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冯思琪说着说着忍不住伏在我的肩膀上哭泣了起来。
我用双手抚着冯思琪的肩膀，对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和冯思琪说起我的婚姻。我的这段婚姻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这是我和顾大海之间的战争承诺，即便是我不跟方晓珂结婚，我也会一生照顾她和孩子的，至于我跟梅雨婷的感情，主动放弃的是我，是我没有顶住各方面的压力，在爱情的战场上，我是个逃兵。我原想，梅雨婷嫁给了马天龙，马天龙也深爱着她，能给她父母体面的家庭，给她无微不至的呵护，给她我给不了的幸福。可是，我还是把梅雨婷的一生给毁了。战争让我把所有的一切都搞得一团糟。
冯思琪红着眼睛低着头用颤抖的声音说：“老虎哥，你知道，我想让你快乐幸福。”
我又摇了摇头，替她擦去眼角的泪水。我明白她的心思，那些黑色的日子，那片无边的丛林，对她来说是个无边的梦魇。从南疆归来，她的心一直都在流血，只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是快乐的，她对我产生了一种依赖。
我用感激的目光盯着冯思琪歉意地说：“琪琪，我也从心底想让你幸福，可是现在，我还是拖累了你。”
冯思琪擦干了眼泪说：“我还拖累了你呢，我拖累你差点把命丢在异国他乡。”
我抱了抱冯思琪，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两个女孩子交给你了。”我觉得我得离开了，我从冯思琪眷恋的眼神里看到她内心对爱抚的渴望。
离开冯思琪的家，我走在一片秋日的阳光里。细细的风迎面吹来，四处弥漫着温暖的气息，我有些想念方晓珂。这是她去了深圳后，我第一次从内心里思念她。这不是对一个妻子的思念，我觉得她应该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或者是某个环节。我不能把她排斥在我的生活之外。我真的替她担心。我担心她再一次受到伤害。跟她在一起生活的这些年，我渐渐了解了她。方晓珂其实是个很天真、很感性的女人。她的心里没有坚固的原则，很多时候，在男人面前喜欢盲从。所以，她常常会受到伤害。
4
秋季实兵演练之前一个月，尽管训练任务很忙，我还是请假去了一趟深圳。师长很爽快地给我批了半个月的假期，并派车把我送到了飞机场。临分手，师长对我说：“深圳那边的合作项目我亲自去看过了，商品住房正在封顶，不久房子就可以换成钱了，老虎，你真是给我们红军师娶了个聚宝盆。”我笑着对师长说：“钱没有打到红军师的账上，就不知道这钱是不是你的。师长照着我的胸脯擂一拳说，乌鸦嘴，你这是成心在气我，再这样我的批假可就收回，你可就没有眼福感受特区给你带来的感官刺激了。”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民航客机，以前在军校伞降训练坐过运输机和直升机，远没有航空座椅这样享受。万米高空，望着白云从脚下棉絮般翻滚，恍惚如在梦中。我没有让项目部的人接我。我对项目部的人说，我这次来深圳纯粹是为了找老婆浪漫一回，事先不要告诉她，我要给她一个惊喜。飞机在晚上八点准时到达深圳机场。我坐上机场大巴颠簸到市区的时候整个城市灯火辉煌，我被眼前绚丽多彩的霓虹和街灯给震慑了。这里的夜晚一扫北方城市的冷清和苍凉。川流不息的车辆，熙熙攘攘的人流。时不时有穿着一步裙、超短裙的曼妙女郎结伴而过。彩灯高照的大排档，人声鼎沸，生意超常火爆。
我虽然一身西装革履，但走在处处新潮的大街上仍然有些不伦不类。南方的秋天仍然很热，男男女女都还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T恤衫和大裤衩子。
按照方晓珂寄钱的地址，我找到了她居住的最新地址。她住在一处靠海的别墅公寓楼，房子是公司租给她的。两个保安拦住我的去路。一脸粉刺的保安没好气地盘问。我说了方晓珂的楼房门牌，然后递上了自己的军官证。两个保安也是退伍军人，其中一个看了我的证件，“啪”地打了个标准的敬礼放缓了语气歉意地说：“对不起，团长同志。”另外一个保安把我的包接过来，拉过一张椅子让我坐下，询问我情况。保安问了我要找的人说：“方总和朱总一般十二点左右才能回来，不过，也快了，你在这儿等着吧。”我跟保安聊了聊。保安说：“方总和朱总都是咱们当兵的骄傲，这两人，生意做大了，海边的一片房子，都是他们在做。”我的心沉了下去，问保安说：“朱总也住在这里吗？”。保安说：“朱总住在市中心，不过，他十二点以后就跟方总回这里来住。”
