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松立定主意不去桂贞家了,但心内却老是啰啰唆唆,似乎不愿回屋睡觉。于是他就走下岗,要去逛逛月下的乡野,以纾解欲望的纠缠。此时,村中静谧一片,广播喇叭正夹着嘁嘁喳喳的噪音唱国际歌,人们该已经上床歇息了。天气算闷热,只偶尔轻微地掠过一丝风儿。脚前脚后流萤飞舞,虫鸣蛙叫此起彼伏。这是田鸡出洞纳凉的天气,捉田鸡肯定大有所获,正好高兴地送一大把给桂贞呢。好可惜,自从他懂事后,大人就给他定下了劝诫:每年的今天是他悼恩的日子,家中有什么喜庆事绝不可以选择在这一天举办,本人也不得有欢娱之举,包括不得亲临别人家的喜庆事。这一条劝诫,何松从来都是本着良心虔诚笃守,只是今晚心不安分地旁骛不止。
何松觉得走累了,但心中郁结似乎仍散不了,还平生了些许焦躁,他刚要坐下来歇歇,便想到生产队的晒场屋檐下有一截麻石,就往晒场屋走去。晒场屋里专门放置水车、大打禾桶、电水泵、电机等生产工具,收成时存放农产品。何松为什么要去坐那截光滑的麻石,图它干净吗?耕田佬要歇脚,随处是天然凳子,那个不值钱的屁股,只要有个土墩就够享受了。这截麻石的魅力在于它离桂贞家更近,比在岗上遥望桂贞在灯光下进出的身影看得更清些。
大地变得黑暗,何松抬头望望天空,一大团浓云涌向明月,很快将它遮蔽了。
何松来到晒场屋旁的麻石坐下,眺望桂贞家。桂贞关门了,但那窗口透出的灯光,给他创造出无限的想象,无限的憧憬,无限的觊觎。
何松卷起一根烟,正要划火柴,却听见从村口的方向传来嗦嗦的走路声。已是二更了,人们都入睡了,莫非有鬼?何松不惧鬼,若惧鬼他就不敢在三更半夜去野外捉田鸡了。朦胧中有两个影子径往自己旁边不远的大稻草垛走来。何松屏住大气,他听出了,来的人是一对男女,男的是知青亚富,女的声音生疏,绝对不是何岗村的人,可能是亚富锯鼻谈恋爱。的对象恋爱的对方。吧。听说亚富有个对象是下放到东方红大队的女知青,叫亚群。
何松不敢动,怕惊扰了人家。
来的两个人真是亚富和亚群。亚富从草垛上扯下几把稻草,靠草垛边铺好,然后两人依草垛坐下。
“亚富,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下放三年多了,还轮不着回城指标吗?”亚群问。
“我们芦苞公社还没派到指标吧。”亚富说。
“不是,公社每年都有回城指标,下放到东方红大队的青青,和我同街道的,她还不到两年呢,三个月前就已回城了,凭什么,你知道吗?”
“凭什么呢?”
“凭她和何祖康上了床做狗。非正常的男女性关系。你以为她是特别积极的积极分子?其实青青走之前,已有个叫雪梅的女知青也是这样,是她教青青仿效的。她俩称这样做叫钻狗洞,她们是钻狗洞回城了。”
何松暗地里羡慕地吸一大口气。
“真的?”亚富惊讶地说:“何祖康不像是那种人,你瞧他,因为手抄本事件,他替我想好了脱身的计策,县公安局表扬我戴罪立功,协助他们破了大案。不是他帮忙,我肯定要关几年监狱了,这辈子别奢望回城。对了,我还在考虑送点什么礼物答谢他呢。”
“你死心眼,人好不是千样好,人坏也不是百般坏,他热心帮你并不等于他心不坏作风正派。亚富,我很想回广州,离开这荒蛮的地方。”亚群颤着腔压抑着哭了。
“莫非你也想钻狗洞?”
亚群控制不住放声哭了:“我受不了扛锄挑篸的日子,我受不了乡下婆的生活。呜——呜——”
“你不能这样,不可以这样做,女人的贞操是无价的。我宁愿再熬段时间,反正不用一辈子。”
“什么贞操?青青是个过来人了,她说,男人和女人那回事,对谁不过是一样的。你瞧她如今在广州不照样生活,比我们现在好多少倍了?我想过了,我不再守身如玉了,就将第一次交给你。”
“我也很想很想,每次和你出来晒月光拔草头,抚摸你搂抱你,我忍得很难受,多少次想照手抄本说的那样做,但不敢呀。听人说做那种事会怀上小孩的。”
“怀上孩子了,我们就结婚,反正我们的父母知道我们恋爱一年多了,他们也赞成。”
“我们结了婚就没机会回广州了。”
“谁说的,谁说结婚了就不准回城!”
