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以上略举的六个例子,可见白族古代碑刻对语典的采用涵盖广泛,经史子集几乎无所不包,对《诗经》、《礼记》、《周易》、《论语》等儒家经典的名言更是如数家珍。第一例“于穆不已”语出《诗经》:“维天之命,于穆不已!”第二例“在家必闻”语出《论语》:“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第三例“三善”语出《礼记·文王世子》:“行一物而三善皆得者,唯世子而已,其齿于学之谓也。”第四例“文言曰: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者”语出《周易》:“《文言》曰: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徳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第五例“为善者天报之以福”语出《史记》:“故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恶者天与之以殃,其自然者也。”第六例“丘闻西方有大圣人,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教而自化”语出《列子》卷四:“西方之人有圣者焉,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民无能名焉。”白族古代碑刻对名家著述话语的直接引用,不但增加了白族碑刻的文采,而且体现了白族碑刻对汉语运用的高超水平。
二是,白族古代碑刻中还有不少化用语典的情况,或是简化原典,或是改字等,手法灵活。举例如下:
矢高翮凌霄,将宾乎王。鸣鸾紫闼,濯缨沧浪。
园何以翼名,盖本六书之义例也。翼,羽也,鸟之羽翼也。庄子言鱼化为鹏,其翼若垂天之云是也。
人稀地僻,鸟静山空,即樵夫牧竖,日经其他,久已习而忘之,又安知其钟灵毓秀?
盖自洪荒以来,数千万年于兹矣,高人韵士登探者罕到其境,筇杖芒鞋游览者未涉其地。
尝闻仁善,享寿宜遐。奈何不续,黄鸟嗟嗟。
浩渺烟云,昔时也,游览之娱,宴酬之乐。鸣天籁于骚人,吾亦将与谁归?
昔范文正公有言: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浩然阁在榆郡东郊,上出层霄,俯瞰洱海,洋洋乎大观也。
前四个语典的化用,都是以简化的方式,将原典之意浓缩提炼,用语简练,表达意蕴深厚富瞻。第一例中“濯缨沧浪”化用《孟子·离娄》:“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将原文中的四句话浓缩在四个字中,使得句意表达简洁明了。第二例化用《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第三例“鸟静山空”将王维《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整首诗的意境熔铸在四个字中,句意表达凝练而生动。之后五例,则是以改字的方式化用语典。第四例“筇杖芒鞋”化用苏轼《定风波》“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将原典中“竹杖”改为“筇杖”,二者意思相近,而意味相似。第五例“黄鸟嗟嗟”化用《诗经·葛覃》:“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将原典中“喈喈”改为“嗟嗟”,使用了形容鸟叫声的近义词。第六例“将与谁归”化用《礼记·檀弓下》:“文子曰:‘死者如可作也,吾谁与归?’”第七例引用了范仲淹的名言。范仲淹《岳阳楼记》言:“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在不改变原典含义的基础上,为了强调作者对原典的理解,文中加了“士当”二字。第八例“洋洋乎大观也”化用了《庄子》“夫子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从以上例子可见,虽然在使用语典时,用字有增有减,但原典之意几乎没有改变,同时方便了行文,增加了语句的内涵和文采。
