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那天晚上,方晓珂突然对我说,她辞职下海了。我心里有些愕然。她在歌舞团刚刚稳定,事业的平台刚刚搭建好根基,此刻却要辞职。可是,对于她我不能发表任何意见。我已经厌倦了,她喋喋不休的唠叨。我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表示了我的意见。改革开放后,商品经济大潮波涛汹涌,“下海”挣钱成了社会上最时髦的词。
方晓珂是摆脱体制,砸掉铁饭碗的那批人。她辞去了歌舞团的职务,说是要跟人合伙开办文艺演出公司。后来,我才知道,她跟朱百川合伙在深圳组建了一个歌舞团。说是歌舞团,其实也就是一家歌舞厅,投资的后台老板是个很有钱的香港人。歌舞厅开张后,方晓珂是艺术总监,主要是从内地网罗一些漂亮的舞蹈演员,市歌舞团那些稍稍有点儿成就的年轻舞蹈演员几乎都被她拉去了特区。
眼看着一个风风火火的歌舞团就这么垮了,老团长痛心疾首地找到我,这个器重厚爱方晓珂的老艺术家提起这件事泪流满面。她拿她当自己的闺女来培养,没想到艺术成就上什么刚刚有起色,就半途而废了,一个红极一时的歌舞团就这么毁了。
这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眼前这个满头银发的长者,任何的解释都很苍白。没有比金钱更具诱惑力了,方晓珂给出的工资高出了好几倍,没有人不动摇。
老团长长叹一口气说:“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一个歌舞团,让朱百川和方晓珂的钱给毁了,没想到,要退休了还让这个团毁在我的手上,罪人,罪人啊。”
老太太蹒跚着步履失落地离开了,临走留下一句忠告说:“小林啊,我得提醒你,朱百川这个人心术不正,小方跟着他,早晚一天要倒霉的。”
我心里苦苦笑了一下。朱百川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比谁都清楚。可方晓珂倔强得像头牛,她非要朝着那条道儿走。老太太摇着头的背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我仰天长叹,却无可奈何。外面的世界太精彩,而方晓珂从来就是一个不甘于平庸的人。
方晓珂一走就是五个月。期间,她回来了一次,浓妆艳抹的,我们只在家里碰了个面,她就走了。饭桌上放下了厚厚一摞人民币和一张纸条,意思是说让我把她出国时借别人的钱给还了,剩下的给孩子们花。我们把那些钱存进了银行。我有一种预感,这些钱将来能给她救急用。
8
九月的一天,我的小姑林凤萍来了。她的服装生意做得很大,先是给南方的服装厂加工西服和女士内衣,后来就有了自己的内衣品牌。林凤萍的内衣品牌叫“凤特娇”,主要外贸出口到美国和欧洲。这个当年被母亲惯坏了的小姑娘,如今成了家乡县城三十来岁就开上皇冠轿车的有钱人。林凤萍带来了武德元的消息。他的身体不好,椎间盘突出疼得起不了床。林凤萍逼着他住院治疗,可武德元倔得厉害,就是不肯住院。林凤萍叫母亲回去劝一劝。遇到这样的情况,只有母亲才能劝得动他。
我坚决让母亲回去。可是她一句话不说,一个劲儿坐在那儿叹气。我知道母亲很矛盾。她惦记着远在家乡的武德元却又舍弃不了三个孩子。顾晓和顾珂年龄稍大一些还好说,顾四方从吃奶的时候就跟着她,那种眷爱已经不可割舍。可是,武德元的病拖不得,他为林家牺牲太多。那一夜,母亲没睡好,总是起来开灯,厨房卫生间来来回回地转悠。
第二天午后,母亲坐着小姑林凤萍的小车走了。林凤萍临走扔下一万块钱说:“你都团长了,家里一点像样的家电都没有,这点钱买几样好电器。”
我再三推辞,母亲说:“你小姑给的,收着吧,到劳务市场请个保姆。”
母亲是在孩子们上学走后悄悄离开的。她害怕孩子们在家她就走不了,她的心肠软,眼窝子也浅,看到孩子们她就不忍心。这些年,孩子们已经对她产生了依赖,她也跟孩子们处出了感情,她说她等武德元做完手术康复后再回来。
龙
1
一九八八年,我被授为上校军衔。我们家留在部队的几个人都授了校官以上的军衔。马思萍担任通信总站的副师级主任,授了大校军衔,冯思琪担任野战医院的业务副院长授了中校军衔。军区副司令马德胜退休了,因为赶到授衔时候退休,他授了上将军衔。我的母亲尚玉婷也退休了,也授了技术级少将。
金灿灿的三颗星并没有给马德胜带来喜悦,他说,一个军人如果盯着这个星,那目光就太短浅了,麦肯阿瑟授了五星级上将,可结果还是因为一场远东朝鲜之战颓败谢幕。和平才是军人最高的褒奖,可和平怎么来啊,打出来的。军装一脱,他的使命完成了,以后看我们的了。他要做闲云野鹤,周游世界去了。
