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爨宝子碑》中直接标明了其文体的类属。碑言:“情恸发中,相与铭诔”,又言“爰铭斯诔,庶存甘棠”。标明了“铭”、“诔”两种文体。《文心雕龙·铭箴》言:“故铭者,名也,观器必也正名,审用贵乎盛德。盖臧武仲之论铭也,曰:天子令德,诸侯计功,大夫称伐。”说明了铭乃记录称述天子美德,诸侯功绩,大夫征伐之劳。《文心雕龙·诔碑》言:“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又言:“写实追虚,碑诔以立。”又言:“标叙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此碑之制也。”即言诔碑文要累计死者的德行,加以表彰,叙述死者的事迹,追怀死者的风貌,突出其清明的风范和崇高的美质。这就要求在写法上“详夫诔之为制,盖选言录行,传体而颂文,荣始而哀终。论其人也,暧乎若可觌;道其哀也,凄焉如可伤:此其旨也”。
从《爨宝子碑》可知,爨宝子身兼数职,“州主簿、治中、别驾、举秀才、本郡太守”,可谓权势显贵,不亚于一方诸侯,因此碑文中用铭文为其正名记功,合乎规范。结合碑文来看,前半部分从开头“君讳宝子,字宝子,建宁同乐人也”至“休扬令终,永炃勿翦”,共一百五十余字,为爨宝子行状,叙述了他一生经历。爨宝子自少便有雄才大略,德操出类拔萃。后受命任宁州主簿、治中、别驾等多职,所辖百姓各得其所,连氓流人口都得到安抚,政绩昭著。后半部分从“山岳吐精”直至“庶存甘棠”以四言句式近两百字的韵文对爨宝子的德行功绩再度渲染,彰显爨宝子卓越的政绩。碑言爨宝子雄姿英发,结束了滇东部族间的纷争,为滇东民族社会的发展革故鼎新,带领滇东各民族融入到了晋朝的统治轨道。滇东各部族进献的礼品锦帛都汇聚到爨宝子的府院,朝野共同欢唱边地进入历史新纪元。碑言:“庶民子来,絷维同响。”形容的是百姓对爨宝子的拥戴。又言:“当保南岳,不骞不崩。”抒发的是人们对爨宝子功绩永垂不朽的赞美。碑文中多用比兴手法,以山、海、龙、凤等宏大而吉祥的物象比喻爨宝子的英容才资。可见碑文与“铭”这一文体要求的记录诸侯、大夫之功绩,又与“诔”所要求的累计死者德行在内容和体式上一致。
《文心雕龙·哀吊》言:“或骄贵而殒身,或狷忿以乖道,或有志而无时,或美才而兼累:追而慰之,并名为吊。”联系爨宝子的生平,其出生爨氏豪族,身份高贵,但其“春秋廿三,寝疾丧官”,正值人生有为时期却英年早逝,可谓千古伤心之事。碑言:“享年不永,一匮始倡。如何不吊,歼我贞良。”表达出人们对其去世的伤悼和吊唁之情。碑又言:“回枹圣姿,影命不长。自非金石,荣枯有常。幽潜玄穹,携手颜张。至人无想,江湖相忘。于穆不已,肃雍 炃相。永惟平素,感恸忾慷。”正是表达出“其言恻怆,读者叹息。及平章要切,断而能悲也”的感伤情绪。由上可见,《爨宝子碑》文体的采用,与刘勰《文心雕龙》对诔、铭、哀、吊等文体提出的理论相合,在一篇墓碑文中综合运用多种文体,体现了白族碑刻文体的丰富多样性和较高的汉学水平。
