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吉先生难以把眼前的酒鬼同多年前那个好学孜孜的得意门生对应起来。虽然对于知识可致人发疯的观点没有异议,但老先生还是在等待时机好好开导开导自己的弟子。不过,这种机会已然不多,因为代超清醒的间歇越来越少了。老先生每天吃完午饭,总会准时出现在晒谷坪里晒太阳,到黄昏时就回屋,晚上八点钟早早上床睡去。他的生活严谨而死板,每一天的每一刻都精准地重复昨天,兴安人们已经习惯于把他的起居规律当成了时钟的刻度。任何时候,李秀只需瞄一眼谭吉先生身在何处,就能准确地估算到紫檀木壁钟的时针指向哪儿。若出了差错,那铁定是壁钟坏了。相反,当李秀要端茶送水给老先生时,只需看一眼墙上的壁钟就知道他人在什么地方。
随着抗日战争的不断深入,空巢的女人也越来越多,她们都在自个想办法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事已至此,连谭世林和李秀也坚定地站到战争一边,把获得和平的希冀托付给了战争。谭世林对那些即将行成人礼的孩子说:“你们可以加入共产党也可以加入国民党,还可以吊儿郎当,唯独不能做汉奸。”
能扛得动枪杆子的男人几乎都去打仗了,只有心灰意冷的代超和一条腿的瘸子代湘留守在村里。女人们温婉动人的山歌声常在黄昏时的当面山上响起,日复一日地召唤那些早已不可能再归来的男人们。虽然她们习惯了把自慰当成自卫一样的本能,但怀中空落落的总觉得不踏实。谭世林担心战争无限期地持续下去,这个家族难保不会绝子绝孙。苦命的女人们接过了本该由男子承担的生活重担,还得尽到为战争输送后续兵源的义务。在民族存亡的紧要关头,她们仿佛成了无所不能的魔女,既要为无米之炊,还能怀无夫之孕。连早已闭经多年的抑郁老妪也变得性趣盎然,重新焕发出青春,忙活着梳妆打扮起来。她们坚信只要兴安村还有一个男人种健在,这个家族就不愁人丁不旺。本着“多劳多得、多快好省”的原则,她们调月经为旬经自主加快了生育节奏。一个叫李宫香的妇女怀胎六个月就迫不及待地一窝产下了四胞胎,虽然不足月但四个女婴全都健康麻利,人们无心去想产妇的丈夫已上前线两年有余,至今生死不明。大家欣喜地认为这是上天之贶赠,可喜可贺。谭世林抢在谭吉先生动口之先,给四胞胎分别取名为谭抗、谭战、谭胜、谭利。
谭代湘为人谨慎,处事中庸,并不深谙风月之道,只会偶尔意淫那些长相姣好又举止轻佻的邻家寡妇。时过境迁,如今形势有了惊天的逆转。他一瘸一拐、摇摆不定的身影在黑夜中四处出没,忙得不可开交,俨然肩负起了中兴家族的使命。在这个因战乱而元气大伤的小山村里,代湘凭他那令女人意想不到的长处,成了最善解人意和乐善好施的男人。他拼尽了气力,轮流着关照每一个孤独的女人,但“公”不应求的现状很快就让一条腿的男人体会到了古代帝王在后宫中的幸福苦恼,粥多僧少的矛盾害得他疲于奔命,备受摧残。他可从来没感受过一个男人的精力是如此有限而欲海却又那么无涯啊!
眼看谭代湘那孱弱的身子骨快撑不住了,况且他的腿脚又不灵便,谭世林不禁担起心来:“连走路都不稳当的男人能干出什么名堂呢?”
他就怕软弱无力的交媾捣弄不出男孩,到头来会使兴安村沦为女儿国。
温暖的秋日阳光催生了暌违久远的欲望,谭世林开始思念起李子梅的点点滴滴来。他雄心勃发,跃跃欲试,祈望用自己的余热点燃奄奄一息的香火。这天半夜,一个佝偻的身影悄悄溜出了门,但不到一刻钟,便铩羽而归,悲壮的出征因力不从心而落败。
战争进入拉拉扯扯的相持阶段时,日本鬼子惊恐地发现无论他们消耗掉多少有生力量,中国政府总能源源不断输送更多的兵员到达前线。他们甚至怀疑中国人创造生命的繁殖力远远超过了日本人制造弹药的生产力,以至于中国人个体的牺牲根本不会影响到整体的战斗力。
事实上,高涨的抗日声势掩盖了后方的空虚。谭代湘感觉自身基因中早已废弃不用或业已退化的感官功能都被源源不断的情爱一一激活,他拼命地应酬明争暗斗的女人们,享受他无法消受的爱情。女人们信心满满地继续那几乎是徒劳的分娩,无论她们多么卖力,兴安村的人口依然在持续减少,出征的丈夫或孩子渐渐成了她们记忆中的符号,再也不具有实际意义。只有谭代湘才是真实无伪的男人,他虽然疲惫不堪,虽然不够健硕也谈不上坚挺,难以尽如人意,但他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能带来实实在在的温暖、快乐和希望。她们本能地相信人定胜天,似乎对付这残酷世道的唯一办法就是不停地生育。
