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躲开,——让我躲开藏起来,别让他们瞧见吧!”她惊呼。但又回想起什么来了,自行噤声,像死一般寂静。就好像还有别的声音——是儿时熟悉的声音,任凭经历多少颠沛流离,多少悲欢和多少人世浮沉,总不会忘却的声音——与喃喃的祈祷声混在一起。最初,那些字句都模糊不清,倒并非像是相隔很远,而是如同在朦胧熹微的曙光下使劲阅读那隐约可见的文字。就这样,随着祝祷的进行,这些声音在耳畔逐渐响亮起来。到末了,祝祷结束,跪着的夫人清晰地听到了一个老头儿和一个同样衰老的妇人的对话。然而这两位生客似乎并非站在这三山夹峙的谷底。他俩的声音是在同一间屋子的围墙内回荡,屋子的窗棂在微风中咯咯作响;钟摆的震动,炉火的噼啪,还有灰堆上余烬的闪烁,都如同亲眼见到一般。面朝惨淡的炉火,坐着这一对老人,男的垂头丧气,女的嘀嘀咕咕,眼泪汪汪,两人悲悲切切说着话。他们在谈论女儿,不知她流落何处,女儿自己永远见不得人,又使二老双亲至死也抬不起头,而且要一直痛苦到死。他们也提到一些其他的近来发生的憾事,可是说着说着,他俩的语音似乎与秋风扫落叶的悲鸣融为一体了。当夫人抬头时,发现自己依然跪在三山夹峙的谷地之中。
“那老两口子正在凄惨寂寞地过日子啊!”老太婆望着夫人的脸,笑着说道。
“你也听见他俩的声音了吗?”她问道,这时羞愧难当的感觉压倒了痛苦和恐惧的心情。
“听见啦,咱们还能听到更多的东西呢。”老太婆答道。
“所以,赶快把你的脸再蒙上。”
这干瘪的巫婆再次念念有词,念叨一些上不了天庭的咒语。忽然间,在她喘气的间歇中,怪里怪气的嘀咕声大了起来,愈来愈响,直至淹没了原来的细声细气。从一片喁喁声中冒出了尖叫,接着又似女性呖呖莺声的歌唱,一会又变而为粗犷的狂笑,蓦地又被抽泣般的呻吟所代替:这一切混合为一片乱糟糟的惊呼、悲啼和欢笑。在锁链当中,发出恶言威胁和厉声恫吓,伴随着皮鞭的抽响。所有一切的声音都越来越大,毫不含糊地钻进听者的耳朵,直到后来,她清晰地听出恋歌中的声声柔情和丝丝蜜意全都无缘无故地化入了葬礼曲调之中。就像一阵自发的火焰燃烧起来一样,没有来由地爆发出一阵怒骂,听得她簌簌颤抖。这种失魂落魄的狂欢在她周围哄闹个天翻地覆,简直使她发晕。在这疯狂的场面中,一切失去羁绊的情绪就像发酒疯似的牵扯在一起,这时却出现了一名男子清醒严肃的声音。这是一个颇有气概的、声调优美的男声。他不断地来回走动,脚踩在地板上。他对着如痴似醉的,各有其炽烈心事而忘却周围世界的人们,挨个儿地倾诉自己的委屈,并且把他们的笑声和泪水看作是对他的轻蔑或怜悯。他讲述女人的变心,让一个妻子违背了海誓山盟,拆散了家,撕碎了心。即使在他喋喋不休的时候,喊声、笑声、尖叫声、哭泣声也是响成一片的,最后这些声音一变而为起伏不定的、吹拂着三座寂寞小山上的松树的空谷风声。夫人抬起头来,只见干瘪老太婆依然微笑着。
“你可曾想到疯人院里会有这样的欢乐时刻吗?”老太婆问道。
“有过的,有过的,”夫人自言自语,“墙内欢笑,墙外悲伤。”
“你还想再听吗?”老婆子问道。
“还有一个声音,我极想再听到。”夫人有气无力地答道。
