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岳阳城市人口不到三万人,按比例算外国人倒是有不少。
这座通江达海的滨湖城市,除了天主教堂、海关、学校、大大小小遍布街巷的福音堂,还有著名的普济医院和一些洋行,都是外国人在岳阳创办的。再加上各个码头上络绎不绝的外国船员,岳阳城里的外国人就显得比较多。岳阳城里因此常常有各种外国人的聚会,而这样的聚会,人们往往以能请到海华德校长出席为荣。
进城还算方便,从黄沙湾的小码头上船,如果是机动船,只要二十分钟就可以在街河口或者南岳坡上岸。从船上伸出的木跳板上走下来,走过满地砂砾、绿柳成荫的湖滩,登上麻石铺就的长台阶,穿过窄窄的像走廊一般的老街,嗅着浓重的鱼腥气和淡淡的青苔味,就步入了繁华的洞庭大码头岳阳古城。
如果遇到湖里起了大风浪而又有事必须进城,那就只能步行了。从黄沙湾启程,沿着粤汉铁路,穿过岳阳隧道,走过南津港铁路大桥,再走过岳阳的棚户区“棚厂街”,就从羊叉街进城了。棚厂街的破败贫寒景象,令海华德一直不太乐意走这条路进城。哪怕冒着风浪之险,也愿意在街河口或南岳坡上岸。
就像岳阳俚语讲的那样:“乡里伢崽上哒街,脑壳都望歪!”每一次进城,海华德都像一个乡里伢崽一样,喜欢细细地观察周围的一切,用一种亲切而温柔的目光。
那时候的岳阳城可真是小啊!从南头的棚厂街走到北门渡口,只要半个钟头。东西距离就更短了,从东到西,仅仅是铁路线与湖岸线之间一段一公里左右的距离,几分钟就走完了。这样城市就变成了细长的线状,像智利的国土形状一样。在年轻的海华德眼里,小小岳阳,精彩无限!最让她心向往之的,是东部的观音阁、梅溪桥和西部的街河口、鱼巷子、茶巷子、南岳坡码头等地方。
茶巷子和梅溪桥是岳阳的两大市场,是整个洞庭湖大平原上的商品集散地,完全称得上万商云集,物畅其流,热闹非凡。海华德每次来到这两处地方,总是辗转盘桓,细细品赏,久久地不忍离去。
她特别地中意梅溪桥的一种副食品:“郭连升挺糕”。一个木制的杯状模子,将调和好的糖和粉放进去,封好,在炉锅里的蒸汽中速烫须臾,打开来就是一小片饼干那么大的挺糕,白褐相间,香喷喷的,落口即溶。每一次,海华德来吃挺糕,都要吃得肚子滚圆才肯罢休,把那个红鼻子的老板郭连升忙得满头是汗,看了一街的人,笑了一街的人。岳阳有句俗话,“有钱吃挺糕,没钱看人家挺”,看挺糕的制作过程,也算是一种娱乐吧。
茶巷子口子上的“董掰子包面”,则是岳阳的一绝。所谓“包面”,即北方的“馄饨”、南方的“云吞”、西南的“抄手”。“包面”,包着馅子的面,取名也算形象。一副小巧简陋的挑子,一个人称“董掰子”的小老头,每天在一个固定的位置摆一张小桌,就用标准的湖北话吆喝开了:“包面啰包面,不好吃不要钱……哎……包面……”人们便蜂拥而来,坐的坐,站的站,个个吃得一头是汗。
董掰子是湖北监利县人。“掰子”,在岳阳话里,其实是“瘸子”的意思。这个读音似乎流行于两湖和四川。那时候岳阳街上的两万多人口,有一多半是湖北监利县和洪湖县人,加上少量的四川人,共同形成所谓的“巴陵腔”,一种比较特殊的、有点北方味道的方言。
一来二去,“海小姐”跟只有一条腿的董掰子竟然成了好朋友。海华德每次进城,总要寻到董掰子这里坐上好一阵,包面自然也是要吃一两碗的。包面的功夫主要在汤上,长年文火熬出来的筒子骨老汤,配以葱花、胡椒、芝麻,再就是切得细细的辣椒、生姜、榨菜。其中最出彩的,就是来自四川涪陵的榨菜。海华德一生与涪陵榨菜结缘,她认为涪陵榨菜是世界上最上乘的美食,那个味道,只要尝了一次,就会常常少不得,美好的印象,一辈子刻在心里。
