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日渐浓烈的喜庆气氛让吴芙越发思念起自己的丈夫来,想他抓起绿幽幽的苎麻糍粑一个个抛过头顶仰首张口接着吃时的样子,还有他粗硬的一字胡在怀中拱刨时撩人的痛感。每当夜深人静她便翻出代武当初带走她七根毛发时留下的一张五寸见方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位戎装笔挺,帅气逼人的年轻军官。他的眼神专注而深刻,摄人心魄,足以令寡妇湿裤,使尼姑思凡。她坚信那是神笔马良的杰作,严冬里也不惜忍冻裸睡,长时间直直地凝视那方寸之间的英武男人,幻想能激活他现出原形来共眠,还不厌其烦地细数床头墙上的木炭记号,怀想每一笔一划所蕴含的无尽欢娱。
又过了六天,仍然没听到红军攻打关王庙的动静,李秀坐不住了,她担心儿子改变主意又将走得无影无踪。一想到这婚事可不能再耽搁,她试着劝谭恒去安平司探望未婚夫,顺道催促他尽快回家完婚。谭恒却一口回绝说:“妈呀,犯不着逼婚呢,人家不愿回来就算了,难不成还要备一顶八抬大轿去接啊。”
一天清晨,代群要赶去安平司汇报情况,李秀得知后便跟了去,同行的还有谭代辉。那会儿,关王庙谣言四起,社会秩序已经混乱不堪,杀人也不用偿命,只需随随便便把被害者划成共产党员就行。听说一些短头发的学生也被当成地下党员杀害了,谭世林吓得浑身发抖,李秀以为丈夫的胆怯源自慈悲心肠,殊不知他是对耒阳牯的信任产生了动摇。
兴安人在错觉里憧憬未来,似乎摆在他们面前的道路只有两条,要么跟代文走,要么跟代武走。只有李秀仍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始终坚持倡导大家走第三条道,那就是安心在家打猎种地,哪儿也别去。但谭代辉已感觉到可怕的危险正步步逼近,诡谲的形势不容他再含糊。眼看大伙都走出大山到乱糟糟的外面世界去打拼了,他们似乎也没有什么顾虑,就像山头上掉落的石头,滚到哪就算哪。好几天,谭代辉坐在大门口的石礅上像朱即师傅念经似的自言自语,他的上嘴唇说:“参加国民革命军吧,现在是国民党的天下啊!”接着,他的下嘴唇争辩道:“还是参加红军吧,共产党得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呢!”到最后,他的舌头出来打圆场了,说:“稍安毋躁,还是等着瞧,等到秋天金财外公来了再说吧。”此时,这位地道的山民还没有任何信仰和政治常识,他自认为在代文与代武之间的选择说到底就是一场没有对错只有输赢的赌博。但他没能等到金财外公来,就跟代群到安平司去找代文参加了红军,因为他干活抹汗时不经意间触摸到了额头上的那道伤疤,突然间记起了小时候代文砍伤自己的往事。他不知道当初伤害他的真正凶手其实并不是代文,而此时在红军领兵打仗的代武也不是代武。因缘际会的错上加错使谭代辉作出了一个正确的人生选择。
李秀一行到达安平司时已近黄昏,看得出一场战事刚刚结束,浑浊的空气过滤掉了蓝天和白云,只留下一片广袤的侏罗纪时期冒着烟雾的泥淖。一些惊魂未定的老百姓在断壁残垣间匆匆晃过,许多脸被熏黑了,肩章和帽徽也被烧糊了像乞丐模样的战士正在清理战场。不时有尸体被拖走,因为泥巴和血痂糊住了死者的面容,李秀无从分辨他们的身份。虽然离兴安村才一天路程,这里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李秀总算明白了原来战争与和平的距离竟然这么近。
代文肩上仍缠着渗出殷红血迹的绷带,见母亲颤巍巍地跟到前线来了,很不高兴,没说几句话就不耐烦地催她第二天清晨赶紧回家。他留下代群和代辉商量事情,叫警卫员带李秀去一家旅馆歇息。残酷的现实以及战争的严肃性把老母亲吓住了,她突然感觉到了儿子的可怕和伟大,因此,她显得出奇地温婉,始终没责骂儿子一句。
谭代辉的入伍让代文倍受鼓舞,他高度肯定了堂弟的觉悟,并破例安排他做了一名号兵。被问及参加红军的动机时,谭代辉如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代文六岁时就砍了我一刀,可见他多么残暴,我才不想与他为伍呢。”
代文笑了,好奇地问他:“你该不是为一刀之仇才参加革命吧。”
谭代辉呵欠连连,边伸懒腰边回答说:“倒也不全是,我来革命是因为大伙都革命了,我不革命那就是反革命了。”
代群对于自己出任保长一事向代文作了过多的解释,代文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明确表示不予追究并视其为地下工作的方式之一,他坦言用自己的人马担当敌人的公职总比由敌人专擅来得稳妥些。
次日凌晨,李秀和代群被早早唤醒,三位换了便装的士兵护送他俩返家。李秀把一个包裹交给代文,告诉他包裹里是谭恒亲手制作的一双布鞋。不过她没有点破鞋统里塞满了银圆,那是代武上次离家时托吴芙转送给母亲的家用。