三是,为了使行文更为典雅富丽,白族碑刻中不乏多个典故连用的情况。举例如下:
动应承宜,同荇菜之生沼,朝暮不爽,类鸠之在桑。
由乎大翼负风,凌天池以绝奋;巨鳞激水,期孟诸而一宿。
公乃急流勇退,尤谗畏讥,恳辞不就,视世之汲汲于名,汲汲于利者,不啻天渊隔也。
子贡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子思谓:譬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
第一例中,一句话里连用了《诗经》中的两个语典,分别为《关雎》:“参差荇菜,左右流之。”《鸠》:“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在第二例中,一句话中连用了《庄子》、《东京赋》、《尔雅》中的典故。“大翼负风”引自《逍遥游》:“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凌天池以绝奋”引自《昭明文选》卷三《东京赋》:“煌火驰而星流,逐赤疫于四裔。然后凌天池绝,飞梁。”“孟诸”出自《尔雅》:“鲁有大野。晋有大陆。秦有杨陓。宋有孟诸。楚有云梦。”在第三例中,引用了苏轼、范仲淹、陶渊明作品中的名句。“急流勇退”一语出处自苏轼《赠善相程杰》,诗言“火色上腾虽有数,急流勇退岂无人”。“尤谗畏讥”引自范仲淹《岳阳楼记》:“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视世之汲汲于名,汲汲于利者”与陶渊明《饮酒》二十所言“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和《五柳先生传并赞》中“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如出一辙。第四例中直接连引《论语》、《礼记》。第一句引用《论语·子张第十九》:“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第二句引《礼记·中庸》:“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譬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同时使用多个典故,使得句意内涵丰富,文采飞扬。
另外,白族古代碑刻精于事典的使用。如《南诏德化碑》言“心怀吉甫,愧无赞于周诗;志效奚斯,愿齐声于鲁颂”,引用了尹吉甫和奚斯的事典,表达了作者对这两位先贤的崇敬和效仿之意。《护法明公德运碑赞摩崖》言“齐有仲父,郑有子产,竹帛称之为民之父母,孔子诚之为进贤也”。将护法明公高量成辅助段氏的贤能与仲父、子产相提并论,给予了极高的赞誉。在《董处士同妻寿藏铭》言“自古有之,若唐司空图预为冢圹,良辰胜日,邀引亲朋士客,来坐圹中,赋诗弹唱,具肴酌酒”。引用司空图预为墓冢的典故。这些事典与碑文的内容有机地融为一体,体现了白族古代碑刻对事典精妙的使用。
白族古代汉语碑刻中除了广泛地使用典故外,还灵活使用其他的修辞手法,增添语言的典雅风格。尤其善用比喻,使得本体的特征突显,进而激发读者生动而丰富的联想。
娶于巨族张氏曰凤,为人贞洁,若莲出于绿波,非尘不能污其叶,有懿祎也。
并历云南、临安、后卫等处令史,廉以律己,惠以及人,若清冰美玉而无瑕也。
生而英姿卓茂,气韵清远,昂昂若云鹤之处群鸡,自有不羁之态。
桥势岿苁,峙若玉龙挺汉,光腾渊渚。
惟是先达有言,鸡山如千叶宝莲,叶叶可居,而寂光其一叶也。
其地高山如云,清流见底,两峰环抱,万木阴森,时而云泛松涛,如龙跳天门,而端倪莫测。时而迷雾远塞,如虎踞地岫,而起伏无常。俯视牟巷诸山,有若培蝼。远眺鸡峰绝顶,飘渺天际。
瞻彼女床,鸾子呈祥。雄失其雌,舞镜徬徨。雌飞不返,雄亦高翔。雏鸣嗷嗷,声彻穹苍。
感获天休,螽斯之蛰,瓜瓞之绵,其桂花挺茂,有玹有瓒者,其芝兰畅郁;有曰士云、士沾、士震、士需……而森又荷天宠而保艾其后矣。
他日胤嗣瓜瓞绵绵,螽斯蛰蛰,所就者岂可量乎?