在这次生产热潮中,代超像太监似的漠不关心。当李子梅产下一名男婴托人来索名时,刚巧李久贵送来一挂鳜鱼,他顺口就说叫谭世鱼吧,便把来人打发走了。为饱口腹之欲,他亲自下厨烹炒,颠勺时鳜鱼被高高抛向空中后不知去向,过一会才掉下来砸在他头上,差一点因烫伤谢了顶。他就这样把满腔才情毫不吝啬地耗费在烹调、酿酒、泡茶和怀念之中,任凭大好光阴像檐下的臭沟水随意地流走。有一天,他被母亲劝诫他少喝酒多吃饭的唠叨激怒了,一声不吭搬一床被褥到虎坦的仙人洞去辟谷,结果弄成了断食,差一点饿死。
谭世林叫李久贵做帮手把代超从仙人洞抬回家时,他已气若游丝,一副临终的死样子吓坏了围观的乡亲。仅过了两天,他就恢复了胃口。他去关王庙赶集时碰到代群,兄弟相见甚欢,当即选了一家上好的馆子,一直喝到彼此谁也不认识谁了才分道扬镳。走到钟鼓山脚下时已经天黑,代超腿一软就卧倒在马路旁的枯草丛中睡下了,他认为只要腹中有美酒,这世界处处都是温床。他一只脚上的布鞋已不知方向,衣服上还残留着呕吐物的斑渍,这副乞丐模样与他高贵的文人气质大相径庭,但是他自觉轻飘飘的幸福极了。不知什么时候,清风吹醒了梦中人,醉眼惺忪中,他瞅见李白曾举杯相邀的那轮明月就悬在举手可及的天花板上。他想站起身,但折腾了两下没能如愿,他发觉自己的手不是手,脚也不是脚,全使不上劲。突然,李久贵的铳响了。几乎没来得及体验死亡的恐惧,漫长而丰富的未来就在一声巨响中终结了。
这位文曲星初入凡尘时像一个七窍皆无的混沌,产婆从李秀胯下接到一坨圆滚滚的东西时不知所措,慌乱中建议把怪胎丢进茅坑去喂蛆沤肥。是谭世林的好奇心救下了孩子,他还照朱即师傅的吩咐把撕开的胎膜晒干后用红纸包好了细心地收藏着,待孩子日后参加殿试时就带在身上当法宝,以助其一举折桂。代超本来注定要和仙丹生七个儿子,除了双胞胎,其余五个中的两个后来要成为咄咄逼人的红卫兵,另外三个将成长为吃国家粮睡国家床的干部,其中一个是兴安人的父母官,另一个是人民的公仆,还有一个是安分而正派的公务员。这一宿命让日本鬼子的枪和李久贵的铳轻易地改变了。
一声凄惨的号叫吓破了李久贵的胆,也击碎了他的愿望。这些日子,他昼伏夜出,足迹踏遍了老虎山周边的所有山坳。原本指望用一头野猪向恋人证明自己是位优秀的猎手。
李久贵撒腿跑了三里地,到兴安村口的马路边上才坐下来喘口气。虽然猜不出那挨铳的倒霉鬼是谁,但可以肯定不是外来的难民或乞丐,因为那声音太熟悉了,强烈的恐惧感逼迫他否定了一个又一个理性的揣测。一个小时后,待出过一身冷汗,他决定壮着胆倒回去看个究竟。
李久贵见到了他最不希望见到的面孔,那口鼻糊满了血污和泥巴,苍白的面庞在月光下依稀可见典雅俊美的神韵。李久贵一边流泪一边呼唤他,搀扶他,摸他的胸口,探他的鼻息。但他的灵魂早已出窍,身体也僵硬泛凉,纵使歧伯、俞跗再世,也是回天乏术了。他把代超背到附近的一条山沟里隐藏起来,然后飞奔到兴安村偷了把锄头折返第一现场作了彻底的清理,紧接着到山沟里掩埋了死者,用枯叶和干草覆盖了没有封土堆的新茔地。他做得那么利索顺手,就好像干惯了这种勾当。他再度回到兴安村,从窗口钻进谭菜的睡房时已鸡叫三遍。他没心思与恋人亲热,心里只想着快点离开,走得越远越好。他能想到一旦事情败露,代群会毫不犹豫毙了自己。为了不引起恋人生疑,他还是强颜欢笑像平常那样做了他爱做的事情,随即向谭菜告别,谎称有人正在前方的马路上等着自己一块儿去参军打仗报效国家。
谭菜有些茫然,要他说明原因。他首先说了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因为日本鬼子在那儿。”然后撒了个谎,说他已间接打探到姑妈希望自己的女婿是一位将军而不是渔夫。
匆忙间,谭菜把十个银圆私房钱摸出来塞给他,又钻出窗户送他到村口的马路边。李久贵故作轻松地跟她吻别,咂咂嘴说:“跟你同房很舒服。”
她一怔,骂道:“流氓!”
他想了想,改口说:“跟你同房很难受。”
她又骂:“虚伪!”
“那你要我怎么说呢?”
“我要你闭嘴,没见过把这种事挂在嘴上当歌唱的。闺阃之乐,宜少说多想!”
“哦,我知道了,我走了。”李久贵倒退着离去,月光下的面孔越来越模糊。谭菜身不由己地跟了过去想再送他一程,他叫她回头,吓唬她说走远了有鬼。她突然哽咽着叮嘱他:“打完了日本鬼子记得立马回家,我不管你是将军还是渔夫。”
第二天早上,屋顶突然响起噼里啪啦的打击声,李秀惊醒后,觉得心里瘆得慌。屋外下起了兴安人从未见过的巨大冰雹,一颗颗钻石般晶莹剔透的雹子重重地砸在地上,活蹦乱跳的全是偏旁部首和标点符号的形状。孩子们很快发现了这种千载难逢的自然奇观,他们倾巢出动,冒着脑壳被砸烂的危险,纷纷争相捡拾从天而降的知识。但都白费了心机,到头来收获最多的孩子也只是把自己的荷包弄得更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