《爨龙颜碑》的产生晚于《爨宝子碑》约半个世纪。这通墓碑体式庞大,分为三个主要的组成部分:开篇为爨龙颜六百余字的人生行状;中间为一百余字的“颂”;最后为近七十字的“序”。《文心雕龙·颂赞》言:“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又言:“原夫颂惟典雅,辞必清铄;敷写似赋,而不入华侈之区;敬慎如铭,而异乎规戒之域;揄扬以发藻,汪洋以树义,唯纤曲巧致,与情而变,其大体所底,如斯而已。”“赞者,明也,助也。”又言:“然本其为义,事生奖叹,所以古来篇体,促而不广:必结言于四字之句,盘桓乎数韵之辞;约举以尽情,昭灼以送文,此其体也。”这里解说了“颂”这种文体要求雅正美好庄重,文辞清澄而有光彩,但不能浮夸华艳,在情意变化中抒发赞美之情。“赞”这种文体就是对人事抒发赞叹,并在体制上用四言句式简约地叙述称赞的情由。对照爨龙颜的人生行状,可知爨龙颜为宋文帝时的名臣,主要担任过龙骧将军、护镇蛮校尉、宁州刺史、邛都县侯等官职。其行状细述了爨龙颜功高盖世、誉满朝野的人生经历,突出了爨龙颜家世的显赫以及其任职期间文治武功的出类拔萃。其中不乏对“赞”的运用。碑文开头在简略介绍爨龙颜的名讳、籍贯之后用了颇长的一段文字追溯其家族的渊源。碑文赞叹爨氏家族历史的源远流长,言“清源流而不滞,深根固而不倾”。这两句话承上启下,引出了行状对爨龙颜家世源流的进一步交代。之后,碑文言:“夏后之盛,敷陈五教,勋隆九土。……子文铭德于春秋,班朗绍踪于季叶。……班彪删定汉记,班固述修道训。……乃祖肃,魏尚书仆射、河南尹,位均九例,舒翮中朝。……流薄南入,树安九世。”杨这段详细追溯了爨龙颜先辈在夏、周、汉等朝代的传承情况。紧随其后碑言:“千柯繁茂,万叶云兴。”这两句话以四言句式,用树木的繁茂生机比喻爨氏家族兴旺发达之势,亦包含了赞美之意。其后,碑文追述爨龙颜祖辈的情况,“祖,晋宁、建宁二郡太守、龙骧将军、宁州刺史”,“考,龙骧辅国将军、八郡监军、晋宁建宁二郡太守”。紧随其后言:“金紫累迹,朱黻充庭。”这两句话使用四言句式对爨氏祖辈官运亨通的情况进行了概括说明,充满赞誉之情。
在追述了爨龙颜的家世后,碑文转向对爨龙颜丰富而精彩的人生描述。碑言:“容貌玮于时伦,贞操超于门友。温良冲挹,在家必闻”,爨龙颜未为官时,已经内外兼修,超越了同辈人,闻名于乡里。为官后则是“仁笃于朝野,清名扇于遐迩”。尤其在元嘉九年(432)时,爨龙颜成功地平定了缅戎边乱。碑文突出了爨龙颜身先士卒,不顾性命的安危的细节。在双方交战的过程中,爨龙颜“收合精锐五千之众,身伉矢石,扑碎千计,肃清边嵎”,正是这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为其在南中百姓心目中树立了崇高的威望,博得了“南中磐石”的美誉。其后,碑文用颇长的一段话对爨龙颜的人生进行了全面的总结。“君姿瑛雄之高略,敦纯懿之弘度,独步南境,卓尔不群。虽子产之在郑,篾以加焉。是以兰声既畅,福隆俊嗣者矣,自非恺悌君子,孰能若斯也哉!”这里以郑国的子产比拟爨龙颜,盛赞爨龙颜的丰功伟绩有过之而无不及。又言其人生的境界达到了儒家标榜的君子境界,实现了“赞”之文体“容体底颂,勋业垂赞”的行文效果。
不仅如此,在《爨龙颜碑》的行状之后,碑文以“颂”对爨龙颜的人生经历作结,再度彰显其美德。《文心雕龙》言:“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即言对美德加以表现形容。又言:“原夫颂惟典雅,辞必清铄;敷写似赋,而不入华侈之区;敬慎如铭,而异乎规戒之域。揄扬以发藻,汪洋以树义,惟纤曲巧致,与情而变,其大体所底,如斯而已。”这里对“颂”的文体特点作出了说明,其风格要典雅,措辞要清铄。颂在体式上与赋相似,但乏赋之华美;行文又似铭,但却没有规劝戒惧之意。对照《爨龙颜碑》中的“颂”,以四字句行文,对碑主的人生高度概括,语句凝练而含义深刻,文辞典雅优美,充分体现了“颂”的文体特征。
