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庭前的碧树,仍在岁岁枯荣,陪伴着海华德的命运。少爱而动荡的岁月,显得如此悠长无涯!
本来事情就多,海华德还有意识地让自己愈加地繁忙起来,她把自己外向的性格发挥到了极致,到城陵矶海关探望迈可叔叔,到天主教堂拜会赫尔威利大主教,参加西方人的各种派对,与汤镇长搞好关系,甚至与湖匪王四接触过一两次,还在校内外交了不少的好朋友。这样,几年的漫长时光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在日记里面,海华德专门选了“白驹过隙”这个中国成语,来形容这几年的倏忽与惬意。
朋友当中,关系最亲密的,论起来恐怕还得数朝夕相处的方婶娘。来自岳阳县画眉湾大方家的方婶娘,没有读过一天书,相貌也平平,巴巴头,小脚,圆圆脸,却有两大美德牢牢吸引着海华德。一是心肠好,善良,特别的善良;二是懂得很多很多连海华德都不怎么懂的生活知识和做人的道理。在海华德的眼里,她早已不是自己的佣人,早已成为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亲人。
海华德刚刚把自己家庭的故事讲给她听的时候,方婶娘就哭得像个泪人儿一样,从此就把海华德当作一个不幸和命苦的人来呵护。私下里,经常挂在她嘴边的就是:作孽哦,可怜啰!再就是“崽崽呀”“伢崽呀”这样的昵称。等到海华德完全弄懂这些词的含义后,便感动得不行,几乎要认她做自己的母亲了。
当然,在从前,方婶娘还是十分审慎地称呼她“海老师”,后来就是“海校长”,最后才直呼“伢崽”之类的昵称。
作为一位完全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方婶娘所懂得的知识和道理,常常令海华德惊讶不已,甚至肃然起敬。
“三月三,九月九,无事莫到江边走。”洞庭湖里涨大水而又有风的日子,方婶娘就喜欢讲这句谚语,意思是到江边走会有危险。她肚子里的谚语多得似乎无以计数,能够随口就来。进入海华德日记里的就有大几百条!
“天上一个星,地下一个丁。”夏夜里,大家坐在绿楼门前的地坪上乘凉的时候,常有烟花般绚丽的流星从宝石蓝的天幕上坠落,拖着长长的璀璨的尾巴,瞬间划过万里长空,然后消失在谁都不知道的地方。这个时候,方婶娘必定要自言自语地念叨一下。“某个地方,刚刚死了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有一颗星,古书上写得清清楚楚的。”她用笃信的语气告诉海华德。
她对十二生肖、生庚八字和二十四节气烂熟于心,不用看任何文字的依据就能准确地一口说清。“九月重阳,移火进房!”这话说出来之后一个礼拜,人们就可以烤火了。
“人是冇(没)毛虫,六月间怕北风。”七月流火,气温骤降,海华德乐于接受所谓“秋冻”,她相信“春捂”“秋冻”,都对身体有好处。方婶娘却用这个谚语敦促海华德及时加衣服。
跟工友们聊天的时候,总有人信口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呀?”而方婶娘的回答从来没有错过:“今天初九。”或者“今天立夏。”
“自古白马怕青牛,羊鼠相逢一旦休;蛇见猛虎如刀斩,金鸡遇犬泪交流;龙逢玉兔云端去,猪与猿猴不到头。”念这的时候,她还像豆豆念诗一样拖腔拖调的。她说的是人的属相相克的事。
豆豆听得睁大了眼睛,说:“方婶娘,你的记性真好!”
当她算到海华德属猪的时候,突然瞪大了眼睛,压低嗓门道:“呀,不好不好,属猪的,今年犯太岁。”
“太岁?”海华德一头的雾水,“什么是太岁?”
豆豆解释道:“太岁,一种凶神,具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反正就是不好吧,所谓诸事不利……”
“那怎么办呢?”
“到圣安古寺去求一道符来吧,避避邪。”方婶娘说。
豆豆打趣说:“不如就近求上帝吧,哈哈,马约瑟先生的福音堂里就有上帝。”
方婶娘撇撇嘴:“求那没用的!海老师犯的是太岁!上帝是外国人,他哪嘎连中国话都听不懂!”