退休后的马德胜和尚玉婷被上级安排在了一家干休所,尚玉婷还是马德胜那个党小组的组长。这样的安排有些滑稽,党小组会上,马德胜常常被尚玉婷批得体无完肤。晚年的马德胜脾气似乎好多了,尚玉婷怎么挖苦打击,冷嘲热讽,他都能坦然笑之。洒满夕阳的草地上,常常能看到马德胜、尚玉婷和冯婉茹斗嘴的身影。
马德胜开始独自仙游。他去了大别山、四川、甘肃,沿着河西走廊一路走到陕北。延河边上,他坐在自己当年住过的窑洞前面唏嘘不已。他想他的白马,想延河岸边烽火连天的青春岁月,想那个梳着齐耳短发,闪着一双亮晶晶大眼的美丽姑娘,可是,岁月的脚步太快了,苍茫天地间,独留一个两鬓白白的老人孤独地坐在黄土坡上,用记忆去追赶那些美好的日子。他接着去了东北,吉林、长春、沈阳、锦州、四平、葫芦岛,然后沿着当年大军入关的道路,过天津一路到湖南衡阳。他在当年腰斩白崇禧“钢七军”的衡宝战役的战场荒野地里住了一夜。那一夜,星光照旷野,万籁皆无声。他听到了很多年前听不到的声音,梦里看到了很多年前看不到的身影。他驾着船去了海南岛,在一望无际的香蕉林里走了一遭,当年他们渡海登岛的时候,很多人倒在了香蕉树下。他最后一次去了朝鲜,在朝鲜人民军边防军司令的陪同下沿着三八线一路行走到青松岭下,独自一人在烈士陵园的墓碑前喝醉了,嘶哑着嗓子唱了大半夜的志愿军军歌。
退休之后的马德胜天马行空,纵横大半个中国,最后从朝鲜归来,回到家就把他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关就是好几天。按照常理,他游山玩水,该去的地方都去了,该照的照片都照了,回来应该高兴。结果恰恰相反,他去的地方越多,脑子里的伤心事儿就越多。过去作战、训练工作忙,他来不及坐下来想这些事情,云游四方归来,静静坐下来,他大脑里尘封的记忆一下子被激活了,于是,他一闭上眼睛就开始做梦,电视连续剧一样今晚接着昨晚,一集接着一集连续播放。
2
他这样的状态把冯婉茹给急坏了,她向尚玉婷求救。尚玉婷约他去钓鱼,可钓鱼他没有耐性,三分钟不上鱼他就把鱼竿给弄断了;尚玉婷请人约他打门球、下象棋,他却老跟人家耍赖,差点儿打起来,弄得人家都不愿意跟他玩;老年活动中心跳舞他不愿意去,他说他看不惯别的老头儿抱着老太太扭来扭去的,心里腻歪。
冯婉茹急得找不到什么办法,又找到尚玉婷说:“没想到这个老东西这么让人闹心。”
尚玉婷笑了笑:“当初就不应该让他去那么多地方,一路上触景生情,很多事从他骨子里冒出来了,我们一起另想办法吧。”
那时候,尚玉婷参加老年大学的绘画班,她早年在莫斯科留学的时候学习过油画,去了老年画院学习工笔,花鸟虫鱼已经画的很不错了。那个秋天,尚玉婷在干休所办了个人画展,干休所的老头儿们都说尚院长的画画得好,跟真的一样。
马德胜学习画画一开始就遭到了尚玉婷的讥笑。
他找到尚玉婷说:“你给我找几个像样的画画老师。”
尚玉婷故意拿话激他说:“老马,我劝你赶快打消这个念头,就你那双笨手,只能在作战地图上画圈儿,你要是能画出名堂来,我把画画这瘾给戒了。”
马德胜也不生气,就开始学画画,他很长一段时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练习画画。
马德胜决定学画画是一夜之间的事情。为了能画好猛虎,他在豫北平原的画虎村呆了三个月,跟着一个嗜酒如命的七旬老人画猛虎,高度茅台酒喝掉了十几箱。
马德胜的猛虎巨幅横空出世,在建军节画展上横扫对手。他的猛虎巨幅一共45米,画上画了三千八百七十六只猛虎,上山虎、下山虎、平原虎、丛林虎,虎贲、虎啸、虎眈目,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3
马德胜的猛虎画由此而得名。没过多久,他去美国访问,遇到了当年被他俘虏过的詹姆斯中尉,此刻的他还是美军一所军校的训练部长官。马德胜送给了他一幅自己画的猛虎图。分别时,作为回赠,詹姆斯送给他一幅美国作家画的东方巨龙。马德胜回到家里,打开画卷一看,差点没把鼻子给气歪了,画卷上的巨龙神态飘逸,在云间卷曲,悠然自得,毫无龙腾万里的气势。马德胜当场把那幅价值不菲的画给毁了。他一边撕扯着画一边说:“这些美国佬,尽糟蹋我们中国的好东西,这哪里是龙嘛,分明是一条睡在云层里的蚯蚓,傲慢的美国人就是不知道尊重人。”
尚玉婷问清了事情的原委,哭笑不得,一脸严肃地批评他说:“是你太粗鲁,先不尊重人家的,人家这样回敬你,已经算是很绅士了。”
马德胜不服气地说:“他送我这样的蚯蚓还绅士?”
