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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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元说,在方晓珂的问题上我们都犯了一个经验性的错误。
方晓珂毕竟不是我的母亲段腊梅。武德元娶了我的母亲得到了一生的幸福,我娶了方晓珂,日子却一天一天滑向了深渊。
从战场回家之后,战争如同弥散的硝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而我和方晓珂的家庭战争却如火如荼。因为我再次上战场没有征求她的意见,方晓珂常常喋喋不休。她说我根本就没有把她当作生命中的另外一半,我们的婚姻不过是我因为怜悯顾大海而扔给她的一根骨头。我向她道歉,承认了我不应该瞒着她上前线的错误。
我对方晓珂说,当时主要考虑到你要出国演出,不能因为我让你错过这么一次美好的机会。你是一名舞蹈演员,能在国际舞台上展示艺术才华,这样的机会十分珍贵。而我是一名军人,战场就是我们的舞台,我同样也不想失去展示中国军人风采的机会,这次作战,我捕获了阮世雄,给了顾大海一个交代。顾大海不是战场失踪人员,他是烈士。这是一个军人至高无上的荣誉。再说了,我们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不会因为你同不同意而改变自己的决定。
听着我的解释,方晓珂冷冷地说:“你们这些嗜血成性的人,从来不配拥有爱情,你们为了一个所谓虚无飘渺的东西可以舍弃一切。生命的价值就是一枚军功章,一个荣誉称号和一个烈士的名分吗?太可笑了。”
方晓珂的思想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个伟人说过,开放不仅能刮进来春风,也能飞进来苍蝇。方晓珂的脑袋里进了苍蝇。望着方晓珂嗤之以鼻的神态,我的心凉透了。
如果说,她蒙蔽了顾大海让他不明不白成为她纵欲乱搞的替罪羊可以原谅;如果说,她假装精神有问题,在她人生最灰暗的时候利用了我的承诺和善良可以原谅;如果说,那个冰天雪地的冬天她在深夜挥刀砍掉那棵腊梅树可以原谅;如果说她对待周凤菊的冷漠和排斥可以原谅……我都可以原谅她。因为她曾经是顾大海的妻子,她是我的妻子。可是她对军人价值和荣誉的蔑视让我痛心疾首。我没再和她争吵,也没再和她争辩,只有悄悄地离开。
那段时间,我被任命为红军团的团长。我一头扎进了我的士兵中间,只有跟士兵们在一起的日子我最快活,奔跑在旷野丛林中,视野开阔,心情舒畅,一切烦恼都会随着汗水的挥洒而变得烟消云散。我成了蹲基层最多、跟士兵们关系最好的团长。我是整个R军最年轻获得荣誉最多的团长。可是,我落了一个“怕老婆”的恶名。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面对打扮得花枝招展,貌美如花的方晓珂,我的荷尔蒙激素匮乏得可怜,我们很长时间没有性生活了。她每次来部队,我都在极力地克制着自己。
没去轮战之前,面对方晓珂饱满丰盈的身体,我总不能自制,方晓珂说,她喜欢我飓风一样狂卷起她身体的那种感觉,大风卷起厚厚的乌云碾过她的身体,掠过她的皮肤,一下一下挤压着她身体里的液体,把她浑身的汁液都挥洒出来,那一刻她的身体,像经历一场暴雨,让她的身体变成很薄很薄的透明晶体,在以后的阳光里闪闪发亮。
2
那次,她刚刚演出完跟市里的领导喝完酒很晚才来到红军团,她穿了一件长长的裙子,腰身和胸部紧绷绷地箍在肉上,晃得门口的岗哨都不敢睁眼。我给她做了酸梅汤让她解酒,她面条一样就缠绕住了我。我推开她去弄酸梅汤。她又像一根面条一样晃到厨房,又晃到沙发、床上。她的裙裾喇叭一样张开着,淡粉色的内裤清晰可见。她没有喝我做的酸梅汤。而是把衣服全脱了下来,然后翘着雪白的臀部去了卫生间,我的眼前一片白茫茫诱人的光,亮光里两只可爱的乳房上下跳跃。她在卫生间里哗哗啦啦地洗着澡,嘴里还哼着一首时下流行的港台歌曲。我去了厨房,把脑袋伸在凉水管子下面一阵痛浇,我的欲望很快就过去了,她光裸着身体回到床上。我再次把酸梅汤端给了她。方晓珂说,你就不能碰碰我。我坐下来说,我挨着你啊。方晓珂说,挨着干什么,你就不想做点儿什么?我想要你的飓风。我拉起毛巾被给她裹上说,你喝多了早点休息吧。她拉起我的手,放在她的两腿间。我的手指触摸了一下她的那里,很快就缩了回来。我假装打着哈欠说,好了,今天我刚刚跑完五公里越野,我累了,早点睡吧。说完,我一头倒在床上,假装睡着了。
黑夜里,我看到方晓珂光裸着身体站在窗户前。她用打火机点燃了一根香烟,在窗子前面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她再次去了卫生间。她开始哭泣,流水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很快掩盖了她嘤嘤的哭声。第二天早饭桌上,我再次告诫她,以后不要穿暴露的衣服来部队,这里是军营。她没有吱声,离开时,她因为找不到扎头发的发卡跟我吵了一架。说是吵架,其实是她一个人在怒吼发泄。她的声音十分尖锐,传出去很远,团领导家属院里都听到了。大家都知道我的老婆很漂亮,但脾气爆得像一颗手榴弹,拉开环儿就响。