“那么,赶快把脑袋搁在我膝盖上,趁着时间还来得及,让你了却心愿。”山上残阳还在,但幽谷和池塘已是阴森晦暗,就好像黑夜是由这里开始笼罩整个世界的。这巫婆又一次吟起她的符咒了。念了半天也没回响,直到后来,在她咒语的间歇中,蓦然一声钟响,就像从远处越过高山深谷飘来了的一声,恰好到此消失。夫人一听到这不祥的声音,就在同伴的膝盖上颤抖了起来。钟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悲,变成丧钟的味道。好像是缠满常春藤的钟楼正敲出哀声,把死亡和不幸的讯息通报乡间农村,传到公侯门第,也带给过往行人,让所有的人都为自己到头来总也难免的那个结局一哭。这之后,传来了整齐的步伐,缓缓地走过,就如同是伴随棺材进行的送葬队伍,他们的大衣都拖在地上,所以凭耳朵也能计算这些伤心人的队伍的长度。走在他们前头的是位牧师,只念下葬祷文。阵阵风来,把经书的书页吹得簌簌作响。虽然除了他以外,没有人高声说话,但仍可听见男男女女低微而清晰的讥讽和诅咒,骂那个伤透了年迈双亲之心的女儿,——骂那个辜负丈夫一片痴情的妻子,——骂那个丧尽天良、不管孩子死活的母亲。送葬行列的声息就像轻烟似的消散得无影无踪了,刚才吹得猛烈、像要掀翻棺罩的劲风,这时却围绕着三山夹峙的谷地低回呜咽。老太婆摇摇跪着的夫人,她没有抬起头来。
“这一个钟头的玩笑多么美妙啊!”干瘪老太婆咕哝着。
桥边的老人
〔美国〕厄尼斯特·海明威
一个戴着钢丝边眼镜、衣服上尽是尘土的老人坐在路旁。河上搭着一座浮桥,大车、卡车、男人、女人和孩子们正拥过桥去。骡车从桥边蹒跚地爬上陡坡,一些士兵帮着推动轮轴。卡车嘎嘎地驶上斜坡就开远了,把一切抛在后面,而农夫们还在齐到脚踝的尘土中沉重地走着。但那个老人却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太累,走不动了。我的任务是过桥去侦察对岸的桥头堡,查明敌人究竟推进到了什么地点。完成任务后,我又从桥上回到原处。这时车辆已经不多了,行人也稀稀落落,可是那个老人还在那里。
“你从哪儿来?”我问他。
“从圣卡洛斯来。”他说着,露出笑容。那是他的故乡,所以提到它,老人便高兴起来,微笑了。
“那时我在看管动物。”他对我解释。
“喔。”我说,并没有完全听懂。
“唔,”他又说,“你知道,我待在那儿照顾动物;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圣卡洛斯的。”
他看上去既不像牧羊的,也不像管牛的牧人,我瞧着他满是灰尘的黑衣服,尽是尘土的灰面孔和那副钢丝边眼镜,于是我问他,“什么动物?”
“各式各样,”他摇着头说,“唉,只得把它们撇下了。”
我凝视着浮桥,眺望着充满非洲色彩的埃布罗河三角洲地区,寻思着究竟要过多久才能看到敌人,同时一直倾听着,期待着第一阵响声。它将是一个信号,表示那神秘莫测的遭遇战的爆发。而老人始终坐在那里。
“什么动物?”我又问道。
“一共三种,”他说,“两只山羊,一只猫,还有四对鸽子。”
“你只得撇下它们了?”我问。
“是啊。怕那些大炮呀。那个上尉叫我走,他说炮火不饶人哪。”
“你没家?”我一边问,一边注视着浮桥的另一头,那儿最后几辆大车在匆忙地驶下河边的斜坡。
“没家,”老人说,“只有刚才提过的那些动物。猫当然不要紧,猫会照顾自己的。可是,另外的怎么办呢?我简直不敢想。”
“你对政治有什么看法?”我问。
“政治跟我不相干,”他说,“我七十六岁了。我已经走了十二公里,再也走不动了。”
“这里可不是停留的好地方,”我说,“如果你勉强还走得动,那边通向托尔托萨的岔路上有卡车。”
“我要待一会儿,然后再走,”他说,“卡车往哪里开?”
“巴塞罗那。”我告诉他。
“那边我没有熟人,”他说,“不过我还是非常感谢你。”他疲惫不堪地茫然瞅着我,过了一会儿又开口,为了要别人分担他的忧虑,“猫是不要紧的,我拿得稳。不用为它担心。可是,另外几只呢,你说它们会怎么样?”
“喔,它们大概捱得过的。”
“你这样想吗?”
