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超认为热爱老婆的最好方式就是:不择手段地调戏她、亵玩她,撕碎她的理性思维,摧毁她的道德观和价值体系,直到她一念之间退化成一头不知羞耻又毫无卫生概念的快乐的雌性动物。
一天中午,李子梅来生殖墙前烧了炷香,她借口送些百合芡实糕给谭斌吃,想顺便看看她思念的男人。不巧代文刚去关王庙检查土改工作了,她在大门口撞见谭恒,两人寒暄后,谭恒抱怨说男人们即使撞到了南墙也不会回头,不流尽最后一滴血就别指望他们安心守家。李子梅认真地听她说完,先以长辈的姿态安慰她,然后就用闺密的口吻悄悄传授她御夫之道。得知只需妖冶狐媚一些就足以征服不可一世的男人时,谭恒心里没了底,她担心那会招致一个正经共产党员的侧目。一直以来,即便在最魂不守舍的高潮时刻她也不会忘记保持得体的庄重形态,哪怕快乐一时半会儿俘虏了她的灵魂,她也不至于像李子梅那样放浪形骸。她永远料不到这正是丈夫感到失望和迷惑的表现,因为代文总以为女人在床上就该成李子梅那副体统。
代文的身体无论何时何地都处于临战状态,连梦里也全是无尽的刀光剑影和纛幡幢幢。好几回午夜里惊醒过来,他炯炯有神的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却看不见身边赤裸裸的女人,只见机枪吐着火舌在墙壁上扫出了一排排规整有序的弹孔。他习惯了呼啸的枪炮声,惊天动地的雷鸣,还有滂沱大雨敲打窗棂的响动,只有这些喧闹声才能使他平静下来。每当夜深人静,细菌和无名病毒躲在皮肤下的窃窃私语,蜈蚣碾过墙角时蟋蟀发出的惊叫,以及陌生生命从遥远世界传来的嘀咕声,彼此呼应着塞满了他的耳蜗,搅得他彻夜难眠。在长期的南征北战中,代文练就了战马站着睡觉的本领,入睡后像猫头鹰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两个半脑轮流休息,时刻警惕着周遭的动静。曾有一位年轻的警卫员半夜里忘了喊报告就闯入他睡房,结果被他条件反射似的抬手一枪给误杀了。此后,那屈死的冤魂仍然不离不弃地跟随他,鞍前马后为他效劳。
偶尔见代文教小谭斌背诵唐诗还让他骑在肩上四处溜达时,谭恒才能依稀感觉到丈夫是个顾念亲情的世俗男人。不过,她怀疑丈夫已经失去了睡眠功能,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有一点点哪怕很轻微的动静,他便会立刻醒来,两只大眼睛露出猫科动物的机警目光。谭恒在床上再不敢轻举妄动,整夜像僵尸般死死地躺着硬撑到天亮。不成想与革命家丈夫同床居然成了一件要命的苦差,谭恒眼圈红红地跟婆婆说了,李秀深表同情,她估摸着儿子在外打仗把魂弄丢了。第二天,朱即师傅赶来翻看了代文的双眼,就焚香烧纸化了一碗神仙还魂水着代文喝下。代文心里明白,要求女人在床上像死人般不动弹实在有违天理。于是,在母亲和妻子的监视下,他从朱即师傅手中接过那碗漂浮着香灰和纸屑的佛井水一饮而尽,拍了拍心口,笑着说:“代武回来了!代武回来了!”李秀表情严肃,谭恒却别过脸偷偷笑了。
朱即师傅很满意代文的通情达理,主动把跌打水和止血咒的口诀传授给代文,硬要他背下来记牢,朱即师傅说:“行伍打仗之人,难免有个破损,这两样老祖宗的东西用得上的。”代文很小就听人说过他的咒语比圣旨还灵验。临走时,朱即师傅又掏出一本手抄的宣纸《仁王般若经》送给代文,叮嘱他常诵念叨,可驱灾辟邪,逢凶化吉。代文接过来信手翻了翻,注意到那经书是上好的挼烟纸。
在这段难得的休整期间,代文按户头给乡亲们分配了做军鞋的任务,报酬虽然微薄,但是妇女们戴上指环顶针,纳鞋底缝鞋统还在鞋底上绣上“打老蒋”字样,忙得不亦乐乎。为了赶工,谭恒自作主张放弃了鞋样的左右之别,像藏族人的鞋那样只分大小长短。如此一来,不仅方便换脚穿,有坏损时还可随意拼凑成对。有了空闲,谭恒还时常赶在鞋统缲边前用五颜六色的边角料缀上各式花样,以便那些常年远离家室的士兵能意外感受到女人的心思。代文被妻子的聪慧深深折服,彻底否定了女人胸大则没脑的可恶传说。
代文与上级组织彻底失去了联系,这是他无法安度蜜月的主要原因,虽然夜夜面对枕边人,他却不愿透露一个字。他派出去的侦察员陆续反馈回来的情报显示:代武率领的一个精锐师正在沿马路朝关王庙快速推进。
代文料想如果不立即转移,自己的部队将被围困在老虎山丛林中,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他当即把土改工作交由代群全权负责,吩咐手下人把自家晾晒在竹厣上的薯皮收拾了带走。他心平气和地安慰新婚妻子,答应她待战局有所转机就回家休整,并表示自己有决心用爱情战胜时间和空间。谭恒对此并不怀疑,只是担心爱情战胜不了别的女人,因为这样的大丈夫搁在哪都会像灯塔般醒目。泪眼婆娑的女人还在作最后的挽留,代文有些烦躁,撂下一句梆硬的重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仅仅依靠本能和太阳的指引,代文带领部下追循夸父的足迹逐日而行,朝最荒凉的西北方向撤退,那里地广人稀,枪声零落,找得到更大的回旋余地。