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好像要闹一闹何松的别扭,夏行秋令,连续几天一入黑就下雨,害得他不能去搭棚。何松心里十分惦挂桂贞没搭好的竹棚,和她还有没有干柴做饭。今夜没下雨了,可偏偏今夜欲去桂贞家的脚却叫良心拽住了。
今日对于何松来说,是毕生铭心刻骨、意义深重的一天,对于鸦老太则是永远歉疚难忘的一天。四十多年前的今天,北江决堤,江水涌入村,鸦老太为了拖住被洪水冲走的小何松,情急中不觉腾出了拉着孙子虾头的手,何松得救了,虾头却给洪水冲走,从此离开了人间。
这一天,何岗村人都牢牢记住,没有人再上门打扰鸦老太,当然不会携小孩上门让鸦老太代带了。何松则怀着对鸦老太的感恩,对死去的虾头的愧疚,下午就没开工,上鸦老太家陪着鸦老太上香、烧纸钱、酹酒,对虾头的遗像下跪磕头。
鸦老太祭奠之后,便长时间地对着虾头的遗像默哀,不断抹眼泪。遗像嵌在一只比巴掌大点的方木框里,是鸦老太在虾头淹死后上街找画像师,让画像师根据她的描述绘出来的。
何松为鸦老太打扫、煮饭、喂鸡,直到夕阳西下,夜幕垂临,吃过没有菜也没一丁儿油盐的斋白饭才离去。
何松没有回他的小屋,而是走上何岗北边的一个土墩上,那里可以眺望到桂贞那间孤独的住屋的灯光,遥寄思念之情;也可以俯视北江大堤与何岗半腰的衔接处,那年江水涌入何岗村,正是在那一位置涮崩一个大口子,这是一处紧系良心的地方。
何松的目光在两个地方矛盾地轮回凝望,去还是不去桂贞家?不去吧,桂贞一颦一笑的样子在心里强烈地撺掇着他,女人真是魔鬼,过往对女人不敢想无心想,如今却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去很可惜,瘾痒死了。去吧,今天可是个忌日,他自觉今天是欠债的日子,良心过意不去。
就这样呆呆地坐到皎月东升,清辉熠熠,何松虽几次犹豫地鼓起勇气站起来,然而始终迈不过大堤与岗腰连接处那段铭心刻骨的往事。
那是一段兵哥勇亲眼目睹过程、老一辈何岗村人都传颂的鸦老太的大义故事:
四十多年前的今日,老天爷好像要将天上的水倾尽人间一般,一反往年的常态,已经接连一个半月大雨小雨不停地下,间中最多只歇歇一个时辰。
“世道不好,老天昭示”,“上半年下雨太多,下半年就旱死了”,“这样下雨,准备去讨饭吧”雨不停,芦苞人焦虑地讨论,甚至有人急得诅咒女娲助虐,不补天漏。因为如此下去,农地种不了,上造的作物大多会淹死沤死,而到下半年天必大旱,作物缺水肯定歉收,往后吃饭便成问题了。而更令芦苞人忧心忡忡的是,滋润了一代代芦苞人的温柔美丽的母亲——北江,也受上天勒令一般履行天职,以严厉的训诫向簇拥身旁的儿女们启蒙大自然的冷峻——原来清澈恬静婉柔慈祥,这时变得恼怒黄浊杀气滔滔,一天一天往上涨,眼看就要漫过齐岗腰的大堤了。这意味着北江上游的南雄县清远县也不停地下雨了。上游下雨就直接威胁到三水,三水县自古有句关于北江水涨的谚语——“南雄雨湿石,清远涨三尺,三水要卷席。”
那天早晨,雨终于住了,旭日东升,天空晴朗,何岗村人高兴到额手相庆。然而还没缓过气,巷尾传来连声震耳发聩的惊叫:“崩基决堤。了!”“崩基了!”各条巷但见浅浅的浊水从巷尾滚滚流入。北江开始讲授大自然的残酷了,全村顿时跌入恐慌的深渊,纷纷惊慌失措地收拾家杂细软,蹚着湍流爬上村后的何岗躲避。