怒火在我的心底升腾，我不说话了，抽出烟，扔给保安一支，点燃了，狠抽了一口。
午夜，一辆别克车被保安拦住了。方晓珂摇下车窗问保安什么事。我一脸严肃地站在了她的面前。方晓珂对我的出现十分意外，一脸的尴尬，车子后排座位上，躺着酒醉不醒的朱百川。朱百川丝毫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他冲着开车的方晓珂嚷嚷着问：“宝贝，怎么停车了，今晚你说你给我洗澡。”我盯着方晓珂冷冷笑了一声说：“方总，已经太晚了，你和猪总还要洗澡，我告辞了。”我把一个“猪”字咬得很死。就在当初她要来深圳的时候，我就告诫过她，朱百川就是一头无耻的猪，你要是不小心，会被猪啃了。
这话被我说准了，原本属于我的这一棵白菜，真的就心甘情愿地被猪啃了。我从保安身边提起自己的提包，扭头大步走开了。方晓珂拉开车门，跑着追上我解释说：“老虎，你听我说，他喝醉了，胡乱说，你别听他的。”这时候，朱百川拉开车门冲方晓珂喊：“宝贝儿，你跑什么跑，昨晚我给你洗澡，今晚轮到你给我洗了，你别想耍赖……”方晓珂还要解释，我摇着头打断她说：“明天，我在红军师的办事处等着你。”我头也不回地一路狂奔。
屈辱、愤懑、仇恨、悲哀一瞬间交织在一起，我的眼泪也疯狂地流了下来。如果放在以前，我会要了朱百川的狗命。可是，我得给方晓珂留面子，我得给我这个团长留面子。我们的面前站着两个曾经的士兵。方晓珂追了几步停住了，听到朱百川还在那儿叫嚷，回过头来哭喊着骂道：“洗，洗你个猪头。”
5
那个不眠的夜晚，我翻来覆去回忆着跟方晓珂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第二天，方晓珂来得很早，看着我满眼的血红，见面就哭了。她说：“老虎，对不起，我知道我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了。我也就不瞒你了，我跟朱百川已经有一些日子了。我想告诉你，可这些日子我一直很矛盾，我不知道我该怎么面对你和孩子们，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说。”
我鄙视着她，冷冷地对她说：“你最好不要伤害孩子。”
方晓珂低着头不停地哭。她说：“我知道这样做伤害了你，伤害一个善良的人让我的内心备受煎熬，可是我管不住我自己，我就像一辆失控的汽车一头扎进了朱百川的陷阱。”
我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谁进了谁的陷阱我不知道，你们两个一丘之貉，所作所为都让人恶心。我不跟你废话，我给你一个有尊严的选择，你永远离开我和孩子们的生活，离婚后，至于你以后跟谁在一起生活，我不干涉你。从今天起，你跟顾大海无关了，跟我无关了。”
我掏出一张存折扔在她面前的床上说：“你寄给我的钱你全部拿走，孩子们我会把他们养大，会让他们比你有出息。你千万别提你要孩子的要求，两个孩子是你和顾大海生的，顾晓的父亲是谁，我也不想问。法律上，我没有他们的监护权，你随时都可以带走他们，可他们名义上都是烈士的遗孤，英雄的后代，如果你想让孩子们跟着朱百川那个混蛋屈辱地活着，我不答应。另外，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你是一个曾经穿过军装的人，千万别在红军师生产经营项目上耍花招，如果你们要做出损害部队的事情，我告诉你们，我会让你和那只猪死得很难看。这辈子，我杀人无数，多你们两个不多。你可以走了，不要在我面前哭。你在我面前哭的已经太多了。”
方晓珂还想说什么，被我制止了。我不想听她解释，世界上最傻最傻的是我，其次就是顾大海。方晓珂失望地走了。我在宾馆睡了一天一夜，身心疲惫踏上了返乡的归途。这次深圳之行，我自取其辱。
龙
1
林中虎从深圳回来，我去机场接了他。车到市区，天色已晚。
林中虎把脑袋靠在座背上郁闷地对我说：“天龙兄，能否赐我一醉？”他的深圳之行从离开到归来总共不到四十八小时。从他满眼血丝的眼睛里我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受到了伤害。我们找了个饭店，菜还没上齐，两瓶白酒就见底了。他不是在喝酒，是在灌酒。喝到第三瓶时，我夺过酒瓶子说：“不喝了，一趟深圳之行，回来也不谈谈感受，等会儿你喝醉了，我就听不到了。”林中虎摇摇头说：“深圳不咋地，遍地都是车，满街都是灯，整夜不睡觉，看着就乱，没啥可说的，来，喝酒。”
他不说，我没敢问他跟方晓珂的事情。我出来了一趟，叫司机开车去接冯思琪。看这阵势，我要是不陪他喝个半死，他一准跟我急。这几天梅雨婷从北京回来了，我喝得酩酊大醉，让原本就不愿意在部队呆的她更不高兴。可我不能说梅雨婷回来了就不陪他喝酒。这样对于他此刻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或许，只有冯思琪能管住他。
