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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班九名士兵早被林中虎锻造成了虎狼之兵。单兵战术、个人体能、技能素质超出了同年度兵一大截。我要在全班体能、技能素质上有所突破太难了。但我还是找到了新的突破口,我开始练全班战术。无边的丛林山地、沟沟坎坎成为我练习班进攻、班防御的战场。我把从吴向东那些书本里学来的知识以及和林中虎琢磨的那一套实践经验融合转化成了新的战法战术。潜伏侦察、攻击协同、正面佯动、侧翼包抄,每一个士兵的潜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三个月下来,一班的战术突飞猛进,成为了挑战全团的标兵班。当班长这短暂的几个月,我不得不敬重这些农村籍战士,他们不仅淳朴厚道,听招呼,肯吃苦,更懂得团结互助。
林中虎在的时候,班里的几个老兵对我这个老爱惹事儿的副班长很是看不起。因为言行放荡不羁,我在班里的威信很低。林中虎走后,他们反而对我十分尊重。
后来我才知道,林中虎离开之前找他们谈过话,要求他们像尊重他那样尊重新班长。林中虎的胸怀是宽广的,在处理个人恩怨上,他总是站在高山之巅,一切羁绊都宛若脚下山峦。后来,熟悉他的人都说他目光深远,为人大气,这一点,我常常自愧不如。有幸带这样的班,是我的骄傲。
林中虎当班长有些内敛,我当班长锋芒毕露。我就要锋芒毕露,争口气把一班拉升到一个新的高度,我要用事实回应顾大海的冷漠。
很快,一班的战术就在全团、全师叫响了。团里组织班、排战术比武。我带领的一班充当所有班、排分队的假想敌。整个秋季野营训练,全团十几个尖子班、排分队被我们打得丢盔弃甲。随队训练的团长亲眼目睹了残酷的对抗,对这种牵引训练的办法大加赞赏,这种练兵方法很快在全团推广。
紧接着,我带领全班捧回了全师战术比武的锦旗,我还立了三等功。站在领奖台上,接过师长杨雄手里的锦旗,望着台下万人云集、掌声如潮的士兵,我突然想起了林中虎。在班排战术上,我曾经在理论上跟林中虎打了一仗。整整一个上午,我站在大沙河畔堆成的沙盘边,根据我对林中虎的了解,排兵布阵地推演了几遍,结果还是我输了,此刻他要是在,一班会表现得更好,在广袤无边的丛林里,我永远不是他的对手。
而事实上,南疆之战也验证了这一点,在分队战术的运用上,林中虎永远是我的老师。一切机遇都留给有准备的人,这是林中虎留给我的机遇。
野营归来,部队又搞了两次野外演习,接着就开始了遥遥无期的政治教育。
4
我去找了梅雨婷几次。她故意躲着我,没有林中虎的日子里,梅雨婷的面孔像五月的梅雨季节阴云密布。我知道梅雨婷在想着林中虎。忧郁是南方女人的情调,思念让这个美丽的女子望穿秋水。她越是这样,我的心里越是喜欢她。我喜欢南方女子水一样的娇柔,她坐在窗前愁思的样子很像我的继母冯婉茹。马德胜说过日子,最强的遇到最柔的,这才是理想的搭配。战友之间钢刀对钢刀友谊地久天长,夫妻之间针尖对麦芒肯定过不长。但事实证明,这样的定律不适用于我和梅雨婷,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她的心中永远也没有赶走林中虎,爱情有时就是这么难以琢磨。
几个月就这么晃晃荡荡地过去了。
一个午后,指导员读报的时候,读到了军区报纸上一则“昔日训练尖子,今朝养猪模范”的消息,我才知道,林中虎去了农副业生产基地。林中虎半年多时间竟然养大了40多头大肥猪,开垦了20亩河滩荒田,也难怪这半年多的时间连队的伙食油水够分量。
一连几天,我看到顾大海神采飞扬,全班的兵、全排的兵在他的感染下都神采飞扬,好像他们受到表彰一样兴奋。这样的神情,我带领一班从师里捧着锦旗回来的时候也没有过。我在心里也替林中虎高兴。可是高兴之后,更多的是失落。林中虎是一棵树,我不过是树下的阴影,总是在他的笼罩下生活,让我憋屈得窒息。我不想看顾大海冷漠的表情。我想,淤积在我内心的火气说不定哪天就会爆发。
我找到营长吴向东,要求去农副业生产基地。
吴向东拿一双小眼睛奇怪地瞪着我问:“最近一段时间你小子表现十分不错,去什么农副业生产基地。”
我反问他:“林中虎表现也不错,他就去了。”
吴向东指着我笑说:“林中虎去了,你的生活中就没有了靶子,没有了对手,这样的日子是不是很难受啊。”
我和吴向东一起生活了很多年,他是我的老师,我在想什么,要做什么他心里一清二楚。
吴向东思索了一会儿说:“每一个领域里都要有佼佼者,这样吧,师里、团里最近在搞沙盘推演,两级参谋长都说沙盘堆得不够理想,我向作训股推荐了你,去到那里好好干。”
此时的吴向东青春焕发,因为他已经成为我的姐夫。