豆豆闻言笑了起来。海华德不以为然,没再追问下去。学医的海华德是一个完全的无神论者。
方婶娘自言自语道:“唉,作孽的崽崽,你又忙得要死,我去帮你求吧。”
有时候大家都高兴了,她还会出个谜语给海华德和豆豆猜:“对门山上一捆柴,花花绿绿滚下来。”谜底是灵屋,海华德自然猜不出。
当季节转凉,气温骤降,屋檐上挂满像春笋一样洁白的冰凌的时候,她居然自创出应景的谜语:“围屋一园笋,风吹步步紧,东边来只羊,吃落围屋一园笋。”
豆豆拍手叫绝。两个人都纳闷:一个连自己的姓名都不会写的人,为何能够创作出这样诗一般的文字?
她的笑话和故事也多,像轻风一样来自乡间山野的笑话和故事,充分体现了中国人的幽默精神:“说,有个秀才进城住了些日子,回乡时就指着田里的荞麦问:‘红梗梗,绿叶叶开白花,这是么古董?’乡亲看不得他这副嘴脸,抓着他便打。秀才大喊:‘快来人啦,荞麦田里打死人啦!’……”
当然她也有不少的谬论。“神灵是不能得罪的,”她总是这样不断地提醒海华德,“有一次我在关老爷面前,学着关老爷那样举刀,结果举到额头前的手就放不下来了,后来还是请和尚来念了经才放下的。”
“有一次我小女崽她们当中忽然多了一个伴,在一块‘跳房子’耍,那个女崽长得蛮逗人喜欢的,头上插个特别好看的小红花,我走过去问她是哪家的孩子,她笑笑,转眼就不见了。我回到屋里扫地,看见扫把上插个小红花,就是刚才那个小女崽头上插的。啧啧,晓得怎么回事吗?告诉你,那小女崽,是个扫把神啊……”
“夜里吃姜,如吃砒霜。”有一段时间海华德迷上了吃姜,又嫩又脆的红生姜,白天吃,晚上也吃。方婶娘厉声断然制止,把海华德吓了一跳。
还有更吓人的——“蜜交葱,快如风!”意思是蜂蜜不能跟葱一块食用,否则立死。她说时一脸的肃穆。
海华德完全不信,问豆豆信不信,豆豆也不信。
金秋时节,又酽又醇的桂花蜜上来了,像琥珀一样黄褐透明,香气袭人,令人垂涎欲滴,而学校菜园子里的香葱也是又肥又嫩的时候。海华德提议:“我们试试?”
豆豆不敢,说:“要是真有事,我怎么向冯·李斯特先生交差?”
海华德大笑:“哈哈哈哈,我们一块试。要是真有事,你还交个屁差呀!”结果谁也不敢尝试,这事终究不了了之。
“蜜交葱,快如风。”这话在岳阳流行多少年了,还就真是没人敢试过。每一个人都知道生命是宝贵的,不可复制,不能重来,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当试验品。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当然这不算什么原则问题,可以一笑了之。有些问题,就曾经让海华德郁闷得不行。比如海华德能用西法接生的名声传出去之后,镇子上和村子里常有人来请海华德去接生。海华德每每拉上方婶娘,一是做助手,二是当翻译。只有方婶娘能听懂海华德在当时还很蹩脚的中国话。
接完生,主家照例都要煮一碗甜酒冲蛋,或者炸一盘糯米坨坨,同时再打个红包。海华德经过慎重思考后,打定主意不收一分钱。她的想法是:自己并没有达到可以公开行医的程度,在欧洲,即使医学院五年读完毕业,也还不一定能够公开行医,还得通过长时间复杂的实习、临床和考试,获得资格证书才行。眼下自己给人家接个生,权当是在免费实习而已,不出什么事故便是天大的成功,用岳阳话讲就是“该蒙到后脑壳笑了”,要是还要找人家收钱,那就很不应该,甚至很不道德。
可是方婶娘不干,海华德把自己的想法反复说给她听也不管用,她还是坚决要收人家的钱。为这个事,两个人还吵了两架。当然她们的吵架不会是像普通人吵架那样起闹子,她们的吵架是冷战,斗几句嘴皮子、丢几句对方不爱听的重话之后,短时间里相互不理睬。不过该做的事还是一样都不落下,实在要说的话比如“吃饭了!”“某某又请我们去接生啰”,那也还是说。吵架归吵架,大事不能耽搁。只是再没有一个字的多话,相互哪怕抵了面也一点点表情都没有。
这个时候豆豆就最开心了,两只眼睛长时间地享受着同一个屋檐下面两个不同女人各种古怪、可笑、寻常看不见的表情,然后从中充当传递信息、调和斡旋的角色。
最后还是海华德屈服了,在一脸坏笑的豆豆主持下,率先向对方道歉赔不是:“方婶娘啊,嗯哪嘎就只当我是晚辈不懂事啦,嗯哪嘎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啦好吧啦……”
得理不饶人的方婶娘便更加来劲,两眼望着豆豆,不望海华德一眼,一遍又一遍地讲:“我们又没多要人家的钱,替他们做了事,为什么不能收他们的钱呢?未必你海校长蛮发财哒?钱多得用也用不完?不过哩,这个事也由你,我横竖只是个打下手的角色……反正哩,你要是硬不收,我就不跟你去了,免得吃一死的空头亏。”
海华德只好妥协:钱全部归方婶娘收,收了也全归方婶娘得,自己一分不要!