“当然。”我边说边注视着远处的河岸,那里已经看不见大车了。
“可是在炮火下它们怎么办呢?人家叫我走,就是因为要开炮了。”
“鸽笼没锁上吧?”我问道。
“没有。”
“那它们会飞出去的。”
“嗯,当然会飞。可是山羊呢?唉,不想也罢。”他说。
“要是你歇够了,就得走了。”我催他,“站起来,走走看。”
“谢谢你。”他说着撑起来,摇晃了几步,向后一仰,终于又在路旁的尘土中坐了下去。
“那时我在照管动物,”他木然地说,可不再是对着我讲了,“我只是在看动物。”
对他毫无办法。那天是复活节的礼拜天,法西斯正在向埃布罗挺进。可是天色阴沉,乌云密布,法西斯飞机没能起飞。这一点,再加上猫会照看自己,大概就是这位老人仅有的幸运吧。
魔法
〔美国〕波特
再说,白朗沙太太,我实在高兴在这里服侍您和你们一家人,因为在这里什么都清清白白,以前我可给一个花院子做了许久的工——也许您还不懂得什么叫花院子吧?自然啦……不过谁都会听说过的,只是迟一点早一点罢了。唉,太太,什么地方有工作我就去什么地方呀,所以在那个地方,我还是辛辛苦苦地一天做到晚。我看见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它们出奇得简直叫您敢不相信。我也实在不想告诉您,要不是为了趁一边替您梳头,一边也许能替您解闷。
您得原谅我多嘴,也算我活该,偏碰巧听见您对那个洗衣服的女工说,也许是有人在您的衬衫上弄了鬼,害得它们一洗就破。话又说回来,那个地方有一个姑娘,一个怪可怜的小东西,瘦瘦的,可是叫所有来这里的男人都十分喜欢,您也就明白她跟开这院子的那个女人不会合得来。
他们吵架?那位老板娘算起筹码来老是欺骗她。您知道,这个姑娘每一次得一个筹码,一个铜码子。到周末,她就把那些交还给老板娘。不错,就是照这样的规矩,抽她的份儿,从她挣来的钱里分下那么一丁点儿,这是一宗买卖。您知道,也跟别的生意一个样子——老板娘往往作假说她只交回来了那么些码子。您瞧,实在她拿出来的要多得多,可是,让它们一脱了手,她还能够怎样呢?她只有说,我一定要离开这里,接着就赌咒啊,哭啊。老板娘就跑来打她的脑袋,她总是用酒瓶子打人家的脑袋,她就爱这样子打人。我的天,白朗沙太太,有时候那里乱成什么样子啊!一边是一个姑娘跑下楼梯,破口大骂;一边是那位老板娘抓她的头发,拉她回来,把一个酒瓶子朝她的额头上直捣下去。差不多总是为了钱,那些姑娘都欠了一身债,她们想走,不先把每一文钱都还清了休想走得了。
老板娘和警察所里的人有来往;姑娘们一定得跟他们回来,要不然就得进监牢。唔,她们总是回来的,不是跟着警察,就是跟着老板娘的另一种朋友。老板娘使得动那些男人替她出力,她一概都打赏得很阔气。让我告诉您吧,这样,姑娘们只得留在那里,除非她们生了病;要是病得太厉害,她就把她们打发走。
白朗沙太太说:你在这上边有点把我拉痛了。
把这股头发弄一弄,还有呢?我真该死——可是这位姑娘,她跟老板娘可真结了仇。她说了好几次,我在这里挣的钱比谁都多,就因为这样每一个星期都得闹几场。
最后,有一天早上,她说现在我决意要离开这儿了,她从她的枕头底下拿出四十块钱来说:这是还你的钱,老板娘就直嚷起来说,你从哪儿得来的。你——?就诬赖她偷了那些来光顾她的客人。姑娘说,放开手,要不然我要打你个脑浆直流。一听说,老板娘就抓住她的肩膀,抬起膝盖来,穷凶极恶地踢她的小腹,甚至于踢她的下体呢,白朗沙太太。过后她又拿起一个酒瓶子来劈面就打,姑娘一路跌回她自己的房间里来。我正在那儿打扫,我就扶她到床边去。她坐在那里,低着头,按住腰身的两边,等到她再站起来的时候,她在哪儿坐过的哪儿就有血。所以老板娘一会儿又走进来,嘶叫说,现在你可以滚出去了,你对我再没什么用处!我不想把她的话一句句都再说一遍,您明白这太不成话了。她能找出多少钱就拿走多少钱,到了门口,她提起膝盖朝姑娘的背后猛可地一顶,她就一跤摔到街上去,过后她站起来就走了,也不管衣裳简直遮不住身体。
这以后,认识这位姑娘的客人老是说妮纳蒂哪儿去了?往后许多天他们又一直这样问,弄得老板娘再不能光是说,我把她赶走了,因为她做贼。不行,她开始明白了自己不该把这位妮纳蒂撵走的,她就说,她过几天就回来的,你们别担心。
现在,白朗沙太太,如果您想听的话,我要讲到古怪的地方了,我想起这件事情来就是因为听您说您的衬衫给作了法。那一家的厨子是个女的,跟我一样的是个有色人种,跟我一样的带着不少法国人的血统,跟我一样的总跟那些画符念咒的住在一块儿。
但是她的心很硬,她在什么事上都帮老板娘一手,她喜欢看热闹,还给姑娘们散播些闲话。老板娘对她比对谁都信任,现在就对她说:喂,我到哪儿去才找得着那个臭婊子呢?因为老板娘刚要叫警察把她带回来以前,她已经跑出了百新街了。唔,厨子说,我懂得一种符咒,在这里纽俄连斯行得通,有色人种的女人就用它来招回她们的男人,七天之内他们就回来了,而且很高兴地住下来,可是他们也说不出为什么,连您的仇人也会回到您这边来,还相信您是他的朋友哩。这的确,这实在是一种纽俄连斯的魔咒。他们说就是隔了河也灵验呢……他们就照着厨子讲的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