没有林中虎的日子我在连里很难熬,于是我就答应先到作训股干几天再说。机关兵毕竟自由一些,到了团里我就能瞅准机会去见梅雨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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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承认,虽然我的父亲马德胜在很多时候跟我作对,但在我的成长道路上还是得到了他的惠顾。比如这次去团里堆沙盘,如果没有吴向东这个姐夫的极力推荐,也就没有我在师、团机关露脸的机会。如果不是马德胜慧眼识珠,在动乱年代里冷冻了参谋吴向东,那么他也不会来我们这个营当营长。
人际关系就像一个环环相扣的链条,缺失了哪个环节都不行。
应该说,在漫长动乱的年代里,我还算个没有被荒废的人。没有战争的洗礼,将近十年的阶级斗争,红军师作战参谋队伍出现了断档,高素质作战参谋奇缺。吴向东七年的熏陶和教导给了我一个机会,他培养了我做一名优秀作战参谋的潜质。在红军师作战室里,师长杨雄一份作战计划制定出来,敌我双方的作战部属,力量对比,首长决心,作战意图,地图上的山川沟壑,道路桥梁很快在我的手下按比例真实再现在沙盘上。这样的堆积沙盘和体现作战想定的速度和准确程度让师里、团里那些参谋们瞠目结舌。没有人相信这样准确、美观的沙盘是出自一名战士之手。我的出现让师长杨雄如获至宝。他双手按着沙盘边的红木案子看着沙盘说,给他提干,提干后马上把他给我调到作训科来。
和平岁月里,我应该算是纸上谈兵的高手。面对沙盘上广袤的战场,我侃侃而谈,我把从吴向东那里学来的合成作战、立体作战的战术理论复述得淋漓尽致。
可事实证明,任何没有实战检验的战术和战法都是空洞的,在南疆作战最关键的时刻,书本知识和经验主义让我在那片热带雨林里酿成了血流成河的悲剧。我也因此从一名正营职被降职到了副营长,还差点儿被马德胜一枪打死在前沿指挥所。和平是对军人最高的奖赏,也是对军人最大的惩罚。任何一支军队的成长都离不开血与火的洗礼,灵与肉的博弈。作为军人也一样,一个优秀指挥员的成长是以鲜血和生命为代价的。我的代价是在那场战斗一连损失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作战尖子。
我任团作训股副排职参谋的命令下达时刚刚二十岁,而这个时候,林中虎还在遥远的卧虎山伺候他的第二茬猪仔儿。命令下达后,我回一连收拾东西,顾大海看着我直摇头,在他的眼里,我就是一泡臭狗屎。他的眼里,只有农家子弟林中虎最优秀,我知道,他直到死也不会改变我在他心目中孬兵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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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着堆作战沙盘的一手绝活,我在团作训股没有干几天就被借调到师作训科帮忙去了。顾大海心中的宝贝还在大山深处当他的猪司令。他一直想不通,一个连队一个提干指标,先报了好兵林中虎怎么就被我这样一个孬兵取而代之了。走出一连跟连队干部告别的时候,顾大海握住我的手悄悄在我耳边说:“马天龙,你真行,用这样的手段撬掉你的好兄弟,我真为你感到脸红,更替林中虎后悔,他瞎了眼,救了一只白眼狼。”
我低着头没有解释,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马德胜对我这么快提干感到十分吃惊。他把电话打到红军师杨雄师长那里仔细询问了我的情况,电话里两个人还发生了争执。我提干这件事情,红军师怎么也逃脱不了巴结军长照顾关系的嫌疑。后来我才知道,如果不是师长杨雄硬碰硬地顶着不松口,我很快就会被马德胜这个固执的老头儿打回原形。
师长杨雄说,我现在急需要优秀的作战参谋,马天龙就是我想要找的好参谋。马德胜说,那林中虎呢,你怎么就知道林中虎不是你想要的参谋呢,他不仅是个好参谋,还会是个好连长,好营长,甚至还会是个好师长。杨雄的脾气也很倔,论资格,他也是爬雪山过草地一路真刀真枪干到师长位置上来的,兵龄比马德胜短不了两年。
杨雄把帽子一甩说,那你把老子撤了,让林中虎来当师长。我也想提拔林中虎,可政治部门政审时,他的家庭出了问题。马德胜说,他是英雄的儿子,他的家庭有什么问题,他的继父武德元是我们神枪连长你又不是不知道。杨雄说,这个你跟我说不着,你跟政治部门说去,你要觉得林中虎是个好兵你也可以调到军部提干当参谋,你用你的参谋,我用我的参谋,你我各不相干。杨雄说完就把电话给扣了。在R军,能跟马德胜军长吹胡子瞪眼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师长了。
