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酒坛搁在讲台上,以便随意啜饮。教室里弥漫着浓浓的酒香,孩子们不胜酒力,一个个昏昏欲醉。有一次他居然教导学生们视狼为良师,把狈当益友,学习它们的捕猎技巧与合作精神。他对班上一个斗鸡眼孩子欣赏有加,断言他日后必定学有所成,因为他的注意力永远集中在一点上。他给鸵鸟正名,说它为了爱情和食物而放弃轻浮的飞行没什么不对,它把头埋进沙里也并非愚蠢的自欺,而是为了更准确地侦听危险来袭的方向。他还提醒学生们不要仅凭蛆虫的体态和食性以及它与死神的裙带关系就鄙视它,事实上,它终生衣食无忧,是最幸福的物种,因为人世间到处都是粪便。
只有在清醒的间隙,代超才会认真地给连紫禁城在哪个方向都搞不清的学生们讲解希腊文明与希腊化文明的异同之处。偶尔高兴起来就跟学生说:喜剧来自马戏。情绪低落时,便自言自语:悲剧缘于山羊歌。
在一节历史课上,他抛开教材,气愤地宣布:哥伦布并不是美洲的发现者,他只不过以西班牙国王的名义开启了残酷殖民美洲的时代并拉开了印第安人旷世劫难的序幕。他是罪人,是帝国殖民主义的先驱。
在醉熏熏的云雾迷离的教育中,谭斌竟成了兴趣盎然的好学者。代超看到了当年谭吉先生在自己身上看到的那种希望,但这仅有的慰藉很快就失去了。
一天早上,谭斌洗完脸走进厨房后发现全家人像不认识似的在打量自己。大家面面相觑总觉得这孩子看起来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具体理由。最终还是吴芙最先找到破绽:孩子的眉毛不见了。
当谭斌说自己的脸上有很多蚂蚁在爬行时,大人们笑翻了,都以为这个小麻子已经学会了幽默的自嘲,谁也没当那是不祥的征兆。一周后,谭斌的脸上出现红斑,嘴巴歪斜得说话也不利索了,大家才收敛起笑容,警觉到问题的严重性。
朱即师傅仔细观察了小病人,因一无所知而沉默不语,露出玄机重重的神色,只应付性地化了一碗神仙水让谭斌喝下就告辞了。谭世林和李秀把此举看成是神明在暗示不可更改的宿命与不泄露天机之间作出的一种善意的回避。谭斌在家人的悉心照料中渐渐地换了副嘴脸,他的面孔扭曲得狰狞可怖,细皮嫩肉的小手也弯成了鸟爪,似乎在用劲抓握着什么贵重的东西不放。
就在全家人屈服于病魔的淫威惶恐不安时,一位摇着铃铛的老游医从马路上缓缓移动的难民队伍中拐出来,走到晒谷坪里歇脚。他急促而伤感的铃声迅速招致了众人的好奇,他破烂的大布囊以及他下颌的山羊胡呈现出的道骨仙风的郎中神采,给那些自以为有病的人带来了安慰。但他坦承自己不识字也不兜售任何药物只是替人诊病唱方。
常年忍受经痛却心虚得不好开口的谭菜微笑着向老郎中伸出了手,后者边把脉边唱起歌来,大家笑嘻嘻地听着,谁也猜不出他哼的什么调。那怪声怪气的方言和稀里糊涂的口齿只有代超能听懂个大概,他边听边记录:木香、硼砂、焰硝、甘草、沉香、雄黄、辰砂各等份、母丁洋减半。末了,代超把这个定心丸方子交给谭菜去关王庙抓药。老人声明他唱的药方不是灵丹妙药,但能包治百病,除了羽化成仙。既然如此,代超把他带到了谭斌床前。几乎全家人都在屋里,在大家满怀期待的注视中,老郎中弯下腰正欲切脉,谭斌被吵醒后翻转身与来人打了个照面。那一刻,老郎中确信自己不幸遇见了瘟神,他惊叫一声,掉转头夺门而逃。
代超紧追不放,终于在马路边拉住了仓皇的逃命者,他得到了一个足以引起全村人恐慌的答案:麻风病。
那时候,代群带领抗日队伍沿马路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杳无音信。代超只好一个人守着秘密,不敢透露半句。第二天,他背着谭斌去了关王庙的临时战地医疗所,医生把代超拉到一个偏僻无人的角落,确凿无疑地告诉他:“是麻风病!”至于治疗方案,医生也给出了果断的结论:“立即火化!”见代超露出犹疑不决的痛苦神情,医生补充说道:“这瘟疫与日本鬼子一样可恶,足以毁村灭族。”
来自先祖的智慧深埋在谭斌的潜意识中,他本能地觉察到了瘟神在村里制造的诡异气氛。有些人悄然外逃,有些人则干脆闭门关窗足不出户。一个万物齐喑的不祥之夜,连夜鸣的昆虫和小动物也都异常地安静,朱即师傅打着为小病人招魂的幌子再次现身。吴芙强忍着悲痛张罗晚餐,还破例允许儿子开了酒戒给朱即师傅敬酒以乞求菩萨的救赎。朱即师傅谆谆善诱,与谭斌促膝谈心,想法让他多喝快醉。谁也不忍心直面生离死别的现实,家人一个接一个用早已编好的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借口退去了。当屋里只剩下朱即师傅和谭斌两人时,谭斌立刻证实了心中的猜疑:这是最后的晚餐!
