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就在我快要出院的一天夜里，顾大海突然急匆匆来到医院见我。顾大海面色严肃地说，你必须立刻跟那个梅雨婷断了。我说，什么断了。顾大海说，你别跟我装糊涂，是什么你心里最清楚。我不说话了。顾大海说，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一个战士，战士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你心里很清楚，师机关已经有人向团里反映了，说你跟一个机关的女兵拉拉扯扯。我说，我们是战友之间正常的交往，怎么算拉拉扯扯？顾大海粗鲁地给了我一个嘴巴，急切地对我说，愚蠢的家伙，你一个兵蛋子，跟谁去解释这事情？谁听你去解释。顾大海从来没有跟我动过手，我被他这一巴掌给打懵了就赌气地说，怎么才算断。顾大海说，第一，你不要去找她；第二，告诉她不要再来找你；第三，别给她写信；第四，她写给你信你也不要回。
其实我内心深处也一直劝告自己要这样做，可我无法阻止想见梅雨婷的念头。顾大海看穿了我内心的想法。他无法阻止我这样想，可他还是要在行动上制止我。他沉思了很久皱着眉头对我说：“好姑娘没人不想，可你不能。你是农村兵，搞不好就要回去修理地球。她跟你到连饭都吃不饱的地方去修理地球吗？”顾大海还说：“这样的爱情就是挂在心中的风景画，想想可以，生活就是这么现实。”
那一年，部队要提拔一批军事素质拔尖的优秀士兵成为军官，这是我命运转折的机遇。顾大海不想让我因为一个不着边际的爱情童话自断前程。
突来的消息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有些不知所措。顾大海看我这个样子，拍着我的肩膀叹了口气说：“我清楚，其实你也在一直地克制着自己，但你无法打败你自己，现在，我帮助你打败你自己。这样吧，连里最近要派一个人去农副业生产基地喂猪，我向连里推荐了你，你的伤也快好了，就抓紧时间出院吧，到时候你悄悄地走，别让马天龙知道，更不能让梅雨婷知道。”
我说：“我不想去喂猪。”
顾大海一脚把我踹到了墙角上，这是他第二次打我，也是最后一次。
那天夜里，顾大海搭着我的我一直劝解到半夜。后来，我才体会到，这是我军旅生涯最关键的时刻。顾大海曾经很多次对我说过，农村走出来的人要吃常人不能吃的苦，忍常人不能忍的事。原因很简单，城市的孩子有退路，我们没有，我们出来就是寻找改变命运的机会，而这样的机会对我们来说太少了。
凌晨两点，顾大海走了。临出门再三嘱咐我：“去农副业生产基地的事情不要跟家里说，你要把自己封闭起来，争取在那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给我爆出一个惊喜来。”
我有一种预感，肯定是连里出了什么事情。这件事情事关乎我在军营的前途。否则，顾大海不会这么急切地要我出院，要我去卧虎山基地去养猪。
出院那天，天还没有亮的时候我就打好了背包。我独自一人背着背包走向了通往农副业生产基地的山间小道。按照顾大海的吩咐，我没把去农副业生产基地的事情告诉武德元，也没有向梅雨婷告别，在即将到来的爱情面前选择了逃离。可梅雨婷就像一棵长在我心里开花的草，她深深扎根在我的内心深处让我挥之不去，欲罢不能。我能想象得到梅雨婷来到医院看不到我焦急的模样，而我此刻只能在心底默默地对她说，对不起，我只能不辞而别。
10
卧虎山深处的养殖基地里，一连的养猪场设在最偏僻的一个山旮旯里。连绵起伏的卧虎岭就像一只睡卧的猛虎，四肢伏地，虎头枕着高山，虎尾连着波涛粼粼的九龙潭，排长顾大海说：“卧虎山自古以来就是藏龙卧虎之地，是猛虎卧着也没关系，积蓄所有的力量关键时刻奋力一搏。”顾大海总是这样鼓励我，而那一刻我的心情极度灰暗，整个世界在我眼里暗淡无光。
空荡荡的山谷里远远地就能听到饥饿的猪在拼命乱叫，似是欢迎我的到来。
一排石头垒的猪舍，脏兮兮的猪圈里养着两头母猪，十二头猪仔儿。我的前任是个爱写诗的家伙，名叫罗名渊，几天前接到了团宣传股的调令，让他去训练场写广播稿。我到的时候他正在乱糟糟的宿舍里收拾自己的行礼，各种行李包到处散落着。看到我进来，他停住手里的活儿上来跟我握手。我仔细打量眼前这个皮肤白皙、头发蓬乱的城市小伙儿做了自我介绍。
