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见，慈善妃形象被作者尊为道德教化的楷模，喻托了对道德伦理价值取向的象征意义。这种象征意义，一方面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对女性的贞节观的看重。回溯历史，自先秦时期的文学作品，便开始宣扬女性从一而终的贞节观。到了汉代，随着儒家礼教的强化，女性贞节观的影响愈加广泛。不论是《列女传》中被标榜的贞洁女子，还是汉乐府中宣扬的女性对感情至死不渝，对男子忠贞不移的自誓之词，都反映了贞节观念深入人心。另一方面，慈善妃形象也折射出明清时期“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的贞节观念愈演愈烈的社会现实。慈善妃的故事在康熙《大理府志》被记载在“烈女”一类中，并言：“宜建祠祀之，使郡之妇女瞻拜观感，以作其贞节之气，斯亦励俗之一端欤？”可见当时社会对慈善妃所体现的节操发挥教化的作用充满了期待。与此相应的是，“到明清时期，在云南的方志书中出现了包括少数民族妇女在内的数以万计的节烈妇女人群”，其中有不少大理府的白族女性，充分说明朝廷推崇的儒家道德伦理思想已经对西南少数民族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三、南诏国公主——望夫云
望夫云的故事发生在南诏国时期，故事中的女主角——南诏国公主无史可查，而故事中的罗荃法师则是确有其人。立于康熙二十八年(1689)《重修罗荃寺清复常住碑记》载望夫云故事中罗荃法师的事迹。碑言：
叶榆东海之滨有罗荃古寺，其寺唐建中神僧道安所创。维时毒龙为祟，喷涛鼓浪，舟楫几于不通。僧以法行遣之，人被其泽，咸发心喜舍，故建寺宇以永其功，置田亩以饭其众。僧复垒塔于山巅，架大士阁于崖际，凡为奠安利济者，计无不周。
从碑文中可知，罗荃寺位于“叶榆东海之滨”，即洱海东边。碑文言“其寺唐建中神僧道安所创”。这里的“神僧道安”指的就是罗荃法师。碑言建寺的缘由乃因“维时毒龙为祟，喷涛鼓浪，舟楫几不于通。僧以法行遣之，人被其泽，咸发心喜舍，故建寺宇以永其功，置田亩以饭其众。僧复垒塔于山巅，架大士阁于崖际，凡为奠安利济者，计无不周”。因洱海中有毒龙作祟，使得舟船无法通行，道安神僧以法力赶走了毒龙，老百姓深受其益。于是，为了感谢道安神僧，人们发善心捐资修建罗荃寺，以示对罗荃法师的旌表。
在《三迤随笔》中，亦记载了罗荃法师灭龙的故事。文言：
三十九入南诏国，见罗凤，传心印于白妃。凤授以东崖地，建罗荃寺。时洱河多水怪，东岸蟒蛇群蛟作祟，常以人畜为食。罗荃寺成。一夕，腥风恶雨，群蟒至罗荃寺，群僧惊逃。罗荃曰：“静念金刚经。”施缽盂，盂升腾，大无比，光亮如日。罗荃念经，众僧皆随。至次日，死蟒粗者如轮，小者如柱，千余。诏王派兵三千，拖于洱河心。历百日，恶臭十里。至此妖蟒平，虽有余生，遁入深山。