她发现,方婶娘每次从外面回来,都要把收到的铜角子或纸币,从红包里拿出来,数一数,看一看,纸币还要对着阳光照一照,照完之后还要接着再数一遍。然后塞到一只布袋里面,再放到卧室床头的鞋柜子里,将黄铜锁小心地锁上。那动作,那神情,让海华德又可气又可笑。她想起在科隆的时候,来自莱茵河渔民之家的女仆罗丝,倒是与这个方婶娘有几分神似。
海华德想象不出,方婶娘将如何支配这笔所有权并不是十分明晰的钱。
而海华德与方婶娘这一对搭档,在地方上的名气却是日渐一日地大了起来。海华德高大的身躯、洋人的相貌以及和善的笑容,朝那里一站,就是一种信任和成功的保障——因了普济医院的缘故,那时候的岳阳人都相信,有一些疾病,西医比中医更管用。中医与西医,是两条道上跑的车,各有所长,相得益彰。
方婶娘则给人以传统接生婆的形象,飞快地挪动着一双小脚,总是在现场忙得像一只陀螺一样团团转。二者缺一不可,也是相得益彰。名气一大,有时候岳阳城里也有人用轿子来请她们去接生。
学医的海华德还能看一些简单的病。有一次在豆豆家做客,她听说豆豆的儿子毛毛坨夜里长时间地啼哭,哭得大家都没法子睡觉,怎么哄都哄不住,中医没什么好办法。豆豆的父亲给孙子在路边的大树上贴个帖子,上书:“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读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有人说这办法灵得很,其实一点用都没有。
海华德搞清楚这个问题之后,跟老头子坐在一起探讨说:“小孩子夜啼,必然是哪里有不舒服,要么肚子痛,要么皮肤痒,要么哪里发了炎,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长时间地啼哭……”她把毛毛坨的衣服脱得光光的,放到床上,用两只手仔细地又摸又按,用听诊器听了许久,然后用了一点治疗皮肤癣的药物,又让春凤给孩子喂了两次宝塔糖驱蛔虫,效果相当好。
从此这一带小孩子有病就不怎么用老办法了,都来找海华德。黄沙湾这地方,就渐渐变得不那么像一般的农村那么落后了,居民的生活习惯变得有点讲究,有点洋气,像北边早已经西风东渐的城陵矶一样,率先进入了城市化的行列。
由给小孩子看病,后来又发展到妇科。不知道怎么传扬起来的,大家都认为海华德看妇科也行。那时候的中国城乡普遍卫生条件差,加之祖上沿袭下来的盆浴习惯,又缺乏消毒意识,患妇科病的人特别多。海华德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就从汉口大药房买回来一大包PP粉(高锰酸钾),见人给一小包,就着盆浴使用,效果也相当好,药都不用吃了。
喝过神水的方婶娘见到患者反馈后,也偷偷地用了一下PP粉,接着便喜不自胜地告诉海华德:“这个药好,这个药好,比神水还好,看来你们外国人比我们中国人还是要傲(强)蛮多……”
海华德揶揄道:“莫说得古怪,买来的药,都是人制造出来的,哪里会比神水还好呢?方婶娘你这样讲,会得罪神灵的啊,哈哈哈,神灵是得罪不得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