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做母亲的说错了。长这么大，孪生兄弟还从来没有如此同心过，两人都在全力抗日。不过，他俩的外貌却有了惊人的差异。代武剃了光头，上唇那笔直的一字胡格外醒目。而此时率领八路军在前线奋战的代文却不再蓄须，嘴唇光溜溜的连胡茬都见不着，只是浓密的头发倒是稍显过长，从帽沿下抻出来一大截，似乎不太合军容风纪。如此鲜明的形象差异并没有带来辨识上的便利，反而因为不可更改的历史渊源，父老乡亲们再也不可能正确认识双胞胎了，他们见到留胡子剃光头的代武就立刻断定这是国民党的谭代文将军。而见到蓄发无须的代文就亲切地称呼他代武军长，连小孩子都能一眼就产生这清晰无误的错觉。
乡亲们并不知道此时的代武已成了国民党各个政治派系争相笼络的军界红人。他的军事天才举世公认，他在许多关键的政治问题上秉持中间路线，进可攻退可守，谁也摸不准他的真实想法。西安事变后，上司有意让他率军活跃在八路军战区的周边地带以监视和钳制代文的动向。这一次，代武一反常态，明确表示自己已经厌倦了窝里斗的把戏，现在只想一门心思抗日。不多久，他如愿接到了远征缅甸的命令。为确保连接滇缅线的交通命脉的畅通，他出征前率先清剿了老虎山一带的日寇，不仅及时解救了代群的队伍也把乡亲们从仙人洞里解放了出来。
那天下午，代武带领部下一众人等与当地政府官员一同到陈子垅村举行了简短而隆重的公祭仪式。他建议将陈子垅村作为日寇侵华暴行的遗址完整地保留下来供后人缅怀。他站在一个临时搭建的高台上致辞，脸上露出庄严和悲愤的神色，在场的人们无不为之动容。但是，当天晚上，他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命令宰牛杀猪浸狗，在村里举行宴会。晒谷坪里摆满了大方桌供排以上的士官落座。他把摇摇晃晃的谭吉先生扶上首席，拉来颓废的代超做陪。热闹混乱的场面使得吴芙直到深夜才发现小谭斌已经失踪一天了，当她慌慌张张跑来告诉丈夫时，代武正兴致高涨，流连在各个方桌间斗酒侑食。他没有因此影响酒兴，笑着告诉妻子：“没事的，跑不了，这方圆两百里地都是我的人马！”吴芙还想多说几句，但代武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她的鼻子慢吞吞地说：“我命令你——闭嘴！”说完，也不看妻子的脸色，下令军乐队奏起软绵绵的音乐助兴，一直闹腾到天亮才收场。
与士兵一样，代武在马路边的一顶行军帐内休息，一位抑郁而美丽的机要秘书服侍他起居。这天中午，他回家吃饭时，吴芙正在厨房忙活，她眉头紧锁，始终不答理他。李秀误以为媳妇在为谭斌的失踪闹心，殊不知她只是不想见到丈夫身后的卫士和女秘书。李秀刚想说话，谭斌满头大汗地跑进屋，他骄傲地告诉家人自己去清点马路上连成线的军车了。代武一愣，笑着问他：“有多少辆？”他确实想知道答案，因为他自己也不大清楚。谭斌满是麻子的脸上显出得意的神色，回答说：“还没数完呢！”
李秀尽量延长进餐的时间，想跟儿子拉拉家常。她特意找出已满十岁的腊肉，用桃脂和椿叶烧炒了给代武下酒，据说吃过后，陈香余味能在口中潴留半年。但代武匆匆扒完饭就起身离去，因为大家都在外头等着看他表演汽车攀岩。
自源岩突兀怪异，老辈人传说那是很久以前两条巨龙为爱情决斗后留下的遗迹。代武毫不犹豫把那辆丰满而性感的吉普车开上了自源岩顶。他站在高崖之巅朝山脚下欢呼的人群挥手致意。天空中有一排排老式的P4战斗机和“霍克三”飞机交错掠过，他却懒得理睬。到最后，一个排的士兵受命执绋上山总算把搁浅的吉普车抬了下来。
入夜，末日般的狂欢宴会再度开起，代武下令把原准备在战争结束后的庆功宴上才喝的威士忌一箱又一箱搬来启开，以便准烈士们也能提前分享胜利的喜悦。人头攒动的晒谷坪里，谭菜为官兵们奏起古曲，她继承了常熟虞山琴派清微淡远的悠扬琴风，她遵循灵感的指引，复原了业已消失两千多年的太古之音。李子梅用她那原生态的清亮唱腔演唱了祖传的民谣《阳阿》和《薤露》，战士们泪眼婆娑，他们把死神和战争抛诸脑后，徜徉在美酒佳肴和悦耳的音乐中，依稀回到了悠然无忌的童年。
