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杨慎从金石文字的角度对《禹王碑》进行考释。其言《禹王碑》文字“螺书扁刻弋锋铦”,认为碑文的文字书写不是韩愈所言的“金薤体”书法和鸾凤字画,而是后人所考证的比甲骨文还要早,又类似殷、周朝的文字,这与后世金石学者的考证不谋而合。郭沫若言:“殷代有极少数石刻文字(如《小臣系》断耳铭文与三具石磐上的刻字),西周无所发现,东周以来逐渐增多。最著名的是东周初年的所谓《石鼓文》。那是秦襄公八年,也就是周平王元年(公元前七七○年),秦襄公送周平王东迁后的纪功石刻。像普通圆桌那么大的十个石馒头,前人说它们像鼓,故称之为‘石鼓’。每一石上刻了一首四言诗,是用篆文写成的,故称之为‘石鼓文’。《石鼓》原在陕西宝鸡(古之陈仓)三畤原上,经过辗转的迁移,现保存于故宫博物院。由于年久风化或人为的毀损,石上的文字已多残缺,有一石连一个字也没有了。《石鼓》上的诗,和《大雅》、《小雅》是一个体系。《石鼓》上的文字和周代金文是一个体系,但字体比较扁平,比一般的金文更加规整。”对照杨慎认为禹碑文字“螺书扁刻弋锋铦”的说法,与周代“字体比较扁平”是相似的。
再者,《禹王碑》亦为后世研究中国古代文学提供了难得的佐证。郭沫若考证:“《石鼓》上的诗,和《大雅》、《小雅》是一个体系。”这说明殷周时期的书面文学形式以四字句为流行的句法形式。“中国文章的体裁,在春秋、战国之交也呈现出一个天变地异的状态。殷、周古文是奴隶主所专有的东西,和民间的语言很有距离。无论殷代卜辞,殷、周彝器上的铭文,《尚书》中一些殷、周两代的文诰,文辞都是异常定型化而僵硬的。连诗的形式也非常古板。《诗经》里面《雅》、《颂》是四字句。周代的有韵的钟鼎铭文基本上也都是四字句。”对照《禹王碑》的句式,亦通篇是四言句式,因为《禹王碑》产生于夏代,可知其对殷、周的卜辞、铭文属于“四字句”及后世的诗歌形式有着深远的影响。
2.杨慎《禹碑歌》的文化阐释
在考释《禹王碑》的基础上,杨慎书写了《禹碑歌》。文中,杨慎结合自己寻找《禹王碑》的实践和对文化的思考,积极倡导复兴华夏文学。杨慎一方面倡导应在近古救亡图存,从夏禹时代开始追本溯源;另一方面,积极宣扬大禹形象所凝聚的华夏人文精神,激励后人。
首先,杨慎《禹碑歌》借引唐宋大家寻踪《禹王碑》未睹而枉作诗文,或未见《禹王碑》甚至否认《禹王碑》存在之事,批点前人好古名流数典忘祖,虚妄为学做法。《禹碑歌》序言:
禹碑在衡山绝顶,韩文公诗云:岣嵝山尖神禹碑,字青石赤形模奇。科斗拳身薤倒披,鸾漂凤泊拏虎螭。事严迹鬼莫窥,道士独上偶见之。我来嗟咨涕涟洏,千搜万索何处有?森森绿树猿猱悲。详诗语始终,公盖至其地,未见其碑也。所谓青字赤石之形,科斗鸾凤之画,述道士口语耳,若见之矣。发挥称赞,岂在石鼓下哉。逮宋朱张同游南岳,访求复不获。厥后晦翁注韩文,遂谓衡山实无此碑矣。再考《六一集古录》,赵明诚《金石录》,古刻胪列,独不见所谓禹碑者,则自昔好古名流,得见是刻者亦罕矣。余得此刻于碧泉张子季文,乃抚卷而叹曰:嗟乎!韩公所谓事严迹者,信夫。不然,何三千余年而完整如此?何昔之晦?何今之显?晦者何?或翳之。显者何?或启之。天寿斯文,神饫吾嗜。不必以生世太晚为恨也已。作禹碑歌以纪之。
这段序中批点了四个主要人物:唐代韩愈,宋代朱熹、欧阳修、赵明诚。杨慎引韩愈禹碑诗作为缘起,言其虽到禹碑所在地探寻却“未见其碑”,只是听“道士口语”禹碑的“形模”、“字画”,便将禹碑描绘得“若见之矣”,杨慎并不赞同韩愈如此的为文态度。同时,杨慎进一步考察欧阳修的《六一集古录》、赵明诚的《金石录》,唯独不见禹碑著录,批评其数典而忘祖不值效仿。后杨慎言及宋代朱熹、张拭到衡山访求禹碑未睹,而朱熹注韩诗时却直接言实无禹碑一事,对此亦表示不赞同。杨慎对四人均未对《禹王碑》进行严谨的考释研究而妄下结论的做法甚为不满,因此碑文言韩愈“拳科倒薤形已近,鸾漂凤泊辞何纤?”