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白族民间就流传着许多关于女性的故事传说。无论是王妃、公主,抑或民间的普通女性,都成为故事的主角。明清时期的碑刻对女性题材故事经典的书写,一方面填补了碑刻创作的空白,另一方面则集中反映了历史变迁中,白族族群意识的苏醒和白族对民族文化的坚守与生命力的期待。
$第一节写实与象征——白族女性题材故事
经典碑刻的实与虚
白族古代流传至今的女性题材故事中,白姐阿妹、白洁夫人、望夫云、孔雀胆的故事最具代表性。沙壹母是为白姐阿妹的故事原型,其乃九隆神话中的女性形象,是孕诞九隆世系的伟大母亲,在西南民族神话中有始祖神的崇高地位。白洁夫人、望夫云、孔雀胆的故事则产生于南诏时期和元代大理总管时期,故事的女主角分别为邓赕诏王妃慈善妃、南诏公主和蒙古阿亐公主。她们追求爱情自由和婚姻幸福的故事,凄美动人,一直流传至今。白族古代碑刻对这些女性题材故事经典的书写,既展现了宏观的历史背景,同时以文学的虚构增添其艺术的魅力,在虚实相容的描写中融入了作者对历史的思考和人生的寄寓。
一、沙壹母——白姐阿妹
《三灵庙记》碑中,“白姐阿妹”的故事如碑言:
院塝有一长者乏嗣默祷,其囿种一李树,结一大颗,堕地现一女子,姿稟非凡,长者爱育,号白姐阿妹。蒙清平官段宝聘为夫人,浴濯霞移江,见木一段顺流触阿妹足,乃知元祖重光,化为龙,感而有孕。将段木培于庙庭之石,吐木莲二枝,生思平、思胄。帝先王思平丁酉岁立位,国号大理,建灵会寺,追封母曰天应景星懿慈圣母。
从这段碑文可知“白姐阿妹”的历史原型为大理国开国皇帝段思平之母。关于这位皇母,正史无记载。碑文塑造的段思平母亲的形象被赋予了强烈的神异色彩。
首先,白姐阿妹触木感生的经历嫁接了九隆神话中沙壹母的故事。沙壹母是九隆神话中的九隆之母,她孕诞了九隆世系,为西南民族普遍尊奉的女性始祖神。明代以前的《后汉书》、《华阳国志》和《纪古滇说集》中均记载了九隆神话。
《后汉书》卷八十六《南蛮西南夷列传第七十六》载:
哀牢夷者,其先有妇人名沙壹,居于牢山。尝捕鱼水中,触沈木若有感,因怀 椈,十月,产子男十人。后沈木化为龙,出水上。沙壹忽闻龙语曰:“若为我生子,今悉何在?”九子见龙惊走,独小子不能去,背龙而坐,龙因之。其母鸟语,谓背为九,谓坐为隆,因名子曰九隆。及后长大,诸兄以九隆能为父所而黠,遂共推以为王。后牢山下有一夫一妇,复生十女子,九隆兄弟皆娶以为妻,后渐相滋长。种人皆刻画其身,象龙文,衣皆着尾。九隆死,世世相继。乃分置小王,往往邑居,散在溪谷。绝域荒外,山川阻深,生人以来,未尝交通中国。
东晋常璩《华阳国志·南中志》载:
永昌郡,古哀牢国。哀牢,山名也。其先有一妇人,名曰沙壶,依哀牢山下居,以捕鱼自给。忽于水中触一沈木,遂感而有娠。度十月,产子男十人。后沈木化为龙出,谓沙壶曰:“若为我生子,今在乎?”而九子惊走。惟一小子不能去,陪龙坐,龙就而之。沙壶与言语,以龙与陪坐,因名曰元隆,犹汉言陪坐也。沙壶将元隆居龙山下。元(龙)[隆]长大,才武。后九兄曰:“元隆能与龙言,而黠有智,天所贵也。”共推以为王。时哀牢山下复有一夫一妇,产十女,元隆兄弟妻之。由是始有人民,皆象之,衣后着(十)尾,臂胫刻文。元隆死,世世相继,分置小王,往往邑居,散在溪谷。绝域荒外,山川阻深,生民以来,未尝通中国也。