罗名渊握着我的手，用诗般的语言致了“欢迎词”：“欢迎你来卧虎山，这里真是一连的藏龙卧虎之地啊，一个伟大的诗人即将离去，一个传奇般的英雄战士来到这里。好好干吧兄弟，历史将永远记住这里，记住这一刻，记住你，记住我，记住我们这两个养猪的人。”
我收拾房间。午饭是诗人弄的，高粱米饭，白菜粉条。他不知道还从哪儿弄来了一瓶地瓜干酒。端起酒杯，诗人罗名渊泪流满面。罗名渊原本是军机关的一名干事，写文章才华横溢，处事却一团糟。他是两年前因为在报纸上反对马德胜单纯军事观点而被发配到这里来的。
这是他最悲伤的一天。就在这个正午，他的恋人马思萍穿上嫁衣嫁给了别人。
诗人仰脸灌了一杯酒接着说：“诗歌是个屁，文章是个屁，爱情，爱情有时候也是个屁，它们都逃不开世俗、权利的枷锁，从今天起，爱情在我的心里死了，一万年也不会复生。”
那天，我也喝了酒。乡间自酿的白酒很烈，火苗一样燎烤着我的五脏六腑。我在内心疼痛地呼喊：“再见了，梅雨婷，再见了，我的爱情。”
一瓶子白酒很快被喝干了，诗人颤颤巍巍地背起木板床上的背包对我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天地了，兄弟，天地之广阔，四野之苍茫，你可以对着大山叫骂，对着苍天呼喊，只是千万别再这里呆久了，寂寞会像狼群掏空你的大脑，像我这样行尸走肉。”
我后来才知道，诗人罗名渊和军长马德胜的大女儿马思萍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就在我来卧虎山报到的这一天，马思萍嫁给了我的营长吴向东。
我把诗人送到山口。临别时，他说：“如果你今天不来，我会在这里写完我的最后一首诗再走，诗的名字叫《两头被爱情折磨得发疯的猪》。”
我听到这个名字有些莫名其妙。
诗人罗名渊说：“你快到猪圈里去看看吧，我们连那两头母猪都到了发情期了，可惜找不到公猪配种，每天都把院墙撞得咚咚响，嗷嗷叫得人心慌，这鬼地方，连猪都寂寞得发狂。”
那个春日的正午，望着罗名渊消失在大山口，我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空荡荡的。
我用军被死死地蒙住自己的头，任滚烫的泪水奔涌流淌。山里的夜晚静得只能听到萧杀的风声和远处传来的狼嚎狗吠。午夜里，我还真的听到了隔壁母猪拿脑袋撞墙的声音，咚咚咚地响个不停。
龙
1
林中虎的存在是我生活的一棵树。朝着树奔跑就不会迷失方向。
可是，就在我请假再次去医院看望林中虎的时候，他却早在几天前就出院了。至于出院后他去了哪里，谁都不知道。老兵退伍的名单里没有林中虎，我去找了梅雨婷，她也不知道林中虎去了哪里。她站在办公楼的窗户前神色黯然，内心是焦虑、忧郁的，眼神中还带着思念、牵挂、哀伤。看来，关于林中虎在医院和女兵有染的事情并非空穴来风。我心里突然升起了莫名的醋意。从那次在我们家第一次见到梅雨婷，我就喜欢上了她。那一刻，我就固执地认为，她就是我要找的那种女孩子，端庄、文雅，温润如水，有点儿像我的继母冯婉茹。可我知道她喜欢的是林中虎，情感就是这样，明明知道不可能，还偏偏惦记着。
梅雨婷从办公楼里送我走出来，在大院门口的一棵法桐下站定了。她面容有些憔悴，泪眼楚楚地对我说：“有他的消息你一定马上告诉我，肯定是我害了他。”
林中虎为什么突然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没有林中虎的日子，就像饭里缺少了盐，时间变得漫长难捱，生活变得寡淡无味。我不止一次地向排长顾大海询问林中虎的消息。每次顾大海总是皱着眉头避而不答。我十分清楚，顾大海不喜欢我和林中虎在一起，他总说我是一泡臭狗屎，早晚会把林中虎这香饽饽给弄臭了。从看到我的第一天起，他就看不上我。他不仅看不上我，连里的十几个城市兵都入不了他的法眼。
顾大海有农村兵情结。他对林中虎这批从农村来的兵特别看好。看到他们，他那双小眼睛里总是闪烁着欣喜的亮光。一班除了我因为特殊原因是个例外，其他九人清一色农村兵。顾大海练兵是把好手，他当一班班长的时候，班里的兵个顶个的棒，大家的体能、战术、射击一直是全连乃至全团全师的示范班。顾大海曾经不止一次地在班务会上表扬过农村兵的优点：农村兵干工作踏实，肯吃苦能流汗；农村兵为人谦虚直爽，肚子里没有弯弯绕，不会偷懒耍滑。我对这样的言辞十分反感，我说他戴着有色眼镜看人，骨子里有着狭隘的地域观念。除此之外，我还讨厌顾大海憨厚朴实的外表下面隐藏的小农民的狡猾和世故，讨厌他身上那些自诩的农村兵优点。譬如，他很在意连队干部和上级领导的每一句话。连长和指导员不经意的一句话，他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琢磨老半天。他会瞻前顾后地考虑得失。五大三粗的山东大汉唠叨起来像个磨叽的娘们儿。