我对方晓珂的行为越来越失望。
3
这期间,顾大海的母亲周凤菊查出来了患胃癌晚期。那年中秋节,周凤菊吃完晚饭嚷着肚子疼。段腊梅说,她这样的疼痛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倔强的周凤菊看着我这么忙就没有告诉我。周凤菊跟方晓珂的关系很糟糕,我不在的时候,她疼得直冒汗还得忍着。我把她送到冯思琪所在的驻军医院。一轮检查下来,冯思琪拿着病历单子找到我说:“老虎哥,你得有个思想准备,晚期了,根本没有手术的机会。”
一股冷气从我的脚底直贯到头顶,我的心开始纠结地疼痛,我自责不已。我答应顾大海,要好好照顾他的母亲,照顾他的孩子。可是我要眼睁睁地看着周凤菊去死。我紧紧地抓住冯思琪的手说:“好妹妹,你得想想办法,你得让她活着。”
方晓珂去找了尚玉婷。野战医院组织了专家会诊,连上海、北京的专家都请来了,老太太的待遇比省部级领导的都高,可是太晚了,如果发现得早,手术切除或许还有可能。
这个消息让我很无助。我不敢面对躺在床上的周凤菊,更不敢面对三个孩子的眼睛。如果周凤菊就这么死了,我的心会一辈子得不到安宁。
周凤菊住院,使母亲原本繁忙的家务增添了新的负担。她每天早晨叫孩子们起床,给他们做早点,把他们打扮的干干净净的送他们去公交车站,晚上孩子们睡下,她还要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给孩子们缝缝补补。这些事情,方晓珂从来不管。过去,她也不让周凤菊管。她说周凤菊自私、懒惰、邋遢,会把孩子们带成一群猪猡。她不止一次地拿我的母亲和周凤菊比较。有一次,我无意间听到她翘着嘴唇自言自语说:“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那一刻,我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真想照着她粉白脸上狠抽两记耳光。可我还是忍了。我不能打她,举起巴掌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顾大海。可是我每次回家,看到母亲憔悴的样子,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她养育了我们林家还要替我养育顾家。我真是不孝,劳苦了一辈子的母亲早该歇歇了。我没让她享福,却让她在受苦。远在故乡的武德元独自一人住在偏僻的深山弹药库里,晚年的他仍然孤独冷清地生活。
4
夜深人静的时候,段腊梅也常常念叨武德元。她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武德元会不会经常去看姚翠玲。她说她这辈子亏欠姚翠玲太多,那么好的一个美人儿,一辈子让她和武德元给毁了。她说她要是在家,就会把姚翠玲从精神病医院接到家里好好照顾她。我知道,母亲对我和方晓珂的婚姻不满意。她说我把梅雨婷也给毁了。
梅雨婷跟马天龙结婚后总是吵架,两个人一直两地分居着。她听了心里就更是不安,看到我和方晓珂的日子过成这样心里很替我着急。她告诫我说:“既然已经跟方晓珂结婚了就要时时处处想着她的好,不能揪住她的缺点不放,日子再苦再难也得两个相互牵着手朝前走。顾大海把老娘和三个孩子托付给了你,就得义无返顾地把答应的事情做好,要做到善始善终。”
周凤菊向我请求,她想趁她还活着,让我把她送回老家顾家庄去。她不想火化,要我把她葬在她家老头儿和大海的坟前。我没有同意周凤菊放弃治疗的请求,顾大海家乡那个小渔村,医疗条件极其落后,把她送回去等于等死。
第二天,顾大海的妹妹顾夏、顾秋和顾秋的丈夫小义来了。顾夏和顾秋的意见也是想让周凤菊在部队的医院治疗着,万一治不好,她们再来接她,可周凤菊还是坚持要回老家去。我只好找冯思琪要了一辆救护车,把她和顾夏、顾秋和顾秋的丈夫小义送上了火车。
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我把顾大海的抚恤金连同烈士证明,一等功臣的奖章,一并交给了顾夏和顾秋。我对她们说:“你告诉村长,他要的东西我都给他了,顾大海是英雄,是烈士,我会跟地方民政部门协调,在咱娘的问题上给予照顾的。”
她们拉着我的手说:“哥,咱娘要是不好了,我就给你打电话,你可一定带着顾四方回我们顾家庄,顾家没有儿子摔老盆,人家要笑话的。”我流着眼泪说:“我一定回,我带着你嫂子,顾晓、顾珂和顾四方都回,谁说我们顾家没人了,一大家子。”
顾家姐妹走后,我的情绪十分低落。在处理周凤菊这件事情上我像个逃兵,我把她活生生地推给了顾家。可有件事情我很纳闷,是谁在这个节骨眼上通知了顾家姐妹,让她们接走了周凤菊。这个人,只能是方晓珂。周凤菊住院以后,从来没有见过方晓珂的影子,可就在昨天,方晓珂带着顾四方探望了她。