对比以上两段记载可见,沙壹(沙壶)触木感生的情节基本相同。不同之处在于《后汉书》中哀牢成为族名,沙壹感生十子,第十子被称为九隆。而常璩记载的九隆故事中,感生的女性更名为沙壶,哀牢则指山名又为国名,沙壶感生十子,第十子被称为元隆。故事中元隆因为“能与龙言,而黠有智,天所贵也”而被众兄推举为王。
元代张道宗《纪古滇说集》载:
哀牢国,永昌郡也。其先有郡人蒙迦独,妻摩梨羌,名沙壹,居于牢山。蒙迦独尝捕鱼为生,后死牢山水中,不获其尸。妻沙壹往哭于此,忽见一木浮触而来,旁边漂沉,离水面少许。妇坐其上,平稳不动。明日视之,见水(木)沉触如旧。遂尝浣絮其上,若有感。因怀妊十月,孕生九子。复产一子,共男十人同母。一日行往池边,询问其父,母指曰:“死此池中矣!”语未毕,见沉木化为龙出水上,沙壹与子忽闻龙语曰:“若为我生子,今俱何在?”九子见龙惊走,独一小子不能去,母固流之。此子背龙而坐,龙因之,就唤其名曰习农乐。母因见子背龙而坐,乃鸟语谓背为九,谓坐为隆,因其名池曰九隆。习农乐后长成,有神异,每有天乐奏于其家,凤凰栖于树。有五色花开,四时常有神人卫护相随。诸兄见有此异,又能为父而与名,遂共推以为王,主哀牢山下
这段记载与《后汉书》、《华阳国志》中的九隆神话相比,有了较大的改变,故事中的人物关系与情节更加丰富。
一是增加了蒙迦独这个男性人物。他是沙壹的丈夫,以捕鱼为生。故事中蒙迦独落水身亡而不见其尸,无疑增加了情节上的悬念。
二是,沙壹感生的细节发生变化。在《后汉书》、《华阳国志》中,沙壹(沙壶)在水边捕鱼触木感生,而《纪古滇说集》中所记的沙壹则是因水边寻夫见浮木,前后两次坐浮木而感生。其所生十子为先生九子又生一子。第十子不叫元隆或九隆,而是更名为习农乐即细奴罗——历史上南诏蒙氏的第一代国主。
三是,增加了习农乐成长经历的描述。碑言“每有天乐奏于其家,凤凰栖于树。有五色花开,四时常有神人卫护相随”。其中所写的天乐、凤凰、五色花、神人均吉祥之兆,突出了习农乐神异而特殊的身份。
由此可以看出,《纪古滇说集》中的九隆神话已经由原本哀牢族的始祖神话演变为南诏国蒙氏的孕诞神话,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在《华阳国志》、《后汉书》中,沙壹母孕诞元隆即九隆,被奉为哀牢人的始祖。而《纪古滇说集》中,沙壹成为诞生南诏蒙氏的母亲。故事中沙壹的丈夫蒙迦独,其死于哀牢山水中而不获其尸,与后来水中出现的龙木隐约存在某种变身的关系。文言:“复产一子,共男十人同母。一日行往池边,询问其父,母指曰:‘死此池中矣!’语未毕,见沉木化为龙出水上,沙壹与子忽闻龙语曰:‘若为我生子,今俱何在?’”这一情节的设计,揭示了龙木实为蒙迦独和龙合二为一的化身。所以习农乐也就顺理成章地兼有龙子和蒙迦独子嗣的双重身份。这为南诏蒙氏习农乐的后代,逻盛、盛逻皮、皮逻阁等南诏国主具有特殊的身份建构了神圣的依据。所以,《纪古滇说集》中所载的九隆神话被改造为蒙氏的始祖神话,并赋予了南诏蒙氏人神接轨的神异性。樊绰《蛮书》卷三记载了在唐代贞元年中,南诏国蒙氏献书于剑南节度使韦皋,曾自言“本永昌沙壹之源也”,虽言之未详,但透露蒙氏对身为九隆世系的认同。
《三灵庙记》碑则在保留九隆神话中沙壹母触木感生的故事框架的同时,进一步发挥与改造。碑言:
按白史,自唐天宝壬辰,蒙诏阁罗凤神武王时,肇兴神迹,至灵至圣。一灵乃吐蕃之酋长,二灵乃唐之大将,三灵乃蒙诏神武王偏妃之子也。厥诞生时,中宫无出,阴谋以猴儿易而废弃,埋于太和城之道傍,密遣侍女夙夜视之。冢生一苇而畅茂,群往复,有一犌牯先来爱护,旦斑牸忽食之,女遂报于中宫。宰牸剖腹,出一男子,披戴金盔甲,执剑,恨指腾空而北往吐蕃。后率兵伐太和,至德源城,蒙诏乞和而归。后同二将复举兵,至摩用,大战弗克,回至喜脸赤佛堂前,三将殒命。乃托梦院塝耆老曰:若立庙祀享,能遍水利,除灾害。遂定星揆日,不月而庙宇成焉。由是雨晹时美,五谷丰稔。每于四月十九日,阖郡祈告。迄异牟寻孝恒王追封,号元祖重光鼎祚皇帝,圣德兴邦皇帝,镇子福景灵帝。院塝有一长者乏嗣默祷,其囿种一李树,结一大颗,堕地现一女子,姿稟非凡,长者爱育,号白姐阿妹。蒙清平官段宝聘为夫人,浴濯霞移江,见木一段顺流触阿妹足,乃知元祖重光,化为龙,感而有孕。将段木培于庙庭之石,吐木莲二枝,生思平,思冑。帝先王思平丁酉岁立位,国号大理,建灵会寺,追封母曰天应景星懿慈圣母。重创三灵庙,世传五代,凡三百九十一载。
首先,白姐阿妹从降生到感生均被赋予了神性。白姐阿妹的降世乃三灵庙中的神仙显灵,又经由李树孕育神胎而生,所以“姿稟非凡”,白姐阿妹降生的非凡性与之前沙壹仅为普通女性的身份有了本质的区别。
其次,白姐阿妹触木感生的情节虽然移植了沙壹母的故事,但在细节上发生了较大的变化。碑言白姐阿妹“浴濯霞移江,见木一段顺流触阿妹足,乃之元祖重光,化为龙,感而有孕”,可知使白姐阿妹感生的是南诏国时期被尊为鼎祚皇帝的元祖重光。元祖重光乃南诏国神武皇帝偏妃所生的儿子,因其非正室所生,所以“诞生时,中宫无出,阴谋以猴儿易而废弃,埋于太和城之道傍,密遣侍女夙夜视之”。遭遇了被拋弃的命运。但重光被宫女活埋不死,先是有牯牛爱护,后来被一母牛吞入腹中。被弃的男婴经过生死大劫和牛胎孕育,最后“宰牸剖腹,出一男子,披戴金盔甲,执剑”,变身成为了一个身披金盔甲的将士。之后,如碑言元祖重光“恨指腾空而北往吐蕃。后率兵伐太和,至德源城,蒙诏乞和而归”,率兵攻打南诏国,直到德源城下,南诏国乞和才停战。碑言其死后,“乃托梦院塝耆老曰:若立庙祀享,能遍水利,除灾害。遂定星揆日,不月而庙宇成焉。由是雨晹时美,五谷丰稔。每于四月十九日,阖郡祈告。”元祖重光死后成为地方的护佑神灵,实现了由人到神的本质转变。南诏孝恒王异牟寻追封其为“号元祖重光鼎祚皇帝,圣德兴邦皇帝,镇子福景灵帝”。元祖重光成为神灵之后,导演了白姐阿妹的诞生和感生段氏兄弟的奇迹。由此,也为段氏兄弟神圣的身份建构了依据。碑文言段氏兄弟的诞生乃段木“吐木莲二枝,生思平、思胄”,其中段木“吐木莲”与白姐阿妹由李树所生形成了呼应,并再次凸显了段氏血统和身份的神性色彩。
再次,《三灵庙记》碑中元祖重光的世俗身份是南诏国王阁罗凤的皇子,具有南诏国尊贵的皇室血统。他的人生是王权斗争的牺牲品。虽然他长大后变身为金甲大将,兵临德源城,对南诏国王进行了报复,但最终并没有成为皇帝。由其托生的段思平建立了大理国,可谓完成了他的夙愿。故事中白姐阿妹的现实身份乃蒙清平官段宝的夫人,也自然将故事引入到南诏、大理国相继立国的历史语境之中。对照历史可知,大理国段氏的先祖早在南诏国时期就在朝中任职。大理国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多个方面承袭了南诏国。所以,《三灵庙记》碑中元祖重光以及段宝两个人物形象的出现,亦呼应了历史,强化了大理国段氏与南诏国王室的承接性,为段氏立国的皇权正统性找到了现实合法的依据。