这些日子，冯思琪伺候三个孩子忙得团团转。安排完孩子们睡觉，她就随着司机匆匆来了。一进饭店的房间，她被刺鼻的酒味呛了个趔趄。
冯思琪在我耳边轻声说：“我来了，车给我留下来，你赶紧撤，我来接手阵地。”
林中虎拦住我说：“我说天龙兄，你不能这么快就逃跑了，我们还没有一醉方休呢。”
冯思琪夺过林中虎手里的酒瓶子倒了满满两杯说：“老虎哥，来，我跟你喝。”
林中虎迟疑了片刻，笑着说：“真的假的？”
冯思琪仰脸干了一杯说：“妹妹什么时候玩假的？先干为敬。”
林中虎干酒的当儿，我悄悄溜了。我不敢走远，听着冯思琪跟林中虎划拳。冯思琪从小在马德胜酒桌前长大的，对划拳猜数的事儿门清。
2
几个回合，林中虎就败下阵来。冯思琪扶着东倒西歪的他出了门。
看到我，冯思琪问：“你怎么还没走？”
我说：“怕你弄不动他。”
冯思琪说：“你也太小看你妹了，当年边境战场上，一米八的大个，近两百斤，我还不是背着跑了几公里。”
我笑着说：“那倒是。”
我们两个把林中虎送到了他在军里当处长时的宿舍里。
进了屋，我把林中虎放在床上说：“我先走了，留你照顾他吧。”
冯思琪把我送到门外。我悄声对她说：“深圳之行，被一顶绿帽子给砸晕了。”
冯思琪一脸沉重，叹了口气说：“他心里不知道该有多痛。”
我走到楼下，就听到林中虎狼嚎一样撕心裂肺地痛哭。他跟梅雨婷分手后也没有过这样的悲痛。后来，他一睁眼就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顾大海的照片，再也忍不住了。他一直嚎啕大哭到半夜，冯思琪劝都劝不住。她说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子弹穿过肩胛骨还拖着战俘阮世雄穿越封锁线的铁血硬汉，如此地痛心疾首。林中虎一直觉得在方晓珂这件事情上对不起顾大海。冯思琪陪伴了他整整一个晚上，清晨的时候，林中虎的酒醒了。他发现自己婴儿一样横躺在冯思琪的腿上，一张脸孩子一样紧贴在冯思琪的胸前。
再坚韧的男人，脆弱起来都需要温情的抚慰。
3
林中虎和方晓珂离婚是在半年以后。离婚之所以拖了这么久，原因是孩子的归属问题。方晓珂想要顾四方。两个人你来我往争得很凶。林中虎坚决不给，他说，英雄的儿子怎么能跟一头猪生活在一起。方晓珂坚持要，她说，我的儿子我想让他跟谁就跟谁。两个人就僵持住了。后来，方晓珂让了步说，三个孩子你总得给我一个吧。林中虎说，你问问他们，谁要是愿意跟你，你就把谁带走。方晓珂问了三个孩子，结果，没有一个想跟她走。顾晓和顾珂已经十四五岁了，对方晓珂满脸的鄙视。方晓珂最终偏向于把顾晓带走。不料顾晓的反映更是强烈，她对林中虎说，你要是让我跟着方晓珂走，我保管让你们看到我的尸体。
顾晓的话太伤人了，呛了方晓珂两眼泪花。她哭着说，她忍受了许多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就是想让三个孩子过上好生活，可她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最后，两个人达成了协议，顾晓跟方晓珂，先跟着林中虎生活，等孩子长大了愿意去找方晓珂，她就去，如果不愿意，仍然跟林中虎生活，方晓珂每个月给三百元的生活费。离婚协议草拟完毕，林中虎毫不犹豫地就签了字。
离婚期间，方晓珂在部队待的时间很短。
办理离婚手续的第二天下午，方晓珂约了我在茶馆里喝茶，说是求我帮帮忙。我去了得月茶楼。那时候，市里只有这一家茶楼。见了面，方晓珂拿出十万块钱，让我转交给林中虎。她说，这样她走了，心里也会好受些。我说，钱的事情你还是当面交给他的好。方晓珂说，我给他，他不会要的，你知道，他这个人有时候就一根筋，倔强得像块石头，他说他嫌我的钱脏。这些钱是我起早贪黑，辛辛苦苦赚来的怎么就脏了。
我真诚地说：“晓珂，作为朋友，我不得不说你，整件事情，你做得太过了。你仔细想想，老虎容忍了你多少常人不能容忍的事情，你别以为我们知道，他就不知道。顾晓的事情、你的抑郁症、公园腊梅树被砍的事情，他都知道，他只是不说罢了，他把你所做的这一切都归结于你太爱他的原因。他理解你，宽容你。可是，你就是这样在爱他吗，你跟朱百川的事情也是出于太爱他的原因吗？你把一个善良的人愚弄成了傻子。你知道，林中虎是个刀架在脖子上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硬汉，他可以容忍欺骗，但不能容忍被人当猴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