然而,代武比谁都更了解自己的同胞兄弟,他脑海里有一张清晰的地图,早已标注了代文的动向。在兄弟的每一个必经之地都预先埋伏了重兵。有一段日子,代文完全失去了方向,进退维谷,仅凭猎人的天赋指挥部队在敌人的包围圈里迂回腾挪。他们像猎豹一样行踪诡秘,四处游击,躲过了无数次被歼灭的命运。他们平静地忍受饥饿和失败,甚至认为这本来就是革命者应该承受的苦难。代文恨不能把火红的心掏出来高高擎起当火把在迷蒙中照亮同志们前进的方向。四处乱窜的部队曾误入贵州从江县一个深山中的寨子,苗家男女吹响了芦笙,弹起了牛腿琴,围着沉香木燃起的篝火为战士们起舞放歌。开明的寨老打油茶、剐蟒蛇,在极富空灵悠远的哲学韵味的木吊脚楼上设宴招待代文,一些盛年的寡妇用烈酒浇灌他、挑逗他,多情而大胆的苗家少女给他明送秋波,好几户财主属意招他上门入赘。一切都令人垂涎,但那些促使代文后来成为一代名将的优良品质却阻碍他享受眼前的欢娱,他丝毫没有放慢前进的步伐。
近半年的辗转途中,代文的兵力不减反增,恢复了一个正规团的编制。正是严重低估了代文的扩军能力,代武在湘黔交界处的一次遭遇战中吃了败仗。振奋人心的战前动员和充满灵感的游击战术使代文在军中威信大增。在那次弥足珍贵的胜利中,代文的部队共俘敌二百多人,缴获了十挺捷克式轻机枪、六匹东洋战马、一张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以及大量的常规枪弹。当时,部队与组织已失去联系多时,也没有现行的计划来处置俘虏,战战兢兢的战俘们并不知道自己将被押往营地还是茔地。代文完全可以沿袭敌人的惯例理直气壮地下令开枪射杀这些敌人,可他知道这全是些即使身处寸草不生的沙漠也会辛勤耕耘的本分农民,他们大多是被国民党当局强行抓去的壮丁,本身并没有多少方向感和政治理念。于是,他传令给俘虏们换上红军的服装,训训话就让他们仍扛着原有的配枪掉转头继续战斗。敌人就这样在敌人的眼皮底下瞬间消失了,代文又多了一条心得:取得最终胜利的简便方式不是消灭敌人,而是设法让敌人穿上同志的制服。
那张代文爱不释手的军用地图是用洋文标注的中国地图,上面好像爬满了蠕动的小沙虫,代文看得一头雾水,搜寻了老半天连老虎山的位置都找不着。七天后,一位不期而遇的法国传教士为他解了困。在代文的意识里,洋鬼子都是不招人待见的,一提起黄毛蓝眼白肤的人他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圆明园的残垣断壁。当部下报告有一位洋人求见时,他只是在想到那张地图上的洋文后才打起精神去会一会。
自称勃沙特的法国人惊喜地发现那是张标准的法文版中国地图,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铅笔和放大镜,花了两昼夜才完成翻译工作。见洋鬼子居然比自己更了解中国的地理,代文不禁怒火中烧。想到洋人制造如此精准的中国地图的险恶用心,代文觉得应该找个合适的理由毙了这家伙,但出于政治的考量,他没有那样做。随后的会谈中,代文对传教士提及的战争人道主义化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表示自己赞成优待俘虏,还强调应该允许失败者逃跑,绝望者投降,郁闷压抑者发牢骚,以实现战争对个体伤害的最小化。此番宏论令基督徒顿生敬意,改变了对革命者的偏见。送客时,谨慎的传教士用变调的汉语请教代文:“将军阁下,我能知道您从军的目的是什么吗?”代文不卑不亢地回答:“为了国民的幸福安康。”洋鬼子眼前一亮,欣喜地说:“您信共产主义,我信基督,但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不过,当勃沙特先生试图进一步介绍上帝给这位开明的斗士认识时遭到了不客气的打断,代文正经地提醒对方:“别说生死不明的上帝,我连活生生的蒋委员长都不认,我只认真理。”
两个月后,勃沙特先生途经长沙时拜会了驻守当地的国军长官。他一眼见到代武时不免大大吃了一惊,误以为将军已经易帜。他高兴地说:“将军阁下,我们又见面了。”代武摊摊手表示不解。勃沙特先生微笑着说:“谭代武将军,我是勃沙特啊。”代武的部下会意地笑了,他们知道自己的敌人正是长官的孪生兄弟——谭代武。只有代武猛地一怔,他对自己的名字越来越生疏了,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亲切地呼唤自己。他盛情接待了冒昧的外宾,没费多少口舌就让客人明白了误会的缘起。渐渐的,勃沙特先生也的确看到了个中差异:眼前的将军气定神闲,正优雅地喝着美国咖啡,嘴里不时地叼起一根酸枣木烟斗。而此时,他那位东奔西窜的革命兄弟还在崎岖的长征途中捉自己身上的虱子吃,并经常把一套微型朱泥茶具摆在一枚银圆上用山泉水浇来倒去以驱散对虎坦茶的思念,偶尔也采撷当地独有的桤树叶晾干了当茶泡来止渴。
告别时,勃沙特先生问了代武同样的问题:“将军阁下,我能知道您从军的目的是什么吗?”
