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被冯婉茹打电话叫回家的时候，梅雨婷正陪着她父母和我的父亲马德胜闲聊。或许是老部队来的人，马德胜抽出时间亲自陪他们吃饭。他看起来很高兴，第一次招呼我坐下来。
梅雨婷的母亲从部队转业后仍然在地方剧团工作，她看起来很年轻，身材也保持得不错。她的父亲瘦高瘦高的，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因为是搞艺术的原因，胡子留得比较长，显得有些邋遢。两个人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死死地盯着我看，像是在审视一件东西。这顿饭我吃得有些别扭。梅雨婷吃得很少，一边吃饭一边走神。
我知道，这样来我家她也感到很别扭，碍于父母的面子才参加这次聚餐的，所以吃过饭，她声称师里有急事就匆匆离开了。我要出门送她，却被她拒绝了。她的母亲追出门去，两个人在门外发生了争执。尽管她们争执的声音很小，但我能听出个大概。
她的母亲想让她表态，而她不想让大家难堪只好逃离现场。梅雨婷的母亲从外面返回客厅，冯婉茹已经收拾完了餐具等着她。她的母亲一脸的歉意。她说，这孩子有点儿倔，回头我再找她谈谈，婉茹，你放心，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我不能由着她。我的父亲马德胜说，这种事情我们做家长的不能武断，还是让孩子们自己发展。梅雨婷的父母在部队呆了四天。四天里梅雨婷始终也没有露面。她打电话说，军区报社有紧急的事情召集各师的新闻报道骨干，梳理收集新闻线索，直至她父母最后坐火车离开。依照冯婉茹的吩咐，我陪着她的父母转了驻地的几个风景区，最后还把他们送上了火车。回来后，冯婉茹告诉我，梅雨婷的父母对我很满意，他们想找的就是我这样的女婿。可我心里清楚，梅雨婷不爱我。
我还是不甘心就这么输给林中虎。
8
我具备了追求梅雨婷的所有条件。现在想想，年轻时是多么的幼稚荒唐。梅雨婷一生都爱着林中虎。这样的爱跟身份、世俗无关，这样的爱甚至跟婚姻无关。放荡不羁的我竟然相信门当户对的婚姻。
那段时间，虽然每天见面，我还是疯狂地想念梅雨婷，不时往她的办公室跑。我工作的司令部作训科在办公楼东侧的三楼，梅雨婷办公的政治部宣传科在二楼的东侧，下了楼梯一拐弯就到。课间休息，我不知不觉就晃悠到了她的办公室。和梅雨婷一起办公也是一名分管文化的年轻女军官，叫方晓珂，是个四川土家族姑娘。她个子不高，人长得娇巧玲珑，皮肤出奇地白皙细腻，浑身上下散发出水灵灵的气息，像只精致的瓷娃娃。方晓珂是个没心没肺的姑娘，舞蹈跳得特别好，人性格也好，火辣，奔放，声音清脆，嗓门很高。我每次走过她们的办公室，总能听到她的笑声顺着走廊传出很远。
提干后的梅雨婷似乎没那么拘谨了，每次见我到来后她总是很客气地为我倒杯水，拉上方晓珂一起跟我聊一些不相干的事情。聊一会儿，她就找个借口走开了，留下我和方晓珂在屋里说一些更无聊的事。
我不得不承认，梅雨婷是个颇有心计的女孩子，她用了金蝉脱壳，方晓珂成为了她的挡箭牌，而这个麻辣过火的四川姑娘很乐于做她的挡箭牌。方晓珂开始有事没事地找我，搞得我每天听到三楼楼梯口传来高跟鞋磕击水磨石地板的声音，头皮就发麻。
虎
1
那个干涸的冬天，卧虎山前宽阔的大河冰冻中蜷缩着像一条蜿蜒喘息的小蛇。河岸边没有一丝绿意。每天去河里挑水走在崎岖的小道上，我的内心都是一片悲凉和荒芜。转眼间，我接替罗名渊在卧虎山饲弄这些猪已经八个月了，我来的时候春花烂漫，此刻已是滴水成冰。猪的头数从十几头变成了几十头。从大山深处走出来，再一头扎进山窝窝，我的心情一下子跌进了低谷。
大风口寒风呼呼地刮进来，寂静的卧虎山林涛阵阵。这里的交通极其闭塞，每半个月会有一辆送饲料的车进来。他们会带来我的信，信里会有关于连队和关于战友的信息。读着这些信，漆黑的夜晚因孤独变得更加漫长。每天晚上我望着黑黢黢的山峰，听着隔壁的猪叫就想念我的连队，想念我班里的战友，想念此起彼伏的呐喊和连绵不绝的枪炮声。
体验不到男人的血性，闻不到硝烟的味道，我就像找不到支点。我像漫天飞舞的苍蝇，焦虑、茫然、无助，可还要不停地朝前飞。更多的时候是思念梅雨婷。闭上眼睛，黑色的屋顶就会出现她清晰的影子，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滋润我孤寂的心灵。