综上所述,白族古代碑刻文体,无论是对某一文体的运用,还是一通碑刻中不同文体的综合运用,都体现了碑刻文体的灵活多样性,不但开拓了白族古代碑刻的文体发展空间,而且显示出碑刻不断创新求变的内在生命力。
$第二节 诗碑:一枝独秀
一、诗碑概况
白族古代碑刻中的“诗碑”出现较晚,明代以前未见有留存。明清时期是诗碑出现较为集中的时期。据《大理丛书·金石篇》收录的篇目统计,一共有14通碑,诗歌总数达57首。不少诗碑坐落在寺庙中、山崖边,或是直接题写在石壁上,为造访者阅读诗歌营造了身临其境的氛围,也显现了别样的艺术魅力。
诗碑中的诗歌颇为丰富,有古诗、绝句、律诗等多种体式。古诗如五古《冯补衮咏唐梅诗碑》(其二)、《宋湘题苍洱风光》、七古《游天台观诗碑》、《杨升庵题石屏歌碑》、《冯补衮咏唐梅诗碑》(其一)、《种松碑》、《师范兴教寺诗碑》、《洱海行诗碑》等。绝句如四绝《虎头仙迹四绝碑》、七绝《杨升庵李中溪咏兴教寺海棠诗碑》等。律诗如五律《石门八景及登虎头山诗碑》后八首,七律《访寂空上人诗碑》、《石门八景及登虎头山诗碑》(其一)等。从诗人的身份来看,或是大理本土士人,如李元阳、师范;或是流官至大理者,如杨慎、宋湘、岑毓英,还有的诗歌作者已经不可考。
综观白族古代诗碑作品,集中书写了苍洱山水意境、仕宦之情和对历史变迁的反思三大主题,传达出诗人们对苍洱自然的热爱和眷恋,揭示了诗人们在流官生涯中的思乡之情、感士不遇和悠游闲适的多重心态和朝代更迭中的兴亡之感,体现了较高的艺术成就。
二、山水意境的营造
大理山水相依,自然环境得天独厚,苍洱风光恬淡宁静而旖旎动人,引得迁客骚人为之倾倒。尤其是明清时期,文人们掀起山水诗创作的热潮,苍山、洱海成为文人们最钟情的书写对象。
冯时可《点苍山》言:“苍崖点霄汉,随照入孤城。晴雪岁时积,奇云日夕生。龙蛇依石卧,鹳鹤傍松鸣。十八溪分注,家家环佩声。”诗中对点苍山山势、雪景、云霞、出没的动物、溪水等一一道来,犹如一幅苍山生态景观图。童轩《点苍山》言:“点苍山色何奇哉,芙蓉朵朵天边开。嶙峋直上九千仞,俯视群岫皆蓓蕾。”将苍山峰峦比拟为含苞待放的花蕾,十分生动。杨士云《苍山》言:“大山特出众山中,峻极扶风太乙同。云气接连看不见,阴寒五月起秋风。”诗歌从大处着眼,勾勒出苍山宏大的气魄,展现了五月时苍山云蒸雾绕的壮观景象。述律杰《西洱河》中以西洱河勾连出大理坝子水乡泽国得天独厚的地理风貌。杨士云《洱水浩然阁次时川韵》、吴鹏《洱海行台》则以洱海为主要描写对象,突出海上风光的旖旎多姿。对文人而言,苍洱大地山秀、水碧、溪幽、泉灵,奇异、清丽、灵秀的自然环境最易激发诗人的灵感。山水诗由此也成为白族诗歌的重要类型。
在白族古代诗碑中,文人们亦纵情书写苍洱山水的诗歌意趣。对大理本土的文人而言,因为自幼生活在苍洱自然怀抱之中,对苍洱大地与生俱来的山水情结,深入骨髓,沁入灵魂。
李元阳嘉靖乙丑年(1565)作《游天台观诗碑》,碑言:
暖律初交霜雪洁,春光湖色两依依。明帆几点碧波净,杨柳千条绿草肥。罗绮风轻娇丽日,秋千新转逗斜晖。
这段诗描述了诗人于天台观观苍洱风光的情景。春日乍暖还寒之时,苍山积雪显得洁白无瑕,洱海碧水澄净,点点白帆游弋水面。湖边的杨柳和绿草将湖光点染得十分娇媚。春风拂面如罗绮般轻柔,轻轻荡起的秋千在夕阳斜晖中反复与光影玩起了游戏。在诗人眼中,苍洱间的一草一木,帆船秋千,白雪轻风都是那么充满诗情画意,惹人心醉。
在流官至大理的仕宦官员眼中,苍洱风光亦是美轮美奂。
《杨升庵题石屏歌碑》言:
万山嵯峨十九峰,暮霭朝岚如白虹;南中诗人有奇名,天将玉带封山公。赋形比物亦何似,昔闻今见将无同;何年巧匠斫山骨,缩入君家石屏中。恍疑黄鹤楼前,晴川芳草景历历;又若滕王阁上,长天秋水烟蒙蒙。海岳研山何足贵,坡仙雪浪难争雄;我言非夸君不见,去年曾献光明宫。