代武回答说:“为维护社会稳定以保障国民安居乐业。”
传教士感觉又遇到了同志,他告诉代武:“您信三民主义,我信基督,但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话一出口,他浑身一颤,随即陷入到与李秀相同的困惑之中。他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真相:原来彼此敌对的孪生兄弟竟然在为同一个目标鏖战不休。
这次会见给了代武灵感,没过多久就在洞庭湖边的一场战役中上演了乔装骗旗的一幕。就像只有狮子才真切明白快速运动中斑马纹误导视觉的屏闪效果,代武也深谙旗帜对战士的重要性。是役,代文部损失惨重,直接导致他永远剃掉了胡须。但半年后,风水倒转,代武奉命在四川西部的一条峡谷口布防,上级明令:如不能阻截红军,则以“通敌纵匪”罪论处。代武显然没有把代文放在眼里,他想在生死对决的游戏中自由发挥一番,把即将到来的这场战事拿来给自己新近组建的骑兵团试试身手。在他看来,这里没有残酷的杀戮,战争只不过是民族融合与复兴过程中的阵痛而已。为此,他曾力图将战争演化成一种宗教活动以减轻战士扣动扳机时的罪恶感。
即便摸黑行军,代文也从不会迷路,他仰望星空就跟城里人看路牌一样清晰分明。在乌云密布、大雨滂沱时前进,他则辨识泥泞中的脚印。当他见到地上满是左右不分的军鞋印时心头一热,那意味着同志们的先头部队就在不远的前方。再聪明的大脑也会有自己的盲区,代文压根就没料想到代武脚上的军鞋也出自亲人的双手。于是,代文带着与兄弟部队会合的激动心情加快了行军速度,准确无误地走进了代武的伏击区。直到杀气腾腾的生猛骑兵拖着滚滚烟尘迎面冲过来时,代文才意识到那不是他期待中的兄弟部队,而是他嫡亲兄弟的部队,也是他嫡亲的敌人。他的心凉到了冰点,幸好祖先遗存在他意识深处的狩猎记忆被喧嚣的人嚎马嘶及隆隆的炮弹声一一唤醒。他本能地觉察到那峡谷口正是宿命中令人绝望的鬼门关,要么消灭敌人,要么全军覆灭。他果断地命令部队四下溃散、化整为零,就这样,敌人被纷纷引入峡谷周边的丛林,在那里面,骑兵的优势立刻化为乌有。傍晚时分,红军战士唱起了文艺队教授的寓战术于歌唱之中的《打骑兵歌》。
这次兵败让代武落人口实却又难以自清,因为谁都知道在号称天堑的峡谷口涉险突围出去的匪首正是他的嫡亲兄弟。虽然他并没因此获罪,只是受到了象征性的警告处分,但他郁闷至极,似乎不能原谅自己的失算。他毅然剃光了头发,还当众撂下重誓:“如果不剿灭赤匪,本人将永不蓄发。”不过,他唇上的那笔浓浓的一字胡则留了下来并成为他的标志性装扮。
此次突围成功大大鼓舞了代文部队的士气,却也带来了不利的一面。因为暴露了自己的实力又激发了敌人的斗志,代文后来不得不面对敌人更严厉的追击和围剿。
那段时间,制作军鞋的任务越来越重。有国军的单也有红军的单,女人们忙坏了,谭恒也不再给鞋统缀花边,只马马虎虎按要求绣上几个字便了事。每次完工后,女人们都会细心地分拣好,以免国军的鞋和红军的鞋混到一起。但有些意外注定是要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