我的提干命令迟迟没有下来。顾大海来信说，我提干的名额让马天龙给顶了，因为马天龙是军长马德胜的儿子。顾大海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愤愤不平。他说，军长肯定不好意思出面，都是下面的人为了拍军长的马屁这么做的，马天龙是很优秀，但比起你林中虎还差上十万八千里。顾大海就是这样一个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还常常有一些毫无根据的猜测。这可能跟一个人生活的环境有关，每一个农村兵都有一段无法抹平的苦难史。苦难能让一个人的心变得十分敏感，让我们更懂得对生存机遇的珍惜。
说马天龙是军长马德胜的儿子，我一点也不吃惊。我和军长拼刺刀比射击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两个人长得太像了，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包括那个厚实的下颌，说话的表情和张扬霸道的性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可是要说军长为了马天龙去徇私情，我绝然不信。
顾大海不知道，军长马德胜就是当年给我们家寄钱、寄奶粉的首长。我相信马天龙的提干跟他父亲马德胜没有直接的原因，抛开我父亲林凤鸣和他的这层关系不说，在整个R军，军长大公无私的口碑众所周知。再说，马天龙提升作训参谋是因为在作战训练上他确实有过人之处。秋天的时候我接到过连长的回信，他说我们一班在马天龙的带领下打败了全团所有的班、排，年底的时候还被师里评为学毛选、练精兵的先进班。
武德元说过，一个人不在乎你又多大能耐，最可贵的是天天都在进步。马天龙就天天在进步，他能从那个颓废的青年成长到现在这个样子，这本身就是个天大的进步。
马德胜的形象就是母亲段腊梅和武德元在我童年故事里描绘的样子。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用乌鸦反哺的故事教育我说，如果有一天你遇到这样一个恩人，你就得报恩，世界上没有比恩情更高的山峰，你为他做什么都不为过。那时候，我就想，如果只有一个提干名额，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让给马天龙，因为他是马德胜的儿子。
2
直觉告诉我，我的提干还是在其他方面出了问题。至于是什么原因，顾大海也不告诉我。顾大海把我同外界完全隔离开来。在这个四围都是高山的地方，我的世界只有抬头巴掌一块大的天空。顾大海说，这是你的岗位，你的战场，没有接到命令之前，你离开这里就是逃兵。
冬天最寒冷的时候，顾大海来了一趟。他给我捎来了棉衣和他刚刚发下来的大头皮棉鞋。这个年长我七岁淳朴憨厚的山东汉子，给我兄长般的关怀呵护让我一生难忘。在我的从军旅途上，他心甘情愿地躬下身子把自己当成我成长的阶梯，一步一步带领我走向成熟。
他来的那天饲料车跑到三道坡的时候坏了，他一个人背着一袋猪饲料和我的东西，在风雪中艰难行走了20多里山路，当他浑身热气腾腾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看着他大汗淋漓的样子我的眼泪差点就掉出来了。这个纯粹得有些傻的人总做出许多令人感动的事情。他把连队当成自己的家，把战友都当成自己的亲兄弟，遇到不对就说，遇到不平就铲。
我的印象中，他从来没有不痛快的时候，天大的困难压在肩膀上，他也会笑着一咬牙，挺起腰板就扛过去。他有一句口头禅：“遇到困难肯吃苦，千难万难绕道走。”他说，这是咱农村兵在部队的立足之本。在军营这个竞争激烈的集体里，农村兵拼的就是踏实肯干，能耐得住寂寞，吃得了别人不肯吃的苦。
我心疼地接过顾大海肩头四五十公斤重的饲料，责怪他应该先来基地招呼我一声，我用板车去拖，这东西扛着也太沉了。
黑暗中顾大海露着白牙嘿嘿笑着说：“这点儿东西，小意思，当年我在机炮连当兵的时候，背着迫击炮跑上几公里不带喘大气的，再说了，小猪的饲料要断顿了可不行，这些小东西刚刚断奶，母原抗体已经丧失，抵抗力最差，冬天伺候不好成活率就很低。”顾大海在这里养过一年多的猪，一连的猪圈是他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垒起来的。他曾经创造了一个人养40头生猪的全团纪录。不过，这个纪录被我打破了，这时候，猪圈的生猪存栏是45头，还有四头待产的母猪。
顾大海一个圈一个圈地看了我养的猪，回来后拍着我的肩膀说：“虎子，我没有看错你，是好兵放到哪儿都是顶梁柱。”