尚玉婷笑着说:“老马,你别忘了你送人家的画,那是揭人家当年的伤疤。”
马德胜狡黠一笑:“我的画怎么了,猛虎下山,凶猛无比。”
尚玉婷半眯着眼睛对他说:“装,你就给我装吧,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知道你的肠子几道弯儿。”
马德胜像是被拆穿了自言自语说:“难道,这老小子看懂了?”
尚玉婷说:“别人都不是傻子,当年毛主席响当当一句话,全世界人民都听得清清楚楚,‘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嘛。”
马德胜得意地哈哈大笑说:“我这是把主席的话再次说给他们听。”
马德胜没料到,尚玉婷当天晚上就开了他的党小组会,向党支部建议给马德胜处分,并向军区和总参外事局建议,马德胜的猛虎图,不准他再送给欧美国家的朋友,这样会造成很不良的国际影响。
马德胜不服气地对冯婉茹说:“老太婆是嫉妒我的画比她的画画得好,鸡蛋里面挑骨头,我不跟她一般见识,她说我要是画出名堂来,她就把画画给戒了。现在我都画出国际影响来了,老太婆还在画,脸皮真是厚。”
冯婉茹说:“她就是要报复你,现在你落到她手里了还不可着劲儿地收拾。”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马德胜画虎已经很有名气了。他的虎体型精干,骨干很强。别人都说,画虎难画的就是骨架,一张虎皮掩盖不住铮铮铁骨。自从美国中尉送他那只龙以后,他又迷上了画龙。他先后走遍了名山大河,临摹了无数名家的龙图和石雕、玉雕,琢磨出自己的一套绘画技法。他画过三千八百七十六只虎的猛虎巨幅,接着就要画三千八百七十六条龙的龙腾巨幅。几千条龙神态各异,龙啸、龙吟、生风、行雨、踏浪、驾雾、腾云,气势磅礴,威风逼人。书画界的专家名流看了他的龙图和虎图无不竖直大拇指赞叹不已,一位国画大师抚着飘逸的白须说,如此龙腾虎跃的气势,没有军人身经百战、生死涅槃的境界是画不出如此传神的国画佳作。
那段时间,马德胜画了很多单幅的小品,求画者络绎不绝,这里面不乏他的老同事,老领导,级别都不低,他们来的时候大多带一些好酒和一些藏品。
马德胜从不卖画,送的也不多。他的画挂在房间里,收藏在柜子里,别人摸一摸都不行。龙年八一建军节,马德胜举办了一次个人画展,书画协会主席亲自参加展览。那次画展以后,他的画一平尺能拍到两万多。听到这个消息,冯婉茹惊得连呼了不得,这么多画还不值个几千万。
马德胜笑着说:“不缺吃不缺喝我卖它干嘛,一张不卖就一文不值。”
冯婉茹笑着说:“卖不卖由不得你,到时候你我两腿一蹬,你知道儿孙卖不卖?”
马德胜说:“我肯定能做这个主,你肯定比我死得晚,你就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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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事实上,马德胜的龙虎图只在这世界上留下了三张。一张是送给林中虎的虎图,一张是送给我的龙图,另外一张是他送给梅雨婷的龙含珠。我和梅雨婷结婚后一直两地分居。马德胜想借此机会提醒她,让她早一点儿给我生个儿子。
梅雨婷调到了北京的一家军队杂志社任编辑部副主任,主要编撰野战军战史。我们两个多半也是聚少离多,真正聚在一起,共同的话题也很少。我没想到,我想要的婚姻生活是那么平淡。或许,梅雨婷青春的激情已经在岁月中消失殆尽。她渴望的爱情已经远去了。我们在一起也就是散散步,买买东西,在一起做饭、吃饭、睡觉、看电视。梅雨婷北京家里的窗户前,总是养着一些绿色的植物,那盆吊兰,她整整养了将近二十年。每天黄昏,她都会靠在窗户前用喷壶浇灌那些绿色的植物,吊兰的叶片被她擦得墨绿发亮,那盆吊兰她从当兵的时候就开始养了,它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即使是她搬了几次家,即使是她去边境战场采访,即使是她很多天不浇灌它,吊兰仍然活着。梅雨婷还说:“过去我一直刻意地疏忽它,我以为它会在某一天死掉,可是它不但活着,仍然苍翠碧绿,我不能再疏忽它,忘记它了,我要好好呵护它,直到它自己愿意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