这段故事中，罗荃法师是斩蛇妖的神僧。他入南诏国后，拜见了国主阁罗凤，并亲自传教于王妃。阁罗凤将洱海东边的崖地封敕给罗荃法师，并修建罗荃寺供奉。当时洱海中多水怪出没，海东则是蛇妖作祟。某一天，妖蟒侵扰罗荃寺。罗荃法师口念金刚经，以神缽成功降蛇妖。可见罗荃法师的法力超常，以一人敌蛇妖，为南诏国免除了蟒蛇群蛟之患。
清代《云南通志》卷三十《异迹》载：
相传昔有人贫困，遇苍山神授以异术，忽生肉翅，能飞。一日，至南诏宫，摄其女入玉局峰为夫妇，凡食器用，皆能致之，后问女安否？女云，太寒耳。其人闻河东高僧有七宝袈裟，飞取之；及还僧觉，以法力制之，遂溺死水中。女望夫不至，忧郁死；精气化为云，倏起倏落，若探望之状。此云起，洱河即有云应之，扬风大作，舟不敢行，人因呼为望夫云，又呼为无流云。
这里，“河东高僧”指的就是罗荃法师。与《三迤随笔》所载不同，罗荃法师不再是消除蛇患的神僧，而成为南诏公主悲剧命运的制造者。这段故事的叙述比较简略，但读起来一波三折，意味深长。故事中，男子学会异术，能以肉翅飞行。他将南诏公主劫到苍山玉局峰，两人成为夫妻。文言：“凡食器用，皆能致之，后问女安否？女云，太寒耳。”虽然故事中未对两人的情感作过多的描述，但从此可知男子对南诏公主十分的体贴，但凡所需之物，均尽力满足。也因两人居于苍山，山高地寒，公主觉得寒冷，男子便有了到罗荃盗袈裟的行为。文言：“其人闻河东高僧有七宝袈裟，飞取之；及还僧觉，以法力制之，遂溺死水中。”男子盗罗荃法师的七宝袈裟，被法师发现并以法力制伏，打入洱海，遂溺水身亡。南诏公主在苍山上久候男子不见，最后忧郁而终。她的精气化为云彩，在苍山上飘忽起落，大有不寻到男子就誓不罢休之态。并且，每当望夫云起，洱海就会云气蒸腾，狂风大作，舟楫不通，似有不吹开洱海，就难消内心的怨恨之势！整个望夫云故事的结局印证了神话学者的看法，“神话是神的故事，其人物性格具有最大可能的行动力量”。南诏公主的形象因为对男子的专情和吹开洱海这一不可能的痴举变得充满了英雄气概和斗争精神，成为白族女性故事经典中蕴含丰富的悲壮角色。
清代不少作品皆对望夫云的故事进行书写。在清代的诗歌中不乏书写望夫云的佳作。李于阳李于阳系清代白族的一名诗人。的《登苍山观洱海作歌》云：
须臾墨云如盖向空起，阴风簸海见海底。此云曾传名望夫，大约怪物同江豕。顷刻云开风定波不扬，悬崖倒影月生光。
这里描述了诗人晚间在苍山上看到望夫云起落的情况。句中以“须臾”及“顷刻”形容望夫云生成极快，散去亦十分迅速。作者笔下的望夫云大如盖而颜色如墨，其升起时，阴风大作，洱海大浪颠簸。看到望夫云，作者联想到了南诏公主的故事，诗中将劫走南诏公主的“怪”的形貌想象为“大约怪物同江豕”。随着望夫云散去，风停，波澜也不惊，海面上倒映皎洁的月光，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赵廷玉的《咏望夫云》诗中这样写道：
一缕浮云几度秋，坚心常注海中沤。踉跄浪打蛟龙窟，绰约神明水月楼。卷地难平千古恨，回峰又锁百重忧。可怜夫婿无消息，空抱情根护石头。
作者用唯美的语言咏叹了望夫云无法再见夫婿的千古情愁。作者笔下，南诏公主所化的望夫云一生空恨、痴心不改，常年在苍山上徘徊。倏然间，望夫云起，洱海狂浪大作。然而，纵使望夫云有不掀翻洱海不停之势，也改变不了夫婿已经化身石螺的事实。南诏公主与丈夫山海相隔，永世无法相见的悲剧，永远值得同情悲悯。