那天深夜,方晓珂很晚才回来。她满身酒气,头发蓬乱。我搀着她去卫生间呕吐,问起了她这件事情。她居然承认了,还咆哮了一阵。她说我对一个要死的人那么上心,却从来不关心她的工作,不关心她的身体,这么晚了都不去接她。我被她的咆哮激怒了,把她拎到镜子面前怒吼道:“我们忙得焦头烂额,你却有心花天酒地,你自己看看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怎么不叫人失望。”我把方晓珂丢在了卫生间里,重重地关上了门。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对她,我宽容、忍耐、迁就、宠惯她,可就是换不来她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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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凤菊离开医院两个月零九天,顾秋打来电话说:“哥,咱娘要走了,可瞪着眼睛就是不合眼。我琢磨着,娘要见你,前几天她说,她死之前,只见你和顾四方。”
我打电话给方晓珂。方晓珂说她们歌舞团在深圳演出根本就抽不出时间回来。她还说:“反正顾大海的母亲见了我也没有好脸色,我不回去,说不定老人家走的还愉快一些。”
我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就势把电话挂了。
我带着九岁的顾四方风尘仆仆地赶回顾家庄。病床上的周凤菊瘦骨嶙峋。顾四方怯怯地走上前去。周凤菊用骨瘦如柴的手抚摸了一下顾四方的脸,焦黄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呼唤着我的名字,让我坐在她的身边。我把脸紧贴在周凤菊突兀的颧骨上,就听到她简单地说出了几个字。她说:“虎,娘要谢你。”
周凤菊抚摸顾四方的手一瞬间像秋风吹折的枯枝般落下来,她圆圆瞪着的眼珠慢慢被褶皱的眼睑盖上了。顾四方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屋子里很快哭声一片。
我带着顾四方一身缟素,扛着孝子的幡子,一路把周凤菊的灵柩送到了顾家的坟地。村长带着几千人跟在后面,参加送丧的队伍远比那时候顾大海丧礼上的人要壮观得多。落灵下葬前,村长拍着棺木哭喊说:“婶子,你没看到啊,大海兄弟的证明和立功奖状送到村里的时候,县里的书记和县长都来了。今天婶子要走了,乡亲们都送送你。大伙儿都说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养了那么大一个英雄。你说一个全国的英雄,那么大一个官儿都披麻戴孝为婶子你摔老盆,俺们就更应该来了。当年,俺虎子兄弟亲自送大海走,今天他给你当儿子。他不愧是俺大海兄弟过命的好兄弟,仁义、厚道、重情义,俺们代表全村人,谢他。”
村长和乡亲们向我深深鞠躬。我站在送丧的队伍面前泪流满面地对乡亲说:“谢谢大伙为俺娘前来送行,俺在这里带着俺的儿子顾四方给乡亲们磕头了。”我和顾四方跪倒在散发着潮水腥味的黑土地上连磕三个响头。
小山村上空哭声宛若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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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凤菊和丈夫的坟合在了一起、村子里称之为合葬。这个一辈子爱面子,性格倔强的女人此刻和丈夫、儿子静静地待在了一起。送丧的队伍散去,空旷的坟地只剩下顾家的人。我和顾四方跪在三座坟墓前。我对着潮起潮涌的大海和三座坟墓在心里说:“爹、娘、大海兄长,你们放心,我会把顾家骨血培养成才的,你们放心走吧。”
懂事的顾四方也磕着头说:“爷爷、奶奶、爸爸,我一定听干爸爸的话,给咱们老顾家争气。”顾夏和顾秋在我们身后嘤嘤地哭着,成群的海鸥落在坟地上空盘旋,清脆的叫声在空中回旋。
我带着顾四方奔丧回来,方晓珂到车站接了我们。她穿着一身米白色的风衣,垂落到腰际的长发飘逸。我和顾四方都没有理会她,方晓珂再次让我失望了。看到我们这样,她很尴尬地向我们道歉:“我真的赶不回来,我们跟香港的演出公司签了合同,违约的话是要赔很多钱的。”她说着伸手去接顾四方手里的包。顾四方挣脱了她的手冷冷地说:“这里是奶奶的东西,你别动。”红军团派专车来接我,一路上,方晓珂给顾四方讲电子游戏机的玩法儿。顾四方半眯着一只眼睛,鄙视地看着方晓珂说:“我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