小谭斌决心为生存而战,他成功了,尽管事实上没有谁知道个中原由。朱即师傅倒地之前大着舌头坦陈了一切。
带着对生的眷恋,对家族的怨恨,谭斌飞快消失在夜空下马路上的难民潮中。半夜时分,朱即师傅从醉意朦胧中苏醒过来,摸索着走到晒谷坪里,如期点燃了为谭斌准备的篝火。刺耳惊心的鞭炮声骤然响起时,三个女人的嚎啕声几乎同时从三个不同的窗户传出来,引发了此起彼伏的狗吠,闹死了瞌睡虫,惊落了阎王手中的判官笔。
朱即师傅踉踉跄跄地围着火堆转圈,不停地撒米、烧纸、念偈语。他是如此的虔诚、认真,如法如仪,不会有任何人怀疑这一切不是在为亡魂超度,而是在为生灵饯行。最终,他忍不住轻轻念叨:“孩子啊,走吧走吧,你走得越远,离自由和健康就越近。”
趁天未大白,朱即师傅随手铲了两把滚烫的灰烬和半截烧剩的木棍,装进一个临时钉做的杉木函中,背上老虎山埋了。为了后辈们不致小看这虚无的祖先,他还特意把封土堆捧得与前辈的坟墓一般高大一般挺拔。下山后,他劝慰失去亲人的家属不必伤心,说小谭斌已往生弥勒净土修行去了。
代超对授课彻底失去了热情,在他心中,谭斌是唯一有学习天赋的学生。其他孩子全是优秀猎人的苗子,哪怕把典籍烧成灰灌进他们肚里也成不了大器。特别是抬打与禾机还在蹒跚学步,就彼此纠缠、打斗不休,令人绝望的该隐与亚伯现象已显露端倪。
代超常常流连在孤独的恶梦深处,看翠鸟一头栽进巴足塘里不再露出水面,听青蛙在金环蛇嘴里声嘶力竭地哀鸣。有一次,他遇见一位赤裸的女人,居然没产生一丝邪念,还冲上去揪住她的头发将其摔倒在地,展开肉搏。唯一的原因便是那女人不叫仙丹而是给自己取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名字叫道德。午夜醒来,嫩芽破土的细碎动静和良心萌动时的迟疑挣扎搅得他睡意阑珊,他对深不可测的人心不再感兴趣,起身到晒谷坪里仰望星空,妄想用肉眼分辨恒星和造父变星。他翻来覆去地想象宇宙的几何空间到底有多大,宇宙的那边是什么,世界是平直的还是闭合的。这种无限而永恒的漫天思绪令他头昏,直至肚子绞痛却始终无法释怀。他辗转在文学世界与现实生活重叠的那一小块天地里倍感局促憋屈,呼吸困难。念兹在兹,都是那易断之弦,不醒之酒。他变得如此脆弱又多愁善感,总觉得倒映在巴足塘底的兴安村比现实中的家园更真实也更清华雅淡。松涛漫过,他听到了庄子粗犷豪迈的笑声。夜幕降临,他相信那是阴河淹没阳世的黑色洪涝,里面充斥着无数的阴谋和罪恶。
偶尔踩到大便,代超也不气不恼,还会浮想联翩,感念今生这一坨坨臭名昭著的秽物,前世却是人们挚爱的佳肴。许多次飘然入醉后,他瞒着家人,躲进卧室,把自己的心神收舍起来,进到入定状态,几近涅槃。他执意要在安然喜乐的心境中自行化灭,但每次都因过早酒醒而变了卦。他也乐意越过科目的界线,进到其他动物的世界去领略它们的生活。他与两只猎犬和一只公猫成了好友,常常与它们分享食物,共数朝夕。对双胞胎儿子他却不管不问,完全交由谭菜照顾打理。他的睡房漏水,直到床铺一夜要挪移三次,他才爬上房顶添上几片杉树皮盖住漏眼了事。后来,房子的一面墙壁开裂倾斜,摇摇欲坠了,他也不急不躁,只搬了两根碗口粗的杉树筒子打牮顶撞好,将就着继续住着。
有一次在谭代湘家喝醉后,代超找不着自己的家门,结果在李子梅的屋檐下摔得鼻青脸肿。听到母亲责骂自己丢人现眼时,他竟扬言要去喝尿食粪,出家做个苦行僧。李秀给吓住了,从此,谁也不敢说他半个不字,任由学校在他随心所欲的教授下变成了科学的坟墓和作家的摇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