由上可见,《三灵庙记》碑对九隆神话的改造,极度彰显了大理国段氏皇权的神圣性与合法性,使得九隆神话从最初的哀牢族的始祖神话,经南诏国主的降世神话的变化,最终转变为大理国开国皇帝的降世神话。白姐阿妹形象在这一转变中发挥了重要的关联作用,她的形象成为了大理国政权神权与王权连接的中间纽带。白姐阿妹神圣地位的凸显为大理国对南诏国王权的传承性和大理国政权神圣合法性建构了双重的依据。
二、慈善妃——白洁夫人
慈善妃的故事产生于南诏立国之前兼并其他五诏的历史背景之下。《慈善妃庙记》碑言:
蒙舍谋并五诏时,为松明楼,招诸诏,以六月二十五日会祭。时有邓赕慈善妃劝诏勿往,诏畏蒙舍强,不敢辞,妃因为铁钏约诏臂。祭毕,饮楼上。蒙诏骤下,举火焚楼,五诏俱死灰烬,惟邓赕诏为铁钏故,辨得其尸归葬焉。蒙诏闻之,奇妃智,逼娶之。妃闭城坚守,绝食死。蒙诏征其城为德源城。
如碑所言,慈善妃乃邓赕诏王妃,她识破南诏王欲杀其他五诏王的阴谋,劝阻丈夫邓赕诏王不要赴宴,但丈夫执意前往,结果被南诏王烧死在松明楼。邓赕妃因先以铁钏配于丈夫手臂,得以在灰烬中找到丈夫遗骸。南诏王得知邓赕妃的奇智,欲逼娶邓赕妃,但她誓死不从,最后固守城池绝食而死,被后人尊为“白洁夫人”。
联系当时的社会背景可知,南诏居地物产丰富,拥有较好的自然环境。南诏在六诏中脱颖而出,势力迅速壮大,并在唐朝的扶持下,逐步开始兼并其他五诏,统一洱海的战略。开元二十五年(737),南诏在唐朝的支持下联合邓赕诏主芈罗皮夺取了河蛮聚居的太和城和大厘城,其后皮逻阁又夺走了芈罗皮占据的大厘城。“芈罗皮复入邓赕,即与浪穹、施浪两诏援兵伐归义。归义于时既克大厘,筑龙口城,闻三浪病至,率众拒战。三浪大败,……芈罗皮从此退居野共川”。慈善妃的故事反映了南诏为了兼并其他五诏,争夺对洱海地区的控制权过程中血腥的一幕。《慈善妃庙记》碑对慈善妃形象描写生动而鲜明。
首先,作者突出了慈善妃过人的智慧。慈善妃对南诏国王借“会祭”招五诏王前往却欲杀之的险恶用心早有意料。慈善妃为执意前往的丈夫佩戴“铁钏”亦显现了先见之明。
其次,慈善妃高洁的人格令人敬畏。邓赕王被杀,慈善妃坚守忠贞,对南诏国王的逼娶毫不动摇,宁可以死守城保持自己的名节。其娴静自守的坚贞信念被碑文撰者称道。碑言:
且以为介之推死,而至今有寒食节,屈灵均死,而至今有竞渡。滇中六月二十五日有星回节,燃炬遍野,哀妃死也。……嗟乎!自天宝迄今二千余年,忠义之士,节烈之妇多矣,其湮没不传者往往往而有焉。……署州守兰阳马公有志风化,因追忆书此,并作诗贻之,俾邓之人常歌以祀妃焉。
作者将慈善妃与介之推、屈原这些历史上有名的节烈之士相提并论,赞其高尚节操、英雄气概不让须眉。碑言“嗟乎!自天宝迄今二千余年,忠义之臣,节烈之妇多矣,其湮没不传者往往有焉”,而慈善妃“独死节之始末,邓之人口传之,历宋元明而无遗失”。不但表达了作者对慈善妃殉节而死的感叹,而且作者进一步探究慈善妃故事流传至今的原因。在他看来是因慈善妃的故事“于纲常大义,自在人心,而不可磨灭也”,慈善妃的故事体现了古代封建社会所强调的纲常大义。作者还借慈善妃的故事抒发了对士大夫阶层伦理道德沦丧的忧患意识,其言“士大夫大节一坏,万事瓦裂,虽有经天纬地之功,卒无解于万世之清议者”,向士子发出忠节清廉的倡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