原来,和何岗岗腰连接处的一端大堤,在半夜给湍流的江水涮塌了半边,剩下岌岌可危的半边勉力支撑到天亮,还是让汹涌拍击的江水掰开缺口,冲出大堤。河水绕着岗脚,往村中各条巷流下去,肆意涌进可以到达的地方,浮起的木和陶罐之类物品,能带走的就引出巷中漂去村前大巷。
其时,何奇方是北江大堤芦苞段董会理事长,他一直关注芦苞整段大堤的安危,听到巡堤人跑来冠香楼报告,洪水在何岗的岗腰处泻开一个宽大的口子。他紧张得脑门瞬间冒满绿豆大汗:不堵缺口,接下来大堤就会给冲坍塌,那时芦苞就要死人塌房一片汪洋。他命令堂弟何奇勇先赶回村,组织村中所有青壮男人带工具上堤堵决口,自己则在芦苞街上组织人力、物资随后增援。
兵哥勇领命,想了想便带了把手枪,掖在裤腰间火速回村。
当时巷里的水流还不太深。何奇勇见到人们扶老携幼、肩扛手提,忙忙碌碌从每条巷往巷尾的何岗上避去,便在各巷口大声喊:“男人都拆门板床板,拿竹杠杉木工具去救堤,女人和小孩往岗上躲避。”
于是,男人都放下自己的家什,去拆门板找竹木杠,扛上锄、篸、大锤、斧头奔去何岗砍树、挖泥堵大堤缺口。女人继续携小孩老人贵重物上何岗。
兵哥勇来到大堤缺口处,看见青壮年人无须指令,已英勇地跳下水里打木桩,何岗那头,人们奋力砍树、挖岗泥石头,其中几个搬好家什的女人,也主动过来帮忙。何奇勇感动了,豪气地脱去衣服,正想脱掉鞋子外裤下水,却感觉村中的男人好像还没来齐,便捡起衣服往村下走去。他先去自己的巷尾,往巷下一看,只见自己的宗祖叔何茂,将缚了绳的猪艰难地往巷尾拉过来。何茂见了兵哥勇就招呼他帮忙,兵哥勇生气了,来到跟前顾不上辈分尊卑说他:
“二叔公,大家都在拼了命抢堤,你还只顾自己,你对得起大家吗?”
何茂见兵哥勇不帮忙,便不理他,只顾拽猪逆水上巷,猪不肯走,凄慌号叫着。
“二叔公别管猪了!”兵哥勇又喝令。“快去救堤吧,不然丢尽我们一宗房人的脸面!”
何茂仿佛聋了一样,还是自顾拼命拖猪……
兵哥勇见状,一怒之下拔出手枪,对着猪头就是一枪,然后头也不回地趟水回巷尾了。何茂是何奇武的爷爷,从此何奇武那家人一直对兵哥勇怨恨着。虽然在每年的清明时节,他们都是与其他宗房一起共同拜祭祖先,但彼此之间是存在心照不宣的无形隔阂的。自从兵哥勇成了右派分子,他们一家子便成了暗中监督兵哥勇改造的积极分子。
再说兵哥勇到另一条巷的巷尾往下看去,那条是鸦老婆子(那时村里人还没叫她鸦老太,只叫她鸦老婆子)住的巷子,只见鸦老婆子背了包袱,左手提了一竹篮什物,右手牵着幺孙子虾头儿,从巷下往巷尾这头趟上来。这时候浊黄的水已涨至膝盖之上,流泻颇疾,巷道由不规则的麻石板和砖头铺搁的,高低不平,鸦老婆子的步履有点儿吃力。
兵哥勇觉得应该去帮她一把。他趟着路往巷下走去,只走几步,前面的一幕令他睖住了:鸦老婆子将要经过何松门口时,才四五岁的小何松从门口探脚出来撩弄水流,一下失重跌入水中,打滚儿向巷口冲去。何松母亲失声惊叫,扑出门口,但赶不上。鸦老婆子见状大惊失色,慌急之中丢开左手的竹篮,腾出右手,双手拦住小何松。小何松光着上身,只穿一短裤头,身子滑溜溜,好不容易才捉住。她交回扑下来的何松母亲,然而何松母亲没有接小何松,而是撕心裂肺地嘶叫着扑向巷口。鸦老婆子才惊醒:何松母亲去救虾头儿了,危急之中自己竟忘了右手牵着的是虾头儿!回头张望,虾头儿早被冲出巷子,落入大巷。大巷空地比小巷低三四级石阶,虾头儿一下子没了影。何松母亲疯了一般,在大巷齐臀深的水又哭又叫,趟来趟去地寻觅。