全诗以苍洱风光描述石屏,又以石屏图景衬托苍洱奇景,体现了诗人对苍洱风光的赞美和挚爱之情。诗歌开篇言:“万山嵯峨十九峰,暮霭朝岚如白虹;南中诗人有奇名,天将玉带封山公。”因为苍山素有“十九峰十八溪”之称,诗以“十九峰”指代苍山。“天将玉带封山公”一句则是对苍山独有的玉带云景观的形象描述,并与“暮霭朝岚如白虹”一句中将玉带云比作“白虹”形成呼应,生动地描摹出了苍山气势的与众不同。即此,作者笔锋一转,诗言:“赋形比物亦何似,昔闻今见将无同;何年巧匠斫山骨,缩入君家石屏中。”这里将读者构想苍山美景的思绪一下子拉回到眼前的石屏,原来之前巍峨的山势,秀美婀娜的玉带云其实都是石屏上的风景。诗人通过宏大苍洱自然风光设局,与微缩的石屏山色形成巨大的时空落差,引发了读者思维的强烈跳荡,实在高妙。随后,作者连用四个典故进一步描述石屏的神韵和不菲的价值。诗言:“恍疑黄鹤楼前,晴川芳草景历历;又若滕王阁上,长天秋水烟蒙蒙。”这里化用了唐代诗人崔颢《黄鹤楼》“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与王勃《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名句,描摹出石屏浓淡相宜且富于神韵的美感。“海岳研山何足贵,坡仙雪浪难争雄”一句则是以米芾《研山铭》和苏东坡收藏的雪浪石作比,突出石屏的稀世价值,由此衬托出苍洱美景的得天独厚。整首诗景中有石,石中有景,丝丝入扣,意趣盎然。
清代《宋湘题苍洱风光》诗碑中,诗人宋湘以淡雅清新之笔描绘了苍洱的风光神韵。诗言:
西南雄阔地,苍洱大名垂。众壑雪同古,此峰云更奇。神灵趋白帝,风雨下金支。莫问劫尘事,仙人方弈棋。
诗歌开头言苍洱风光在西南地区早已闻名遐迩,而苍山上千年未化的积雪和山峰上飘逸的云彩是苍洱风光的奇秀所在。诗以“神灵趋白帝,风雨下金支。莫问劫尘事,仙人方弈棋”四句含蓄地描述出苍洱风光超凡脱俗的神韵,感叹无论时节转换,或是风雨交替,苍洱间景物都透现出澄澈纯粹之美。而诗人身处其间,则犹如观仙人弈棋,超脱尘世,乐而忘返。
不少诗碑则以组诗的形式书写苍洱山水风光的天然之美。
《天华山八景摩崖》组诗(包括词三首)一共二十八首。前十六首为“敬步先生原韵”,既有绝句亦有律诗。后十一首诗分别为“冶人李椿”、“丁未岁进士张映暟”、“邑增生张镇邦”、“庠生罗凤绍”所作。另外,“庠生熊师周”题词一首,还有题联两对。虽然在这组诗体式有异,诗人们创作的时间也先后有别,但二十八首诗歌汇聚成了天华山八处独特风景的“合唱”,十分壮观。诗言天华八景为“石龙倒挂”、“三庵古洞”、“东西石楼”、“诸葛营寨”、“石屋天窗”、“悬崖滴玉”、“仙床云卧”、“石珠夜明”。这八处景观为天华山天然形成,经文人们赋诗点染,被赋予了灵魂和生命。其中,“石龙倒挂”一景最为独特,“敬步先生”、“进士张映暟”、“庠生罗凤绍”都分别作诗题咏。碑言:
倒挂悬崖奇又怪,生成果是若龙派。风吹草木卷飞沙,雨滴丛林潮殿洒。每见真形往上升,常将幻体横斜挂。千秋不朽跕南华,带彩朝天拥圣驾。
怪石生成一老龙,峥嵘头角挂岩峰。奇形不待人工凿,妙像皆由地气钟。露结珠圆鳞万点,云从爪现影千重。年年赛会朝金阙,永镇华山独占雄。
倒挂石龙衬境仙,头伸尾缩扑岩边。遥瞻龙额真奇古,审视双须果未偏。数岁因探珠以宝,千秋欲吐口之涎。新春带彩朝金阙,故拥华山早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