“谭吉先生说了,你哪天到家,哪天就是黄道吉日。”李秀走了几步又回转身叮嘱儿子,“你早点回来,莫让恒妹子再伤心了。”在寒风习习的晨雾里送别母亲和弟弟,代文望着母亲越来越矮小的背影,不禁思绪万千。战事失利激起的斗志让他一度忘了亲人和爱情,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那位像猎犬一样追踪自己的孪生兄弟身上。
残酷的战斗中,那些抽象的军事理论变得更加抽象,毫无用处,猎人的本能倒发挥了奇效。代武把祖辈数万年狩猎生涯中积累起来的耐力、鬼祟和经验全用于战争,他终于成了谭氏家族最丰收的猎手。以至于代文在艰难的逃亡中无论如何转移、躲让或者潜伏,身边总有敌人出现。代文别无选择,若想要自己的同志不被消灭,只有消灭敌人。正是在如此的非常时刻,身体分泌出了大量的可的松和肾上腺素使代文发挥了超人的力量。他率部在代武布下的包围圈里东突西窜,神出鬼没,仅仅透过简单的战略分析和天赋的直觉他就能轻易发现代武部队最脆弱的布防区并予以痛击。
代文体内流淌着鳄鱼的血液,富含大量天然的抗生素,以至他数十次身受重伤却没有因伤口感染得败血症死去。他的身体还长出了脂肪隔热层,血液中增加了防冻蛋白质,因此,他的部下有一半在过雪山时永远倒下了,他却安然无恙。
一场突发的大雨改变了攻打关王庙的计划,代文临时决定提前冒雨行动。半夜里骤然响起的军号声打破了守卫者的睡梦,他们连象征性的抵抗都没能发起,便纷纷缴械投降了。谭代辉才做了几天号兵,七个普音和两个马号已背得滚瓜烂熟。他整天把铜质的号嘴含在嘴里在军营里四处吹嘘。为奖励他的积极表现,占领关王庙后,代文提拔他做了团部的红旗手。事实证明,这是代文职业生涯中在人事上犯过的最大错误。因为这位见到红旗就扛的热情旗手后来在一次混战中弄丢了手中的红旗,慌乱中竟抄起敌人的旗帜冲在队伍的最前列,一口气跑了好几个小山头,害得紧跟其后的整团官兵差点被自己的兄弟部队歼灭。
在洞庭湖边的一次战役中,因大雾弥漫能见度极低,双方激战了两天两夜仍难分胜负。代武灵机一动乔装成红军混进了代文的队伍,他趁乱窜到谭代辉身旁对他说:“让我来吧。”谭代辉见团长要亲自掌旗,二话没说就拱手相让。代武接手后立即跳入湖中直接把红旗插到了湖中央的君山岛上。长期作战带来的疲惫使战士们出现了管状视野,除了眼前的一小块目标,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眼看着自己的部下像行军蚁似的纷纷扑向湖里,连那些不识水性的士兵也顾不及多想就紧跟着一头扎了进去,宁可淹死都不愿落后一步。代文对如此可笑的怪异行径难以容忍,用兴安村最难听的粗鄙话大声叫骂着试图阻拦,但此时人声嘈杂,已经没有一个人还能听见他的怒吼,甚至没人正眼瞧一下他扭曲的脸孔,他们全都双眼紧盯着湖面上那片摇摆不定的红布奋勇前进,宛如久去未归的游子奔跑在回家的路上。
在那场蹊跷的惨败中,代文的部队损失巨大。谭代辉觉得自己应该干别的事情去,因为敌人并不像小说描写的那般窝囊和不堪一击,他们有时候也英勇无比,也常常打胜仗并消灭我们无数的同志。当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就是敌人的敌人时便明显地有些灰心丧气了。如同法律条文,战争的定律是如此清晰:杀人偿命,每消灭一个敌人,甚至得付出几个同志的生命代价。谭代辉在心里盘算:“与其作为失败者被人耻笑,不如打包回家。”他自认为向命运屈服并不可耻,但是他的想法未及出口就被代文粉碎了。代文比谁都清楚谭代辉是最大的受屈者,怪只怪自己虚假的嘴脸骗过了最熟悉、最信任的手下。于是,他对谭代辉说:“在枪决和立功赎罪之间你自行选择吧。”
既然如此,谭代辉只得把与这位堂兄同行当成一种宗教修行来说服自己。后来,每次临战前,代文都反复告诫谭代辉:“作为旗手,只要你还有口气就必须紧握旗杆,绝不能假手他人,特别要提防像我这样的人。”那次沉痛的教训让代文刻骨铭心,一气之下剃光了坚硬的胡子并开始蓄发明志,还暗自发誓:“不打败国民党反动派这辈子决不蓄须。”
关王庙的土改运动继续进行,李仙宝作为唯一的大地主再次被抓了起来。批斗会上,李仙宝被五花大绑着面无人色,头上还戴着尖尖的白色高帽。接下来的好一阵子,代群带领一群赤卫队员每天押着他走村串寨,游街示众造声势。贫农再一次分得了土地,代群用喇叭反复高喊着:“地主拥有广袤的原野,穷人却死无葬身之地啊!”但是这一次人们失却了先前的激动,他们已经习惯了在旧社会和新社会之间平静地来往。谭世林为老友捏了把汗却不敢再多言,不过代文明确地告诉父亲他依然没有枪毙李仙宝的打算,照他的意思说是因为革命工作需要这样鲜活的斗争对象和反面教材,以便将来革命胜利后人民群众仍然能亲眼见到剥削者的真实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