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进村前,谭世林早已把标语牌翻转了过来,代文走到生殖墙前驻足观望,看着那“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工农红军万岁!”频频颔首微笑,对父老乡亲们的拥护深感慰藉。就在谭世林为自己的匠心得意之际,高悬的标语牌不知什么缘故突然掉落下来,现出了它的两面性。代文赫然见到牌子的反面写着:“维护社会安定,坚决剿灭赤匪!”一旁的老父亲面露难色,不知所措。代文若无其事地弯下腰拾起牌子靠墙放好,拍了拍手对父亲说:“爸爸,找根牢靠些的棕索子把您的两面牌挂好吧。”让谭世林吃惊的倒不是儿子的宽容大度,而是不久前刚挂牌时也掉落过一回,那位李秀口中打三民主意的儿子见到后说了同样的话。这下子,做父亲的心中有了数,安心地着手操办起儿子的婚事来。
婚礼是从代文带领红军浩浩荡荡进驻兴安村的那一刻开始的。客人按长幼而不是尊卑排定席次,年纪最大的长辈坐在首席,依次而下,一眼可清晰看出家族香火传承的脉络。这是场热闹的新式婚礼,全团官兵做了新婚的见证人。喜庆的声浪完全盖过了代群批斗大地主的吆喝。红军文艺队在晒谷坪里演出了话剧《我当红军去》和《北上抗日》,尽管几乎没有道具,故事情节也简单粗糙,但舞台效果出奇的好。兴安人们只不过是聚拢来看热闹的外行,而相同的剧目战士们已经观赏了二十九遍,他们全都成了内行的批评家却仍然饶有兴趣地品评每一个表演细节,精彩处从不会吝啬掌声和欢呼。
专业的演出结束后,战士们起哄要新娘新郎为大家表演节目。代文架不住众人的面子,进屋找谭恒商量。一刻钟后他出现在晒谷坪中央,他已经脱去了刻板的戎装,换上了谭恒为他量身裁缝的土布褂子。在等待新娘现身的当儿,谭菜抱着古琴从屋里出来,挤过人群走到代文身旁安放好琴座并试着调弦定调,士兵们齐声鼓掌呐喊,谭菜羞红了脸活像新娘。
代文高举双手示意大家安静,他大声喊话解释说:“同志们别误会,新娘是位高人,即将登场。”他又笑着指了指谭菜继续说道,“这位抚琴者乃舍妹谭菜,尚待字闺中,哪位男同志若垂青舍妹,请举手示爱。”话音一落,只见四周齐刷刷高举的手臂遮天蔽日,谭菜顿时慌了手脚,低下头抚弄琴弦却怎么也找不着调。
谭恒装扮得停停当当走出大门时已完全换了副嘴脸,原本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立即让出一条道来容她借过。代文张大了嘴巴像不认识似的瞅着新娘,她盘在后脑勺的发髻以及拢发的网兜,还有头顶的一朵大红花和粉白的脸庞上那两团突兀醒目的腮红,简直惨不忍睹。她身上穿的圆领双层袖头的紫红色旗袍也显得短了些,以至她扭扭捏捏走进人群时像踩着高跷。代文觉得在走南闯北的部下面前丢尽了颜面,这可不是自己想要的新娘啊。他事后查实,那奇怪装扮是吴芙和谭青的大手笔。但在兴安人的记忆里谭恒是最美丽的新娘,她大大方方地与新郎对唱了一大段传统的山歌,赢得了阵阵掌声。之后,在官兵们的鼓噪下,她无法离场,便在谭菜悠扬的琴声中跳起了翘首折腰的荆楚古舞。她高挑匀称的身段,婀娜多姿的专业舞步及动人的歌喉让观众忘了她土得掉渣的妆容。现场的众多男人从此永远失去了宁静的夜晚,谭恒成了他们睡梦中令人心碎的狐狸精。
谭代辉也是那些不幸男人中的一员,这场灾难性的表演把他进一步推入了暗恋的深渊。从那天起,白天他与代文是生死与共的同志,夜晚便化作势不两立的情敌。
由于金财外公的缺席,文艺队的一位专业司仪主持了这场新旧合璧的红色婚礼,仪式既合乎礼数又不失新潮。在谭吉先生和谭世林分别致完客套的答谢辞后,司仪简述了新婚夫妇青梅竹马的情感渊源。接下来,他向二位新人抛出了同一个必答问题:具体说说到底喜欢对方什么。
女士优先,但谭恒支支吾吾说不出口,她飞快瞄了一眼代文又低下头去不吱声,似乎找不到什么堂皇的东西可说。
司仪谆谆诱导新娘:“好好想想,对方身上总会至少有一样东西是你最中意的,或者换句话说吧,你为什么愿意嫁给他?”
听到这里,谭恒即刻抬起头来迎着司仪期待的目光十分肯定地回答道:“不知道!”
司仪释然,他转头对大伙说:“就爱情而言,这是最正确的答案。”说完便转向新郎,代文就没那么含蓄,况且他已经喝高了,只听他大着舌头说:“我喜欢她人高奶大!”