民国《大理县志稿·望夫云》载：“俗传蒙氏时，有怪作樵子，摄宫中女，居于玉局峰巅。女所欲食，怪给之不绝。因山高候寒，女苦之，与索亦。怪慰之曰‘河东高僧有一袭装，夏凉冬暖，可立致。’遂夜至洱河之东罗荃寺，将袭装盗出。僧觉之，以咒厌，怪溺死寺西水中，化一大石坪，俗称石螺子。女望之不归，遂郁死。精气化为云，名望夫云。每每岁冬再现，即大风狂荡，有不将海中之石吹出不止之势。”可以看出，这段记载与《云南通志》的情节基本相同。稍有差异之处在于，这里的男子是“怪”所化，并未提及其有肉翅和会飞之事。故事中指明了南诏公主与樵子所居之处为苍山玉局峰，这为后世解说望夫云出现的地点找到了源起。此后，望夫云的故事在后世的流传更为广泛，成为了白族女性题材故事的经典篇目。
由上可见，清代流传的罗荃法师的故事中，罗荃法师成为灭蛇妖的英雄与望夫云故事中的恶僧形象成为两个不同的形象。《重修罗荃寺清复常住碑记》碑文虽未述及望夫云的故事，但从后世的作品中可见，人们对罗荃法师的印象却更多地因望夫云的故事而起。在望夫云的故事中，罗荃法师不再是除蛇妖的英雄，而是南诏公主与男子恋爱悲剧的制造者，成为了一个反面角色。而南诏公主拋弃世俗偏见，追求爱情幸福自由的精神也赢得了人们的称颂。
四、阿公主——孔雀胆
阿亐公主乃元代大理总管时期梁王之女，是孔雀胆故事中的女主角。阿亐公主的故事在白族古代碑刻中并未直书但已隐藏其事，元代的《段信苴宝摩崖碑》与《大光明寺主持瑞岩长老智照灵塔碑铭并序》中写到有关段功之子段宝的事迹。
《段信苴宝摩崖碑》为白文碑，主要记录了段宝在邓川县修葺佛寺一事。而《大光明寺主持瑞岩长老智照灵塔碑铭并序》中，则叙述了段宝的家世。碑文言：
至正癸卯，土官段亚中于云南省有大功勋，册功升为行省右平章，本镇大理路，升为大理宣尉司，嗣男段信苴宝，字惟贤，升为宣慰司，世袭宣慰使，兼云南省左丞。惟贤赋性仁慈，廉清勤俭，焯有父风。年虽弱冠，赈孤恤贫，濯痍煦寒，大得民心，民乐其生。又能崇信三宝，以故诸山列刹，硕德禅衲，员以千数。
碑文隐去了段功被害一事，只言段宝世袭父职。并赞扬了段宝在担任大理总管期间体恤百姓，使其安居乐业的事迹。文中称颂段宝“惟贤赋性仁慈，廉清勤俭，焯有父风”，明言段宝具有父亲段功的遗风。历史上的段功是元代第九代大理总管，他的人生充满了传奇色彩，并与蒙古的阿亐公主联系在一起。明代杨慎的《滇载记》中详细地记述了孔雀胆的故事。文载：
红巾既退，梁王深德段功，以女阿妻之，为之奏授云南平章。功自是威望大著于西南，梁王曲意奉之，功恋恋不肯归国，其大理夫人高氏寄乐府促之归，其词曰：“风卷残云，九霄冉冉逐，龙池无偶，水云一片绿，寂寞倚屏帏，春雨纷纷促。蜀锦半床间，鸳鸯独自宿，好语我将军，只恐乐极生悲冤鬼哭。”功得书乃归，既而复往，其臣杨智、张希乔留之，不听，既至善阐，梁人私语梁王曰：段平章复来，有吞金马咽碧鸡之心矣！盍早图之，梁王始启疑于平章，密召阿主，命之曰：“亲莫若父母，宝莫若社稷。功今志不灭，我不已，脱无彼，犹有他平章，不失富贵也。今付汝以孔雀胆一具，乘可毒殪之。”主潸然不敢受命，夜寂人定，私语平章曰：“我父忌阿奴，原与阿奴西归。”因出毒具示之。