还有个炸油货的赵八砣,油条、油饼、茴饼、虾饼、糍粑,什么都炸。味道一般,却有个如花似玉的年轻老婆。赵八砣快五十了,身上据说有八个肉砣,一根头发都没有,是一个大大的丑八怪,畸形人,却讨了个让岳阳城里的男人们都眼红死了的漂亮老婆。
赵八砣的老婆,脸蛋长得像当时最走红的电影明星周璇,身段却比周璇更丰腴。这么漂亮的女人,也不知道是怎么落到赵八砣手里的。据说这美人对老赵还贴得很,生怕八砣没吃得,没穿得,生怕自己的老公冻着了,累着了。有一天八砣突然发病倒在了锅灶边,猛烈地呕吐,久久地止不住。美丽的老婆扔下孩子,将他紧紧搂在胸口上,不住手地用湿毛巾给他擦嘴,抹脸,喂水漱口,比搂着吃奶的孩子还亲切,看得海华德直想哭……
老婆还喜欢敞着怀在开工的老公身后奶孩子。两只白白胖胖的大奶子和一大片粉嘟嘟嫩憨憨的肚皮露在外面。孩子换嘴的当口,粉红的、圆圆的奶头,甚至陷得很深很深的大肚脐眼,便都清晰地展现在客人们的眼前。
比较好吃的,还有河西人彭老四的刮凉粉,东乡人童润泽的敲茴糖,监利人万家兴的蓑衣萝卜,平江人吴福寿的米豆腐,万县人刘三妹的甜酒糟,洪湖人孙大成的“洪湖三蒸”……
一年四季都有的爆米花和糖菩萨以及时鲜的甘蔗、粢米、莲子、菱角、花生,也都是海华德的最爱。这些传统美食,简直让海华德有些乐不思蜀,这些美食在美丽的科隆是不可能有的。
街河口和南岳坡,还有茶巷子、鱼巷子,都是岳阳自古以来著名的商业码头,这里,承载了岳阳人的通江达海之梦。
街河口大码头,这座岳阳城里逾越千年的巴陵第一码头,林立的桅杆让人感觉就像走进了森林。最有意思的是,这里既是商人、商船、商品的集散之地,又是姑娘们(那时候岳阳人习惯称妓女为姑娘)云集的地方,名气一直传扬到长沙、汉口、南京、重庆……街道两旁已经旧得发黑的小木板楼,住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姑娘,其中湖北、四川的居多,岳阳本地的也有一些。她们晾在当街木板窗外竹篙子上的衣服,像飘荡在风中的万国旗,是岳阳城里的一道风景。每当有大一点的轮船靠岸的时候,姑娘们就站到窗子前,甚至站到当街上,每一张精心打扮过的脸子都笑成一朵春花,撩拨得在风浪里煎熬了许多日子的汉子们不能自禁……
姑娘们的生存方式,在海华德眼里,抛开色情的因素,社会时尚的前沿代表。
她每次进城,从船上下来,走过窄小的街道时,特别留意的,就是姑娘们五光十色的服饰。如果遇到姑娘们集体上街,那就是一场时尚的视觉盛宴。海华德在服饰方面的一些出彩之处,灵感往往来自这些姑娘们身上。比如在头发上插一枝小小的绢花或鲜花,或者在胸前别一只精巧的玉石或水晶饰物。画眉毛,也是姑娘们特有的绝活。画得好的眉毛,能够让一个女人平添无限的妩媚。
方婶娘的老家名叫画眉湾,离岳阳城二十多公里。一个相当贫穷的地方,却有着一个美丽的名字。海华德就想:不知道这个美丽的名字,是来自岳阳漫天飞舞的画眉鸟,还是来自女性们的画眉绝活。
姑娘们往往比良家女人更加天生丽质,其中的佼佼者,不仅能够吸引男人的眼光,连女人的眼光也能吸引,海华德常常在街河口看美人看得眼睛发直,看得留连忘返。
看得多了,自然就跟姑娘们熟悉起来。在一家名叫丹桂园的妓院里,有一个来自湖北新堤(洪湖)尺八口镇的小姑娘,花名荷香,也就是那个远远地跑到岳阳楼下去看海华德、胆子特大敢当众伸手去摸海华德的小妹子,跟海华德混得最熟。
