思要么我们是当兵的,要么就是土匪。”
“他把我们当土匪吗?”
“看来他经历过,他正在巴结我们。”
“我们像土匪吗?”
“我们绝对不像土匪,但我们绝对是当兵的。”
杨师的脚步声又响动起来了。他的双脚从东窑挪到我们坐着的这个窑门口。他端着黄色的小炕桌,桌面上放着两碗茶和一大盘带骨的羊肉,桌子的拐角上散放着切得整整齐齐的锅盔,炕桌随着喷鼻的香气先入到窑里。
“你们真是有口福的人。”他说,他把炕桌放到炕的中间。“今日肉煮熟我的瞌睡就来了,端端没有上市去,好像是专门等着你们的一样。”
“多谢了。”我说,“这要耽误你一天的生意。”
他把两双筷子分开来,先给我面前的桌子上摆了一双,剩下的一双摆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你们走了许多路吧,吃吧,想必都很饿了,快吃吧。”
他说。他谦让着我们,他又搓着自己的手。“你们刚从门里进来,就像饿得站不住了。”
“来,你过来,咱们一起吃吧。”我说。我先喝了一口茶,然后拿起了筷子。
“快吃快吃,你们快吃,我吃过了。”杨师说,他把锅盔往她的面前推了推。“不要客气,连喝带吃,就像到自己的家里一样。”葱香也先喝了一口茶,她见我夹起了肉,她挑了一块小的也夹了起来。
“这是羊羔肉吧?”我说。
“对,你的眼力真不错。”杨师说。
“你一天能卖几只?”我说。
“哎——卖啥呢,东洋鬼子的飞机天天的个天天,从头上往过飞,我们这些刚能填住肚子的生意人都不敢去集市上了。”杨师说。他的眼睛问来问去地好像在打听我们的动静。
“你们这个羊羔肉怎么做的,味道很香很香。”葱香说。
她说话的样子像个孩子。
“嘿嘿,还不是胡日鬼着呢。”杨师说,“你们都是吃下宴席的人,我们的这能算个啥呢?”
“像你们做的这种肉卖起来肯定快。”我说。
“嗯,好着哩。”他说,“你们吃吧,我再不打扰你们了。”杨师说着退到了窑门口。
“给你添的麻烦不少。”我说。
“添啥麻烦呢,你们吃你们吃,我过去了。”他说。他转身走出了窑门。窑门口一黑又突然亮了起来。
亮起来的窑门口又突然黑了,他又折了回来。他提了一汆子水进来放到桌子上。他说:“你们消缓着吃,缺啥了就喊一声,你们尽管吩咐。”杨师边说边笑,“我看你们小两口走得路也长了,但吃好了就把桌子往墙根下一推,你们就缓着睡去。”
“多谢了,多谢了。”我说。
“窑门想关你们就关住,不想关就让它敞着,马的事你们再不要操心。”
“行,行,”我说:“有风了就关住,没风了就开着。”
窑门口一黑他又出去了。
“我们是小两口了。”我说。我提起羊胸茬上的肉撕了一块递给她。她没有用手来接,她张开嘴,我把肉喂进她的口中。
“你还想单过么。”她嚼着肉说。她的眼光盯着我,好像我是所有的男人中惟一靠不住的那一个,她面对的好像是一座被洪水围困住的山。不过,我的确得到了她的尊重。
她吃得很起劲。她在她原先的那个家中的吃相我从未见过。她可能是饿了,也可能因为我是一个不大懂有钱人家吃喝规矩的人,她才不注意自己吃东西时的雅相或丑态。
“看来你真的饿了。”我说。
“我是不是吃得很难看,”她说,“不像一个太太的吃相?”
“你吃得很踏实。”
“过去的那些规矩都是多余的道束子,跟了你就得像你,不然会别扭的。”
“肉上的葱花香吗?”
“你说的是谁?”
我们彼此都知道各自说话的意思。
关上了门,坑院里的阳光就与上界的连成一片了,墙壁上的圣人像灰黯黯的,像在纯净的黄土墙壁上打上的补丁,使光滑润绵的黄土显得粗糙而不细致了。
“我们这样光溜溜地对着圣人会使他生出讨厌的。”葱香说。
“人应该往他的面子上着想。”我说,“不过,任何事情不在做法上,我们做事的时候他对我们有害,而我们做的事对他是无害的。”
“我们把羞摆在他的面子上,总是有些难看的。”她说。
她把贴身的衣服用手揪住。
“如果他会看我们的话,我们就按照他的心意连被子都不用盖。”我说。我把披在身上的被子掀过,我的身子像没有挂像的墙壁一样。
她想朝窗外看,这时的窗户和门都透不出她的视线去。
她又看我,揪着内衣拉过被子包住我们,她的气息好像风一样开始在我的胸前吹拂。
“你怕的不是圣人的眼睛,”我说,“你怕的是凡人的嘴。”我的手在她的身上流浪。
“至少对于我来说那样光着是丑的。”她说。她躲在被子里脱去内衣,她身子已像一条无鳞的鱼了。
“反过来。”我说,“男人在女人的面前做出暴力的事情就不丑了?”
“你现在说的是你想要做的!”
“我现在做的就是你不想说的?”
“想说的你已经说了。”
“想做的我们现在开始做。”
“又苦又甜的味道女人是无法得到的又是无法摆脱的。”
“在同一时刻男人想得到什么?”
“我们已沾满了夫妻的情分,相互体贴是最公乎的。”
“有的人总得吃点亏,有的人总得占些便宜。”
“我们不可能再请一个公道佬来调解事情。”
“圣人恐怕暂时也不会帮谁的忙的。”
“只有爱才能平衡,你说对不对?”
“爱会在什么地方出现呢?”
“前后左右上下……”
“都会出现么?”
“你想。”
盖在身上的被子慢慢地盖到席上了,我们赤裸裸地和圣人相遇了,他被画在墙壁上挂着的软绢上,我们蠢蠢地蠕动在炕上的棉被上,我们都是被布遮掩住的又是被布裸露出来的,但我们都想露在外面,黑暗总是让人急躁不安。我们的欲望都是一块有雨的云,像这样的云是不会骗人的,就像窑里面墙角过来一点立着的那口大缸一样实在。从门里进来一直顺着东墙根走缸会挡住脚的。
“让圣人给你说吧。”我说。
“我得做一双蹬云的鞋子。”她说。
“我们缠绵得像云了。”
“我们像云一样累,我们睡吧。”
“睡吧睡吧睡吧……”
耳畔发生过一声巨响,我把耳朵从炕面上抬起,第二次又响了。是什么巨大的东西像是从后山的顶上向我们睡着的这间窑洞的崖背上滚落而来。这响声就发生在我醒来的瞬间里,决不可能是梦中的情景,和我在路上遇到的那一颗炸弹爆炸时的响声一样真实,接着响了第三声。我拉了一下她的身子,我说:“你听到了吗?”
“好像什么在响,是不是日本飞机撂炸弹呢?”她说,“就像窑的里面还是炕的下面猛猛地往起抬……”
我接着我心中的数儿往下数:“这是炸响的第五颗弹了。”
我拿过堵在窗户上的衣服,天上似乎出现的太阳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