危急之际,兵哥勇跳着往巷下冲去,顾不了脚底踩痛和石缝葳脚踝了。出了巷口,只见村前一片浊茫茫,洪水带着浮物从每一条巷口冲出,打着漩涡汇向村前的水塘,水塘汹涌拍撞,向外急溢,就是不见虾头儿的影子。
鸦老婆子失神地蹾在何岗上的一个墩子上,忙着搭棚架床造“家”的何岗村人全停了手,内几层外几层哀痛地围着鸦老婆子安慰她,不少女人崇敬地同情地陪她流泪、抆泪。
天色阴沉,傍晚将至,天好像为自己的过失悔过,又或是为鸦老婆子的大义感动,开始渐渐沥沥地飘泪。霏霏雨水沾湿了大家的头发,没有人想到要找件遮盖的物件。
鸦老婆子遏抑住心如刀绞的难受,始终沉默不语,任由两行热泪涟涟不断涌出眼眶,顺脸颊滴下。她不搭理别人的慰问,迷茫呆滞的目光愣愣地凝望着大巷方向——因为那里,被前来救堤的大队人马替换下来的何岗村男人,正不辞劳苦地帮她寻找虾头儿。她心中祈祷幺孙子会得神助遽然出现。
陆续有搜寻的男人一无所获地回到岗上,遗憾地摇头叹气。幺孙虾头儿活着是件渺茫的事了。
一个平日与鸦老婆子较亲近往来的女人,弯下腰来轻轻地拍拍她肩膀,痛惜地轻声责怪她:“大爱,当时你顾不了两个就别……”
“对呀,你怎么可以不顾自己人去救别人呢?”她的养子冲着她痛苦怒吼。那时养子才二十多岁,血气方刚。
被人责骂仿佛才舒坦些,鸦老婆子终于哇地哭出来:
“我这人心肠软,看不得别人受难,一旦遇上别人有苦难就很自然地出手帮忙,我怎么能眼光光看着松仔给洪水冲走?唉——虾头,奶奶对你不住啊……”
鸦老婆子的话,使在场的女人想起她平日古道热肠的为人,感动得抽泣,甚至放声痛哭,男人则背过脸去拭泪。
北江啊,您是芦苞人的母亲,您有感知吗?这是对您的发怒的血泪控诉啊!
鬼婆莲蹲下来宽慰她:“鸦婶,别伤心了,天灾人祸谁预料得到呢?不是张三受罪就是李四挨黑的了,上天早有定数。”
鸦老婆子哭成泪人:“上天没长眼,如果我上世今生有大孽就应该让我担待,淹死我好了,为什么掳我孙子替罪啊?”
小何松被母亲揪住耳朵,骂骂咧咧地拖到鸦老婆子面前,强行按他下跪。小何松不谙世事稍迟缓,她就狠狠掴他:“跪下!如果你听我的话,站在门内,不到巷里就不会给洪水冲走,就不会害死虾头,你是害人精。”
有女人劝何松妈住手,何松妈还是狠狠地打,小何松凄厉地哭叫起来。
“还不下跪磕头,只懂得哭,你还哭,还哭。”何松妈毫不手软地连续地扇何松,以舒缓良心的不安。
小何松滚在地上呼天抢地,汍澜交错。
看到一个不懂事的稚儿悲切的嚎哭,鸦老婆子感到自己的心被揪打,哀伤的情绪转成怜悯起来,这时何松妈咚地跪在鸦老婆子跟前:“鸦婶安人,是我害了你没了虾头,我对不起你们,我这个儿子就赔给你作孙子吧。”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鸦老婆子一咬牙用力站起来,抱起小何松心痛地搂紧,摩挲被打出红印的脸,眼泪又哗啦啦汩流。
“叫奶奶。”何松妈呵斥。
小何松胆怯地生硬叫了声。鸦老婆子没有答应,但她将小何松搂得更紧。
从此,小何松似是而非地成了鸦老婆子的孙儿了。他在慢慢长大的过程中,听从父母的教导,经常去关心鸦老太,鸦老太家每有喜丧大事,他都以孙子的礼仪贺挽。渐渐地鸦老太就把何松当作自己的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