顾大海总穿着那双磨光了毛的翻毛皮鞋，绒衣上的补丁一个摞一个，最要命的是他的那件洗得发白的“八一”大裤头，裤裆里都花了，能看出黑黑的一团毛，他还舍不得扔掉。他提升排长时发了两双三接头皮鞋，平时总是不见他穿，后来我才知道，其中的一双他拿去找人换了粮票和布票邮回家里去了。他的另外一双皮鞋擦得锃亮放在床头橱里，连里的老兵探家，都找他来借皮鞋穿。顾大海对自己的皮鞋很爱惜，但农村兵们每次来借，他都很慷慨。他还找来一些软胶皮作了几双鞋垫子和鞋卡子，这样那些小脚的兵就可以根据脚的大小选择垫子和卡子。
那时候，我对顾大海的做法有点不可思议，同时也对那些农村兵的爱慕虚荣嗤之以鼻。他们这些人，嘴上唱着“当兵奉献，保家卫国”的高调，而内心深处的渴望只有一个，那就是通过当兵来改变命运，改变自己贫穷的生活。他们渴望穿皮鞋的生活，在他们看来穿皮鞋是两种生活的分水岭。所以，在部队多呆几年，提干一直是这些人奋斗的目标。顾大海用一双皮鞋来激励他们为了实现这种生活努力去拼搏。他把自己的成功经验作为农村兵改变命运的范本，并且身体力行地进行推广。
2
那天，师政治部干部科派来考察林中虎的干事朱百川找到我了解情况，我才知道，林中虎被连里推荐为预提军官对象。朱百川问我，说有人看见林中虎和梅雨婷之间拉拉扯扯，问我是否清楚。我有些不喜欢眼前这个戴着眼镜、满脸长着粉刺疙瘩的小白脸儿，他总喜欢整天拿着红宝书文绉绉地动不动就跟人上纲上线。这个人还有一种能耐，那就是对人际关系门儿清。他知道我的情况后，找过我几次，还请我和几个干部子弟吃过一顿饭。这次单独谈话，我根本没把他当回事，云天雾地和他胡侃。我说梅雨婷跟我这样的兵拉拉扯扯还差不多，我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林中虎不行，三脚踹不出一个响屁来，谁喜欢他这样的。朱干事说，我看不像，梅雨婷老来你们连队找林中虎，机关、基层都有反映，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我笑着说，朱干事，亏你还是搞政治工作的，他俩一个是上级树的典型，一个是新闻报道员，他们之间聊的都是写稿子的事情，这个我可以作证，梅雨婷每次来连队，我都在场，朱干事，你说过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也是群众，我的眼睛更是雪亮。
朱百川阴阴地坏笑着说，那好，马天龙，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相信你这个群众，不过你要对你所说的一切负责。我说，我向毛主席保证，我所说的一切完全实事求是。朱干事又问我说，你跟林中虎关系最好，他平时有没有散布过什么反革命的言论。
我摇摇头说，这个人从来不在大伙儿面前讨论革命的事。我一脸严肃地对他说，朱干事，这就是纯粹的造谣了，林中虎可是军部定的典型，是毛主席指导下成长起来的钢铁战士，又红又专，这话可不能胡说，要犯上的。朱百川白了我一眼摇摇头又去找其他人调查去了。
林中虎消失后，我的生活变得没有了目标。军营到处龙腾虎跃，我心里却空空如也。日子不消停地往前走，我却没有了追赶超越的动力。那时候，我的入伍动机是盲目的，坚持在部队留下来的决定也是盲目的。当整个步兵营几百人中找不到可以对抗的对手时，我的日子便变得索然无味，十分憋屈。
我没想到，朱百川的这次调查造成了顾大海对我深深的误解。三天之后，消息传来，林中虎提干的事情没戏了。从那儿以后，见到顾大海总能看到他那双眼睛里闪着愤怒、冷漠的目光。他认为，林中虎的这次提干未果缘于朱百川和我的谈话。在他的眼里，我成了忘恩负义背后捅刀子的卑劣小人。很多次，我无法忍受他那鄙视的目光和含沙射影的冷嘲热讽。或许因为这样的原因，我和顾大海的矛盾一天天加深。
林中虎不在，尽管顾大海再三反对，连队还是让我做了一班的班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