荷香十五岁,长得像一株五月间含苞待放的荷花一样,亭亭玉立,面容姣好,皮肤比海华德的还要白,就像新鲜的牛奶一样,看得见皮下青紫色的血管,特别讨海华德的喜欢。那次在岳阳楼下见过一面之后,二人又在街河口的码头上偶遇了一次,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
她们每次在街河口见面,都要相伴着上街玩一玩。有时候从竹荫街一直走到梅溪桥,再经过芋头田,从塔前街走回来。有时候从南正街走到茶巷子,再从观音阁转回来。北门不能去,北门的校场是专门用来杀人的,阴气极重,也没啥好看的。
那时候岳阳街上地盘不大,因为铁路、公路、水路齐全,到处的马路边上都是卖艺的、耍猴的、变戏法的、唱三棒鼓的、吹糖菩萨的……而她们常常是一人举一个糖菩萨,边把舌头伸得长长地舔着吃,边伸长脖子、踮起脚尖、骨碌着眼珠子,去看这看那,样子滑稽。有时候兴致来了,还要相邀着去茶巷子的岳舞台(巴陵戏院)看巴陵戏,有时候也去羊叉街的百香园大戏院看花鼓戏。坐在戏院里,边喝茶嗑瓜子,边聊天。
“荷香,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跟我去读书,用你们的话说,去从良呢?”
“嘿嘿嘿嘿,海小姐,你真好。可是,我不是跟你讲过了吗?我一拿起书,头就大了,读书我肯定是读不好的!我打娘肚子里出来,就注定是做姑娘的命!将来能够遇到一个好一点的男人嫁了,从了良,就算是我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你说得不对,荷香。在这个世界上,男人女人都是一样的人,男人能过的生活,女人也能过,也一定能过,但是在你们这样的国家里,要争取,要努力,女人才能拥有跟男人一样的生活。”
“所以说啰,嘿嘿嘿嘿,海小姐,像我这样的人,从哪里争取起呢?你要我跟你去读书,而我又那样地害怕读书,想读也读不好,那就会弄得岳阳人全都骂你海小姐伤风败俗的。”
说到这里,荷香的声音变得幽幽地,流露出伤感的意味。海华德就只能打住,转而聊别的。
她们之间的这种特殊的友谊,维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两人都觉得很愉快,很乐意。但也有人指责和议论。据说当时的民国县长万光伟还跟大主教打了招呼,让大主教管教管教海华德,一个教师,无论如何也不能跟烟花女子搞在一起。
对海华德其人其行已经有所了解的大主教,知道海华德对这种意见不可能听得进去,但还是履行公事,向海华德婉转地转达了县长的意见。可是海华德根本不当回事。而海华德确实从这种特别的交往中,获得了很多社会和生活知识。
“你们姐妹们是怎样保证自己不怀上小孩子的呢?”有一次海华德好奇地悄悄问荷香。
荷香的回答令海华德大开眼界:“这几年我们都用上了橡胶保险套了,日本货,质量好呀。过去我们一直都用的鱼膘。水边上,方便,要用的时候就剖一条鱼……”
荷香会唱小曲儿。唱的都是一些挺好玩的洪湖地方小曲儿。用湖北方言唱小曲儿,真是别有一番风味。有一首小曲儿,不是洪湖产的,是从岳阳河西传到洪湖去的,特别好玩,很多年之后仍然像印在海华德的脑子里一样,张口她就能准确无误地唱出来:“老鸹子聒几聒呀,阳雀子喳几喳呀,人家的男人咯样大呀,我家的男人,一滴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