司仪愣了一下,猜到新郎把人高马大说偏了,就在众人的哄笑中,他充分显示了自己的专业素养,很自然地接过话把说:“多明智的选择啊!将来生了孩子那指定是饿不着啦。”
代文的确醉过头了,再大的酒量也斗不过兴安村搞酒乐醉的古老传统。欢乐的喧闹直至午夜方才平息,新郎竟找不着洞房门了。他趔趔趄趄来到厨房摸索新娘,正在料理的厨师们乐坏了,劝他回头,可他老以为人家还在闹洞房呢,死活赖着不肯出去。最后,李秀差了四个后生把他架起来拖进洞房交到谭恒手里才算收场。
新郎醉里挑灯看新娘,眼花花的只见面前红艳艳茫然一片。他感觉天昏地旋,乾坤颠倒。但在他心醉神迷的朦胧意识中仍有一小撮清醒的神经为他惦记着丈夫的义务。他使劲睁开双眼,看见站在床边的新娘忽隐忽现的显得那么高不可攀。如果她不愿屈尊俯就的话,他得踮起脚跟才能勉强够到她的嘴唇。代文摇晃着把新娘放倒在床上,更发觉面前的女人无比修长,从头到尾是多么遥远啊,他的双手沿途盲目地探查过去居然费了不少工夫。那一刻,谭恒明白自己最正确的反应不该是惊恐和羞涩。她闭上双眼、舒展四肢,宛如深邃无涯的海洋容纳了整个世界。但在昏黄暗淡的灯光下,她没能像李子梅那般自信地展示甚至炫耀她自然天成的胴体,于是,她起身吹灭了那盏多情而摇荡的灯火。代文的好奇心倍受打击,不得不在黑暗中用肢体和触觉去勘测并记下这个曾带给他无尽幻想的世界。无论眼睛、鼻孔抑或嘴巴,还是其他通透之处,她身上的每一窍都令他神往。他问自己:“这一切如果不归属于爱情,难道要算作罪恶的淫荡吗?”
粘稠的黑暗糊住了代文的全部生命,思维在幻觉的空间里兜兜挂挂,找不到出路也寻不着入口。迷蒙间他惊讶地触感到新娘丰腴的嘴唇长满了浓密的胡须,而她那平滑光洁的脐下地带竟生出了硌人的尖牙利齿。那一刻,喷薄而出的一泓清泉已然泄露了她灿烂如花的春心,可见惯了大场面的革命家却顿感毛骨悚然,只啜了一口就吓出了一身冷汗,疑心这回是真正遭遇了传说中的骚产疫鬼。亦梦亦幻中,代文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配枪,但腰间什么也没有,紧紧箍住自己的不是挂枪的腰带,是一双女人的温柔臂膀。
清晨六点,出操的军号吵醒了在迷雾中沉睡的山村。谭恒从洞房出来时,脸上的铅华已然洗尽,却仍是红扑扑的洋溢着被爱情滋润得心满意足的神采。她小心地回避着亲友们的目光,常常顾左右而言他,心虚得就像刚刚偷食了腊肠的母狗。代文则实诚多了,他心安理得地睡到了开晌午饭才起床,懒洋洋地来到饭桌上,也不管谭恒在使眼色,大大咧咧地当众说道:“这做新郎官啊,我看比打仗还累人呢。”
如果战争就此结束,谭恒很可能永远生活在蜜月中。特别是她在床上的那种一丝不苟的认真劲儿,无疑诱发了丈夫的男儿血性,以至于她的每一个可用空间都让丈夫给扎扎实实地填注得盘满钵满的。她享受到了只有女人才能体味的餍足和充盈,若还不满足,那就直奔贪婪无度了。切身的体验使谭恒感悟到枕边人不仅仅是串梦时的精神伙伴,还是一种可以啜饮、咀嚼、铺垫甚至解渴、果腹和御寒的活体组织。他就像浸泡后胀大了的老山参,既能生津液、止惊悸,还能益五脏、安神气。
那种密度无限大而体积为零的黑洞感以及固体瞬间化为液体的魂飞魄散的幸福也曾一度使代文徜徉在梦幻和现实之间,他进入得越深就感觉了解得越透,爱得越充分,也就越难以自拔了。他深知自己只要随意地付出一点点就可以收获千秋万代了。
谭恒比丈夫高出了一个头,却整天腻在丈夫怀中撒娇求欢,难怪谭菜在背后讥讽他们俩是:“形象地诠释了小鸟依人的反义。”
有一回谭恒在灶台边淘米时,代文就坐在火塘前帮她拗柴添火,谭恒笑问丈夫:“你喜欢吃软饭还是硬饭?”
代文直勾勾地盯着妻子的眼睛,反问她:“你呢?”
谭恒忙活着把笊箕里的捞米饭倒入鼎罐,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喜软怕硬!”
代文哈哈笑起来,然后说道:“口是心非!口是心非的女人啊!”
这当儿,谭菜背一篓猪草撞进门来,忙问:“哥说谁口是心非呢?”
谭恒微笑着接腔:“说曹操,曹操到了!”
这下子谭菜不干了,把背篓撂下,猪草散了一地。她一屁股坐到代文身旁,摇晃着他的胳臂追问:“哥倒是说说看,我是这样的人吗?我什么事咒你惹你了?”代文百口莫辩,尴尬地说:“你没惹我,是我惹你嫂子了!”
这只是新婚夫妻和谐生活的一幕,谭恒没被眼前的幸福冲昏头脑,为了与丈夫亲近面积的最大化,她抛弃了碍手碍脚徒生隔阂的睡衣,彻底放松了身心还重新点亮了房灯以加深丈夫对自己的印象。她尝试着用爱情的魔力模糊丈夫的视线、打乱丈夫的思想。她耐心地不露痕迹地在他周围编织起一张坚韧如麻的罗网,憧憬着有一天当他一觉醒来后看到的是自己的手脚已经被无形的乱麻牢牢捆绑住的既成事实。那时,他将再也别想走出世俗的家门。但是,拿爱情囚禁男人的幻想纯属一厢情愿,代文只一句话就粉碎了妻子所有的努力,他说:“婚姻是婚姻,革命是革命。”
这干脆的话语就如他坚硬的身体直直地扎进她内心深处,刺痛的感觉经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