我知道马德胜跟这件事情没完。果然,第二天他就驱车来到了红军师。我走进师作战室的时候沙盘上正堆着一堆新沙。马德胜看到报告“进来”,连头都没有抬就对师长杨雄口述作战命令:“当面之敌蓝军机械化步兵团,在其右侧坦克一营的配属下,借助航空兵、远程炮兵的火力掩护,快速推进到青龙山一线;红军摩托化步兵一团、二团、三团从马头山,火龙庙、尖山一带对其实施合围;战斗胶着之中,蓝军空降一团突然嵌入我二团后方阵地,对其实施分割包围,二团遭受打击向三团靠拢,又遭蓝军精兵突袭……”
尽管马德胜口述的作战想定语速很快,但敌我双方的阵地、兵力部属还是在我手下很快形成了沙盘。我在心里暗暗发笑,他的这些想法我早就熟记于心。看着我熟练地动作和沙盘上准确无误的作战态势,马德胜眯着眼睛问了我一句:“如果你是蓝军,你会怎么打?”我伸手在二团通往尖山方向的公路桥上抓了一把沙说:“很简单,不惜一切代价干掉这里的部队。”马德胜哼了一声接着问:“采取什么样的方式。”我把手里的沙子撒向公路桥说:“用炮兵,集群射击。”马德胜接着问:“如果你是红军遭遇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办?”我说:“放弃部分兵力,大部向一团靠拢,三团向一团方向运动快速合围机械化步兵团,这里是山地丘陵,机械化步兵团不利于机动,围而歼之。”
马德胜站起身来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夸夸其谈,一派胡言!”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出了作战室。望着他的背影我冷笑一声说:“这不正是你所想的吗?这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师长杨雄冲我瞪了瞪眼睛,慌忙追去了。
7
没过多久,梅雨婷就提干了,她的职务是师政治部的新闻干事。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军官走在办公楼前的空地上会吸引许多双偷窥的眼睛。每天清晨,我站在四楼玻璃窗前就能看到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在柔和的曙光里。她走路的时候是那么挺拔,草绿色上衣衬托出饱满的胸脯,纤细腰肢,蓝色裙子下款款迈动着的白皙漂亮双腿,看到她就让人心动。多年以后,在南疆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一颗子弹击中我的那一刻,朦胧的意识中,我的眼前唯一来回浮动的画面就是梅雨婷这个时候的样子。她舒展着身体向我走来,美丽、精致、温顺、高雅,像一朵刚刚绽放的玉兰花。毫无疑问,梅雨婷是我和林中虎心中最美丽的神。那时候,我就感觉,能天天看到梅雨婷这个样子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就是一种幸福。
可以确认,那个时候,梅雨婷根本不爱我,甚至说不上对我有好感。无论我的参谋业务是何等的精湛,三节头皮鞋擦得是何等的锃亮,打扮得是何等的玉树临风。在她的眼里,我不过是个爱耍无赖的纨绔子弟。她心里一直装着个头儿没我高,身板没我壮,腼腆得像个姑娘的林中虎。但此时林中虎远在深山,这是我的机会。虽然我在心里一次次告诫自己,林中虎救过我的命,是我的兄弟,我这样乘虚而入有些卑鄙。
可我喜欢梅雨婷,她喜欢谁,我都不在乎。那段时间,传说干部科的朱百川干事正在疯狂地追求梅雨婷。那个整天把头发梳得油光闪亮的家伙整天腻歪在梅雨婷的身边。直觉告诉我,朱百川这个靠着背诵毛主席语录起家的家伙无论怎样在机关上蹿下跳,梅雨婷不会拿正眼瞧他。但很多时候,女人是经不起死缠烂打的,我担心如果我不乘虚而入,朱百川就会乘虚而入。况且,我认为女军官梅雨婷和战士林中虎之间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如果林中虎提干不成,他就得回农村修理地球。梅雨婷的父母绝对不会让独生女儿爱上一个农民的。
爱情是自私的。尽管林中虎救过我的命,但这一切丝毫阻挡不了我疯狂地喜欢梅雨婷。梅雨婷原本就是我的。我提干后,我的继母冯婉茹把我的情况向梅雨婷的父母作了介绍,并且还寄去了我的照片。这一切都是背着我和梅雨婷做的。
那个秋天,梅雨婷的父母接到冯婉茹的电话匆匆从湖南老家赶来了。他们要来相亲,相看我这个女婿。在他们看来,没有比独生女儿婚事更重要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