“知青结婚,就表示愿意在农村安家,知青办就会做材料报道,表彰某某知识青年安心在农村工作,夫妻决心扎根农村一辈子,回城指标就不考虑这对夫妻了。报纸上不是表彰过很多这样的先进事迹吗?”
亚群一时无言以对,又哭了:“唉,这是什么世界啊?为什么要将我们推入这落后闭塞的泥坑?”突然她一咬牙:“我什么也不管,我要赌一把,为了早日回城,为了今后的出路,我只能这样,你嫌弃我这样做吗?”
“我不舍得你如此下贱,不忍心你受委屈。”
“委屈也不过就是一次,如果何祖康愿意和我上床,我就提出和你一同批准回城的要求,若他不答应,我也不答应他。”
亚富“嚯”地站起来,疯一般地扯出稻草捆摔地上,遏抑着声音狠狠地骂:
“苍天,你真无眼了,我们堂堂有知识的青年,竟然被遣来落后的乡村,让乡下佬控制玩弄。”
何松听了,下意识抬头望望天空,天上还是黑黑的,尽管月亮很努力地往前走,但云团好像有意追逐遮挡它,不让它俯视大地照看人间。此时上天真的无眼了!
哗啦啦,一阵拉扯稻草声响。
何松猜度他俩要做那事,性欲膨胀起来。
“别做了吧,我有点害怕,村里忽然有人出来撞着了,明天我们就要戴高帽游街呢。”亚富担忧地说。
“都十点了,黑灯黑火谁摸出村?”
“松叔有可能出来抓田鸡。”
何松一听心虚了,仿佛被他俩发现自己在偷窥,想蹑手蹑脚悄悄离去,然而才挪了挪脚头,想到往下的精彩,他挪不动步子了。
“啊!痛死了,痛死了。”亚群的痛叫摄人心魂,刺激起何松对自己新婚洞房时的激情回忆。何松获得瞬间的兴奋,他心满意足地踮起双脚往外走了。走了百米开外,才发现,怎么不是回家,而是朝董寨的方向?天意,何松认定,既然是天意就别管乡俗训诫了。
桂贞的窗还是亮着光。莫非她不知道我今晚不来,还在等我?何松兴奋地想着走过去。不好,有个人影在桂贞的窗前晃过,然后走到门前。何松大吃一惊,赶忙就着桂贞屋边的一簇簕竹头蹲下去。好险哪,那人是谁,险些让他撞上?芦苞人的谚语真准:忌日不忌,可能不利。今天是虾仔的忌日,莫非我该感恩讳忌而不讳忌,给阿贞带来不测?先躲着看看。
“咯咯咯。”那个人敲门。
桂贞在屋内问:“谁呀?”她有点疑惑,何松来门口从不敲门,直接轻柔地喊她的名字。
“亚杨。”门外的人答。
“哦,是大伯爷尊称夫兄。这么夜了,有什么事吗?”桂贞没开门。
“先开门再说,有重要事和你商量。”
“明天说不行吗?我要睡觉了。”
“不,这件事要先讲清楚,明天拆旧屋分砖瓦的事。”
“那明天再说吧。”
“嗯——”亚杨略沉吟,马上焦急地说:“老三两公婆今晚跟我商量,只分你五百块砖一百块瓦。”
门迟疑地开了。
“进屋说,免得被人看见。”亚杨将欲出门的桂贞堵回了屋,随手关了门。
何松猫着腰溜到窗口下,偷偷往里觑。
“今天不是说好了,分我一千块砖二百片瓦吗?你现在来就是为了说改了这个数?”桂贞问。
“我来不是为了说改了的数,而是想告诉你,刚才老三两公婆到我家,约我合谋减你一半砖瓦数,我没答应,如果他们明天这样提出,你不要答应,到时我会替你说话。”
“老三两公婆真的这样黑心肠?”