前六个例子均采用了明喻的手法。具体而言,前三例以物喻人。第一例,以“出于绿波”的“莲”比拟张凤如同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品格。第二例,以“清冰美玉”比喻碑主张公冰清玉洁的品性。第三例,以“昂昂云鹤”比喻皎渊出类拔萃、超凡脱俗的气质。四、五、六例则是“以物喻物”。第四例,以“玉龙”作为喻体,不但生动比拟出封川桥飞跨两岸雄健的造型,而且赋予了封川桥生命灵动的色彩。第五例,以莲花为喻体两次比喻。先以“千叶宝莲”比喻佛教名山鸡足山,又以莲之“一叶”比喻寂光寺。不但以莲花形象地描绘出“鸡足山”、“寂光寺”在地形地貌上的特点,同时也巧妙地运用了莲花的宗教意义,暗合了“鸡足山”、“寂光寺”作为佛教圣地的特性。
第六例中使用了多个意象来比喻津梁寺的环境风貌:将津梁寺“云泛松涛”、“迷雾远塞”的情景比喻为“龙跳天门”和“虎踞地岫”。“牟巷诸山”被喻为“培蝼”,可谓形神兼备。具体而言,第一个比喻中,本体为“云”、“松涛”,云为眼见,松涛则是为耳所闻,而“龙跳天门”之喻体本为虚幻之景。在本体与喻体一实一虚的对比中,极大地激发了读者对云朵如龙翻腾跃天门的动态联想。第二个比喻中,以“虎踞地岫”为喻,贴切地描绘了迷雾笼罩山峰凝滞不动的情形。第三个比喻对“牟巷诸山”的描述,抓住了其他山态似蝼蛄,突出了津梁寺一览众山小的特点。
后三个例子使用了借喻。第七个例子中,以雌雄二鸟比喻碑主杨公及赵氏夫妇的情深意笃。碑载:“公生于嘉靖癸卯年五月二十日丑时,卒于万历甲辰年正月初十日戊时,寿六十有二。孺人生于嘉靖乙巳年二月初六日巳时,卒于万历甲辰年正月初四日亥时,寿盈六十。”杨公与赵氏生年有异,去逝则几乎同时。他们一生相伴,书写了“在天愿为比翼鸟”的动人之歌。最后两个例子较为相似,均以“螽斯”、“瓜瓞”比喻子孙兴旺发达。除此之外,第七个例子中,还用了“桂花挺茂”,“玹”、“瓒”等美玉比喻杨公子嗣人才辈出的盛况。
此外,白族古代碑刻还善用互文手法。如《孟考琚碑》言:“将即幽都,归于电丘。凉渗淋,寒水北流。”这里,“幽都”、“电丘”所指都是幽冥之地,“幽都地下后土所治也。地下幽冥,故称幽都”。《褒州阳派县稽肃灵峰明帝记》言:“千寻卓立,惊神剑之干霄;万仞削成,讶青莲之出海。”这里两句话以互文的方式对崇圣寺千寻塔外形进行描述,突出了千寻塔卓拔挺立的身姿。《萱堂寿藏记》言:“和于九族,慈于六亲。绩纺丝麻之业,织缝布帛之功。俭齐家道,勤修身心。朝则焚香礼佛,夕则献花诵经。”这里,“绩纺丝麻之业,织缝布帛之功”乃互文,突出赵氏十分擅长纺织。“朝则焚香礼佛,夕则献花诵经”则突出了赵氏笃信佛教,每日参课修行的生活状态。《故弘圭法主玉泉庵贯公墓志铭》言:“赋性不凡,习箕裘业,接临济之法派,续佛祖之心灯,究南能之禅,穷北秀之讲。”这里以互文的方式对贯公潜心佛学进行了渲染。
(二)语句省净而平易
白族古代汉语碑刻的语言以典雅风格为尚,同时也追求语言的省净、准确,趋于平易。
白族古代汉语碑刻精于用字,正是“抑知所谓炼者,不在乎奇险诘曲、惊人耳目,而在乎言简意深,一语胜人千百,此真炼也”。例如:
维大理点苍山,伟叠环于西;洱水汪洋,周绕于东。形势胜概,与中州抗。
桥首筑围垣,竖观音祠,僧侍香火,祈神默祐。桥名封川,以致道平利涉,行者歌,休者颂,丽景壮媚,烟峰流泉,关锁雄峙,献拙增胜。
爰细阅其地,则奇峰怪石,掩映自如:带海襟山,凝眸无际。一州胜概,收来眼底;十万人家,了如掌上,莫不叹为天造地设,差亚琅嬛胜地矣。
堂前有穴,水集而锦鳞泳焉。穴前有楼,登临览旷焉。若夫吞山光,挹海色,送夕晖,迎明魄,西则山麓樵歌,东则江鱼。此楼之大观也。
明威将军颍川张侯同其公子少川、比丘立庵,憩游兹地,喜其背伏虎,面,北距点苍,南游巍宝,瓜江环带,碧水长川,沃野烟村,星罗云布,遂有展土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