言欧阳修、赵明诚“胡为至宝反弃置,捃摭磨蚁捐乌蟾”。言朱熹及张拭“搜奇索秘迹欲遍,舂倡撞和诗无厌”。反映出杨慎与前人学术观点上的分歧。联系韩愈领导的“古文运动”,其复古的实质是借“旧古”推行自己的“新古”。如在《原道》中,他“虚构了一个‘圣人之道’以及相关的‘道统’,这个道统由尧传舜、舜传禹、禹传汤,并由文、武、周公、孔子传到孟子。孟子之后,道统失传。韩愈则肩负起道统传人的重任,‘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与孟尚书书》)。”对道统中所言的“仁义”,韩愈言“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谓义,由是而之焉谓道,足乎已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明确把“圣人之道”作为抽象“虚位”,“把文章完全当作明道的工具,是纯粹的功利文学观”。也就是说,道统在韩愈看来只是虚空的名号,其广泛征引圣人之道的目的只是为了宣扬自己的观念。这样看来,韩愈作《禹王碑》诗的目的是为了借此表达自己的观点,所以《禹王碑》是否存在,是否与实证相符已无关紧要。而南宋朱熹在注韩诗时虽对《禹王碑》进行了访查,但因未见而否定《禹王碑》存在的做法在杨慎看来也是不可取。这与杨慎强调的严谨考释,并倡导回复历史的真实面貌的学术精神是相对立的。欧阳修和赵明诚两位金石大家,在金石专著中没有收录华夏书面文学源起之作的《禹王碑》,在杨慎看来也是不可理解的。刘勰《文心雕龙·原道》言:“夏后氏兴,业峻鸿绩,九序惟歌,勋德弥缛。逮及商周,文胜其质,雅颂所被,英华日新。”因为有了夏代之文的源起之作,所以才有商周时代文学的发展。又言:“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离骚之文,依经立义,驷虬乘翳,则时乘六龙;崐仑流沙,则禹贡敷土:名儒辞赋,莫不拟其仪表,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者也。”后历经春秋战国,才诞生了“屈平联藻于日月”和“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的《离骚》。所以,在杨慎看来,正是在夏代文化的启蒙之后,华夏文学才出现了《诗经》、《离骚》这样的不朽之作,也才有整个华夏文化的辉煌。因此杨慎写《禹碑歌》意在重申夏代文学与文化乃华夏文明之根本的重要意义。
然而,秦汉之后的中古时代,华夏文学渐渐走入低谷。《禹碑歌》言:“君不见周原石鼓半已泐,秦湫诅楚全皆歼。此碑虽存岂易得,嶂有岚霭峰嵁岩。跫音瑟柱藜藋,吊影绵冪森橚柟。湘娥遗襟冷斑竹,山鬼结旗零翠蔹。造物精英忌泄露,祗恐羽化难留淹。”在杨慎看来,就连传承华夏历史文学精神的《楚辞》等也备受冷落。直至唐宋之际,虽韩愈、欧阳修等人相继掀起复古文风,旨在文体文风表面形式上做文章,并不以恢复华夏文学遗产为旨归,隐晦了华夏文学的真谛,使华夏文学之历史行将灭亡。
因此,杨慎借《禹王碑》,大有将他们诉诸历史而公开批判之势。在他看来,要振兴华夏文学,一方面,要发扬严谨和实证的学术精神。对此,杨慎可谓身体力行。杨慎历经艰苦,寻找到了禹碑墨本,《禹王碑》言:“天寿斯文,神饫吾嗜,不必以生世太晚为恨也已。”怀着舍我其谁的豪情,对碑文作了艰苦钻研,保持严谨的为学态度,对《禹王碑》判字如持重千钧,如驾无角黄龙,如缚三千余年巨蟒,在云南三立《禹王碑》,以立碑考释的实际行动彰显与唐宋前达不同的为学态度。另一方面,作为更加深层次的思考,杨慎由《禹王碑》引发出了对华夏文学为何延绵三千年的疑问。碑言:“何三千余年而完整如此?何昔之晦?何今之显?晦者何?或翳之。显者何?或启之。”《禹王碑》从大禹所处的夏朝到明代已有三千余年的历史,疑问三千年的历史为何如此完整?漫漫历史长河,为什么过去被隐晦了?而今则显露了?华夏文学思想的根源如何追溯呢?杨慎标举夏代《禹王碑》的重要意义不仅在于它是华夏文学的起点之作,更在于大禹形象凝聚了华夏人文精神的精华,值得推崇。《禹碑歌》以16句诗咏颂大禹治水及治江山,定乾坤的壮举:
忆昔乾坤漏息壤,荡析烝庶依笭椮。帝嗟怀襄咨文命,卿佐洚洞分忧惔。洲并渚混没营窟,乌迹兽迒交门檐。朅来南云又北梦,直罄西被仍东渐。黄熊三足变鲧服,白狐九尾歌龎袡。后乘包湖受玉,前列温洛呈畴。永奔窜舞那辞胝,平成天地犹垂谦。华岳泰衡祗镇定,郁塞昏陟逃喁口佥。
杨慎对大禹治水的艰难过程进行了形象化的描述。从天地漏息壤始,大禹临危受命,开始治理洪水。碑言:“洲并渚混没营窟,乌迹兽迒交门檐”,面对天下九州为洪水淹没,百兽无处可归的危局,大禹以疏道的方式治理洪水。碑言:“朅来南云又北梦,直罄西被仍东渐”,大禹为了疏通河道,南来北往地奔波操劳,最终洪水退泄。“永奔窜舞那辞胝,平成天地犹垂谦。华岳泰衡祗镇定,郁塞昏陟逃喁口佥”,大禹治理了洪水,天下太平。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体现了以天下为家,舍小家而心念大家的精神。正因为怀抱这样的理念,所以他当上酋长以后,社会安泰,出现了“小康”局面。翦伯赞言:“‘小康’之世也即是‘禹、汤、文、武’时代的阶级社会,出现于历史上是一种必然的现象。”所谓“小康之世”,就是“天下为家”的阶级社会。郭沫若亦言:“中国在唐、虞时代以后出现的,《礼运》所谓‘小康之世’,大抵和这相当。‘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但这夏、殷、周三代,在旧式史家,又称为‘封建制’,以区别于秦、汉以后的郡县制。”《尚书》言:“禹曰,于,帝念哉!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这几段话是对大禹以天下为家精神的进一步阐释。其中“正德,利用,厚生,惟和”的观念强调了“五行”和谐的人文思想。这些人文思想为后世中国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因此,杨慎着力书写的大禹形象,宣扬其凝聚了华夏民族的人文气质。在他看来,只有把华夏文学源起之作的禹碑复制出来,将它发扬光大,才能重现炎黄“文章绚烂悬日月”的光辉。为此,如《禹王碑》所言:“欲摹拓本镌岩壁,要使好事传缃缣。著书重订琳琅谱,庄贴新耀琼瑶签。”杨慎在贬谪云南时期,三立《禹王碑》,尽一己之力宣扬禹王精神,可谓颇有深意。
联系杨慎所处的明代“是中国封建社会后期的鼎盛朝代,中国古代文明发展到最后阶段,并孕育着走向近代的因素,酝酿着近代文明的发生”。商业经济繁荣,市民阶层壮大,“明朝中叶,农业和手工业的生产水准都超过了前代”。社会的发展促进文学的易代转型:一方面明初以来适应新兴市民阶层的白话通俗文学崛起,民俗化、市民化内容题材的文艺作品大量涌现,反映出文学向通俗文学拓展的新趋势。另一方面复古流派纷呈,师法秦汉的前后七子和唐宋派,展开寻求主体文学思想和理论的探讨。随着标榜个性解放和张扬个性的作品的大量出现,显现出了明代文学与同期在欧洲以人性、个性解放、理性启蒙为特征的“文艺复兴”思想文化运动的大同,这可谓明代最鲜明的特色。中国文学形态向近代的转变,面临寻求什么是近代文学的课题。杨慎立《禹王碑》、作《禹碑歌》,其宣扬的“天下为家”的华夏文化的基本精神,向社会发出了中国社会转型之际对文化发展深广忧思的一种声音,体现了杨慎的文化自觉意识,其所作的《禹碑歌》及重树功标史林的《禹王碑》,永垂青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