天色越来越黑，饲料车还没有来到农副业生产基地，顾大海只好留下来过夜。我炖了两只风干的野兔招待他。冬天来临的时候，我在山里用铁丝套了许多野兔。当年我跟武德元学习了许多猎取野味的能力。当年武德元曾经对我说过，猎取是一个侦察兵必备的素质，陷阱和圈套是最简单的技能。只要你对对手有足够的了解，陷阱和圈套就能奏效。套野兔就是最简单的一种，把很细的铁丝挽成活扣放在野兔时常出没的小路旁等待它们自投罗网，有时候一天能套几只。这顿晚餐，顾大海吃得很高兴，还喝了两碗我用猎物从当地老百姓那里换来的地瓜干酒。昏黄的汽油灯下，那张黝黑粗糙的脸有些泛红。顾大海从黄色布口袋里掏出那双大头皮棉鞋说：“来，虎子，把这双鞋子换上，试试看合脚不？”
黄色纯牛皮的大头皮鞋是军官的专利，士兵们发的是棉布鞋。我接过皮鞋重新装进口袋对他说：“排长，不用，我怎么能穿你的皮鞋，我自己有棉鞋穿。”顾大海有些生气地夺过皮鞋说：“啰嗦什么，让你换上你就换上，这是我从司务长哪儿专门给你换的小号，喂猪整天汤汤水水的，布棉鞋最容易湿透，冬天冷风一吹，脚冻得跟猫咬一样疼，冻伤了脚走不动道儿，谁照顾这些猪吃喝。”这里的生活，顾大海是熟悉的，此刻我的棉鞋已经湿透了，两只脚也已经生了冻疮，晚上睡觉的时候，连袜子都脱不下来。
顾大海催我换鞋子，我磨磨蹭蹭地推脱着。顾大海火了，一下子把我推到在炕上，强行把我那双磨穿了鞋底湿透了的棉鞋脱了下来。我的脚已经烂掉了，四个脚趾头和脚面都粘在了棉布袜子上。顾大海心疼地骂着我：“你个臭小子啊，我就是知道你会冻伤脚的，这脚冻伤一次每年都要复发，小子你要记住，你是步兵啊，步兵靠的就是这双脚啊。”顾大海敞开棉衣，把我的一双僵硬的脚放进怀里。我想挣扎，但双腿被他粗壮的双手按住了。
渐渐地，一股暖流透过冻伤后奇痒无比的脚趾传递到全身，我那双僵硬的脚像冰块一样开始融化。顾大海暖热了我的脚后，用棉衣包好放在炕上。他打开火炉，把一个盛水的铝盆放在了上面，接着顺手从墙上把那串红辣椒拽下来放进了水里。慢慢地，水开始滚起来，呛人的辣椒味道在屋子里弥漫开来。顾大海把满盆的水倒进了洗脚盆里，加了点凉水，用手试了试水温，然后让我坐过来，握住我的脚踝，连着袜子把我的双脚摁进了水里。
一瞬间，火辣辣的感觉从肌肉渗透到了骨头里，我的双脚开始一阵阵地疼，接着又是一阵阵地痒。辣椒水浸透我的袜子，顾大海慢慢地把我脚上沾满皮肉的棉布袜子脱下来扔到一边，把我的脚擦干净，涂上冻伤膏，而后，他从棉布口袋里拿出一双新袜子放在皮棉鞋里说，明天猪我来喂，你就给我在床上好好呆着，等脚上的冻伤结了嫩疤，就把这袜子和皮鞋穿上。再有，以后每天晚上就用这辣椒水泡泡脚，血通了脚才会不冻伤。
3
夜里，我的脚出奇地暖和。顾大海躺在我身边讲着连队最近发生的事情。
“马天龙这个孬兵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这是记忆中顾大海对马天龙唯一的一次褒奖。说起这个人他总是刻薄地批评，很多时候，马天龙在他心中就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巴。穷苦出身的基层军官对城市兵的言行总是存在很多偏见。
“过去，我对他这样的城市兵是看不惯的，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来部队不过是镀镀金，练练胆儿，回到城市里作为就业的跳板。可这小子，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实在是让我开了眼。要说这小子单兵素质上是赶不上你我，我可以这么说，让他再练上一年，甚至十年也赶不上你的单兵素质。但这小子好像天生就有指挥的才能，班、排攻防战术不简单，他指挥你们班，硬是把全营所有的班、排都挑战了一个遍。那战术理论，一套儿一套儿的，很多路子我都没弄明白，虎子，这一点，好像你不如他。另外，他堆沙盘也是一把好手，过去野营训练的时候我看你们两个在河边上玩沙子，我还批评过你，没想到，他能按着地图把山川河流沟沟坎坎堆得那么准确、逼真。”
“有一点可以断定，这小子入伍前肯定经过高人长期的指点。再有，马天龙心狠，他把自己所有的对手都当成了敌人，这一点，你也不如他。你有虎的勇猛，却常怀宽厚之心，事关切身利益，必要的时候一定要争取。虎子啊，虽然我很看好你，但挡在面前最大的一道坎儿是提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