“唔——”亚杨似乎是撒谎,他边支支吾吾应着,眼睛却往屋内四下眴巡,他突然出其不意地抱着桂贞,在她身上乱摸。桂贞慌得连连挣扎,压低声音哀求:“大伯爷,不能这样,这样不行的,不行的。”
“别怕,没事的,没事的。”亚杨嘴里说着,动手掀她的衣服,扯她的裤子。
桂贞羞赧难当,别过脸,一手抓牢裤子,一手扯紧衣服:“不行,不行。”
亚杨喘着粗气,一把抱起桂贞往床那头走去。
“不,别这样,床上有小孩,他们懂事了。”桂贞竭力挣扎反抗,但她很顾忌惊动两个小孩。
“那在地上吧。”亚杨不由分说,硬将桂贞往地上摁。桂贞双手撑地哭着腔:“求你了,不能这样,别人知道了,一定骂我不守妇道,今后我还能做人吗?”
“这么夜别人都睡觉了。”
我已洗澡了,换了干净衣服,在这泥地上蹭脏了,明天就没干净衣服穿。我就只有两件衣服替换的了。
“下一趟圩日,我去街上买块新花布给你,你去车衣社裁一套吧。”亚杨说毕扭头吹灭饭枱的灯,硬将桂贞扑倒地上。
屋里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何松转过身悲哀地靠在墙壁上,心阵阵揪疼,眼泪不断涌出眼眶。一会儿,听见轻轻开门声,他急忙往屋后的黑影退去,缩作一团,大气不敢出。亚杨窃贼似的溜出门口,桂贞随其后警告他:“以后不准再来,再来我用刀斩你。”然后轻轻关上门。
何松见亚杨走得没了影,便探头往屋里望,屋内还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桂贞唏嘘饮泣和遏抑喉腔的呜呜痛哭。
何松多么多么想叫门进去安慰她,和桂贞互相倾吐自己十多年的悲凄生活,可他没有叫门,他知道叫开门也没有用,自己不善言辞,不能流利地说完一个完整的故事,也不会像嘴巴乖巧的人那样,细致体恤地安慰桂贞,此时撞进去只是等于告诉桂贞,自己看见她被亚杨那个了,令她异常难堪罢了。
“咔嚓。”桂贞划火柴点亮煤油灯,一个失魂落魄的疯女人出现在饭桌前,跟街上的疯女人阿顺无异,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衣扣子扯开让大衣襟耷拉下来,微光中隐隐见着乳房的边缘。桂贞拍几下衣裤走到灶边,灶边在灯光的阴影里,何松看不清,只听见传来舀水声,估计她要再洗一次身体了。
刚才来这里的热切初衷一下给万般怜悯淹溺了,屋里的戽水声不再令何松生出想象,他蹲下来,眼泪簌簌落下,很快就轻轻抽咽。两只萤虫在他头上打转,仿佛在询问他安慰他。
桂贞好像在说话,何松抹一把泪,又探头到窗里。黑影中,桂贞抽泣着自言自语:
“阿强(何松猜度是她亡夫的名字),你不该早死呀,你死了,我为你带两个孩子很苦呀。你的兄弟不是人,是畜生来的,分家产时欺负我,还欺负我的身子。唉,仔呀仔,你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好帮亚妈手呀!”
这分明是苦难的哭诉,何松在心底埋藏了二十几年的沧桑酸涩,又给掀得翻江倒海般颠腾。他看着桂贞受到委屈,感觉比自己受委屈更难受。他待不下去了,悄悄离开阿贞的屋,稍走远一点,便哭起来,脑海老是萦绕辛酸的往事,走路像失了魂似的跌跌撞撞。
他到了芦苞祖庙后的第三岗,白天第三岗满山树木芊绵,坟冢错落密布,现在地上磷火和流萤眨闪着诡异的光,草虫和夜莺恐怖地凄鸣。何松的瘸脚没有一丝迟疑地踏入散发着新鲜野气的坟堆,他不会产生恐惧的想象,对于他来说一切都是来自天籁的合演合奏。他老婆就葬在那里。
月亮钻出云层了,整个山冈白茫茫,他极易找到老婆的山坟。即使没有月光,他也能摸到那里,那里他太熟悉了,那是一个他心灵休憩的家。平时有心事,有琢磨不透的郁闷,他不会跟别人说,包括儿女,就一个人来到妻子的坟前,抽根烟喃喃喁喁。现在一见亡妻坟墓,竟如受委屈的小孩见了娘亲一样,一屁股蹾在草地上号啕痛哭起来:
“我很闷,很苦啊,很难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