李秀对儿子的做派难以接受，总以为这喜庆喧闹的活动惊扰了亲人们尸骨未寒的亡灵。但随后就理解了儿子的一切并深深地为之自豪。代武现场宣布谭菜和李子梅为“拥军爱兵的先进模范”，并颁发每人十个银圆奖金。李秀和吴芙挤一块儿在人群中一直默默地注视着代武的一举一动，总觉得太久没看到他了，又害怕再也看不到他。只见他跃上一方木桌，用脚把碗碟和畜骨踢开，高声喊道：“同志们，我们永远别忘了一路过来所见的村无炊烟、白骨遍野的惨状，别忘了足以枕藉的国仇家恨，我们明天出发的唯一目的就是去消灭日本鬼子！”顿了顿，环视四周，他接着说，“如果我们不幸战死沙场，再也不能回到家乡，那就记住今晚的欢乐吧！”
半夜里，代武把那位年轻漂亮的机要秘书撇在帐中，摸进了妻子的房间。吴芙给丈夫留了门甚至还准备了一小截木炭放在床头的茶几上。当黑暗中传来有人进屋的响动时，她假装睡熟了，任凭他叫唤、推搡就是不接茬。但等到代武钻进被窝，用他那梆硬扎人的胡子磨蹭她温暖的胸怀时，她立刻放声笑了起来，像少女般兴奋得浑身发烫，每个毛孔都发疯似的张开了，冒出热烈的汗水。
早晨起身离去时代武似乎忘了床头墙上那一道道黑色划痕是怎么来的，也没有注意到茶几上的那截木炭。只是发现枕头洇湿了一大片，粗心的丈夫并不知道妻子有睡觉流口水的毛病。他用手拈了拈湿处，见妻子已经醒了，正睁着眼睛难为情地看着自己。她忐忑不安地观察丈夫，看他发觉了自己多年来小心规避和隐藏的这个自以为丢人的秘密之后会是什么反应，却听见他不以为然地说：“哭什么哭呀，等打完日本鬼子我就回家长住哪也不走了。”
吴芙目送丈夫迎着晨练的军号声轻快地走出睡房，他反手带上门时的身影在门板与门框的夹缝中隐去，她痴痴地愣了好一会，最后自行拿起木炭棒在那排列紧密的记号后面添上一笔。
吴芙再也猜不透丈夫的心思，除了抗日，他此刻还有另一种清晰而坚定的意志，就是要把谭氏家族的种子播撒到世界各地。因此，他把所有的秘书都当妻子使用，甚至还要她们做得更多。他并不严格以貌取人，而是以百家姓的排序为录用依据，他认为名列前茅的姓氏拥有相对旺盛的生殖力。他的第一任真正意义上的机要秘书正是一位赵姓名门小姐，他亲热地称她“第一赵小姐”是因为他相信她不会浪得虚姓，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想到了赵姓的先祖——颛顼帝后裔——能吞卵而孕的女修。于是，她首日上班便没有走进机要室，被直接带到了床上。
在那个尚武的乱世里，也怪不得美女难过英雄关。他的直截了当正中她下怀，她用嘴巴为他吸黑头，用舌头给他洗脸，用乳房帮他推拿按摩，还用变调的声音迷惑他，用虚假的容颜取悦他。她表白说所有的努力只为让一位名闻遐迩的英雄即使在紧张和血腥的战场也能感受到人世间的温情。她应承他的所有嗜好和偏爱，也幻想能孕育出一子半女来牵绊住将军的身心。但是，不遗余力的合作并未带来预期的成果。一年后，见她的肚子仍无起色，他失去了耐心。紧接着一位钱姓机要秘书走进他的军旅生活，折腾了大半年还是无果而终。随后，他的机要秘书依次换成了姓孙的，姓李的，直至周吴郑王……在兴安村露面的这位现职秘书已经姓到了陈。
一位小有名气的女明星要来战区慰问演出，同志们交口传说她的美貌和高傲。代武却漠然以对，他说：“她会飞吗？终究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倍受压迫的小女子一个啊！”后来听说那女人姓此时，他连演出都懒得去看了。他深信如此偏僻的姓氏，就算捣弄十年八载也下不出一个崽来。
那些幻灯片似的短线情爱，只是让代武真切见识了人体神秘的生理潜能和物种的多样性。当然也并非所有女人都会如他所愿，一位王姓秘书面对上司这难以置信的荒唐要求时就断然拒绝了。这位平易近人的将军露出惊诧的表情，感到迷惑不解，他以不可抗的权力命令她进入自己的卧室，三下五除二就强奸了她。嘹亮的军号，山崩地裂般的爆炸声，还有收音机里真真假假的战况播报完全掩盖了一个弱女子无力的呼号。代武从小接受的是最天然的教育，兴安人生活中的约束力全来自长辈和菩萨，而在黄埔军校进修期间本质上也就一门课程，即如何提高猎人的技术。因此，跟和所有的兴安男人一样，代武对“强奸是八大重罪之一”的法律条文一无所知。第二天，当他收到王姓秘书的辞呈时竟勃然大怒，认为那是一篇狂妄女人向伟大男性宣战的檄文。
相比之下，眼下的这位陈姓秘书就温顺多了，她因为自卑而虚张声势，落下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严肃表情。代武白天在战场上舍生忘死地杀敌，夜晚就回到军帐内与她优雅地调情，从容地敦伦。这次回兴安村的待遇令她深受名分和道德的困扰，不禁心生怨怼。她向代武抱怨自己只是一只夜壶，他憋急了就用一下，但在光天化日里却是见不得人的。这没有勾起代武的怜悯和愧疚，他倒是担心在哀怨而不是快乐之中孕育出来的孩子，恐怕一落地就是横眉冷对的青面货。
代武常常从女人的呻吟声中获得灵感并在翌日清晨形成具体的战略计划，这些无足轻重的女人无法想象自己在床上的表现竟然事关敌人的死活、战争的胜败乃至民族的存亡、历史的变迁。
长久以来，因为体内流淌着狂野奔放的猎人血液，代武已经习惯于把女人、战争和思想结合起来，并从中受益。事实上，女人的唾液微甜而低毒，富含大量的多酞成分，具有极强的麻醉和镇静作用，困扰他多年的失眠症正是靠了那一系列不同姓氏的女人给治好了。而且他在战争期间所表现出的冷静和无畏也不能说与此无关。这位吃野猪肉和杂粮长大成人的将军阅女无数却并不知道怎样征服女人，只有当他把温热的女人压在身体下面时，才能真正抒发他源自内心的爱情，并认为这是唯一且充分的表达方式。
出发的前一天，代武把一批缴获的日军武器拨给代群以取代他那些五花八门的冷兵器，命令他以武力去抵抗日本鬼子对关王庙境内交通线路的破坏。他说：“用这些日本人造的武器去打日本鬼子吧。”
代群仔细地清点了赠品：四四式步骑枪七十九支，射程二千四百米的三八式步枪五十支，子弹二千八百发。他费劲地掩饰住内心的狂喜，佯装为难地继续跟哥哥哭穷诉苦，又成功地索要了一千发子弹。
临时设置的征兵点就在老桂树下面，来自老虎山周边的抗日志士排着队在那登记注册。入伍的新兵刚把军装和枪弹领到手，来不及训练就得直接开往前线。一位叫陈裕裙的报名者引起了代武的注意，小伙子眉清目秀，身材单薄消瘦，皮肤白得泛青，惶惑的目光老在四处观望。
代武听说他是陈子垅人，立即叫到跟前询问详情。原来，两个月前他因为走亲戚而逃过一劫，成了陈子垅村唯一的幸存者。于是，跟其他新兵不同，陈裕裙得到了一把精致的手枪，做了代武的卫士。他兴奋地摆弄刚到手的配枪，轻声地问代武：“叔叔，我还不会使这家伙呢。”
“叔叔？不，我现在是你长官了，”代武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说：“上车吧小伙子，我们该出发了，等敌人向你开火时，你就什么都会使了。”
长不可测的巨大车龙开始一辆接一辆陆续起动，朝南冲村方向开去。代武戴着墨镜，在吉普车上起立向围观送行的乡亲们敬礼致意，他的白手套使动作显得干净利索。他远远地看了一眼妻子和她跟前的小谭斌，回转身坐下。李秀碎步跑过去跟在缓缓前行的吉普车后，一边大声唠叨一边抬起衣袖揩眼泪。代武面无表情，没再回头，只是在后视镜中看着母亲蹒跚的矮小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车队扬起的滚滚红尘中。
军车陆续开过兴安村，倔强的谭斌试图挽回失败，他认真的逐辆逐辆地点数，两天后，代武的部队终于过完时，吴芙在路边的稻草堆里找到了沉睡的儿子。
随后，代群的队伍也离开兴安村，昼夜巡逻在漫长的公路线上。遇有零星的日本鬼子前来骚扰，代群都给予了狠狠的打击，后来日军主力离关王庙越来越远，也就少有来犯了。
学校复课后，代超重执教鞭。固执而单纯的悲伤依然纠缠着他，以至食物和酒成了他最挚爱的朋友，哪怕劣酒餲食他也毫不嫌弃。他用自己习惯的节奏打发每个日子，人们还以为他买醉消愁，殊不知他只想靠酒留住深沉而饱含怀念的哀愁，以免生命之舟抛锚在欢喜而肤浅的沙滩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