平章曰：“我有功尔家，我趾自蹶伤，尔父尝为我裹之，尔何造言至此？”三谏之，终不听。明日邀功东寺演梵，至通济桥，马逸，因令番将格杀之。阿主闻变，失声哭曰：“昨暝烛下才讲与阿奴，云南施宗施秀烟花殒身。今日果然。阿奴虽死，奴不负信黄泉也。”欲自尽，梁王防卫者乃万方，主愁愤作诗曰：“吾家住在雁门深，一片闲云到滇海，心悬明月照青天，青天不语今三载，欲随明月到苍山，误我一生踏里彩。吐鲁吐鲁段阿奴，施宗施秀同奴歹。云片波潾不见人，押不芦花颜色改。肉屏独坐细思量，西山铁立霜潇洒。
《滇考》载：
二十三年，明玉珍自楚入蜀，以红巾为号，自将三万人攻云南。梁王奔威楚求救于功，功谋于员外杨渊海，卜之吉乃进兵。……功追之至七星关，大胜而还。梁王深徳功，以女阿妻之，为奏授云南平章，曲意奉之，功遂留善阐。其原妻高氏寄乐府促之，始归大理。既而复东行，其臣杨智、张希乔阻之不听，至善阐。或谗之梁王，曰：“段平章复来有吞金马咽碧鸡之心矣！盍蚤图之。”梁王始疑平章，密召阿主，命之曰：“亲莫若父母，宝莫若社稷。功今志不灭……今付汝以孔雀胆一具，乘便可毒殪之。”主潸然不敢受命。夜寂人定，私语平章曰：“我父忌阿奴，愿与阿奴西归。”因出毒具示之。功不信，曰：“我有功尔家，我趾自蹶伤，尔父尚当为我裹之，尔何诳我至此。”三谏之，终不听。明日梁王邀功东寺演梵，至通济桥，马逸，因令蕃将格杀之。
联系当时的社会背景可知，元朝末年统治腐朽，社会危机频仍。至正二十三年(1363)红巾军起义，进入云南，梁王无力抵抗，便求助于大理段氏。段功率军击退红巾军，梁王对其进行了封赏和招亲，将阿亐许配于段功，极尽奉承之能事，力图巩固段氏与梁王之间的联盟关系。后来梁王惧怕段功有侵吞昆明之意，便下毒手谋害段功，并指使其女阿亐用孔雀胆毒死段功。阿亐不忍，将事情的真相告知段功。但段功不但不听劝告，而且执意参加梁王东寺演梵，结果在通济桥遇害。段功和阿亐的婚姻成为元代大理段氏与梁王之间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滇载记》、《滇考》中增加了人物对话和情节的设计，使得故事更富于戏剧性。
清代，不少文人咏叹阿亐公主的故事。清人杨琼《滇中琐记》载：阿，元梁王女也。梁为红巾所攻，平章段功救之，梁德功，以阿妻之。既颇猜忌，欲鸩之，知其谋以告，且出孔雀胆示之，劝同西归，不听，果遇害。闻变，痛哭欲自尽，梁百计防卫，终悲愤作诗，不食而死。
这里所记的故事情节与《滇载记》颇为相似，所不同的是阿亐公主的结局乃殉情绝食而死。作者按语言：“滇中巾帼，若慈善、阿南、阿亐者，皆以节烈见，然人多传慈善、阿南事，而于阿亐者鲜有称者。又如陈园园等丽人艳事，人且侈为美谈，则如阿亐者之苦节慧心，岂不尤宜表章之哉。”作者将阿亐公主与慈善妃、阿南相提并论，视其为滇中的巾帼英雄，对其聪慧和善良的品德，高尚的节操进行了赞美。
嘉庆时期白族诗人钱沣《阿姑祠》云：
梁王山色晚，烟生稚不啼，时月更明。一夜风吹西寺塔，霜空不断响铃声。
李于阳《阿姑祠》中，则对段功与阿亐公主的故事进行了生动的描述。诗云：
阿姑祠畔春芜绿，细雨斜风行客独。欲行不行听断肠，花底声声杜鹃哭。杜鹃疑是玉人魂，千秋哀痛向谁论。男儿负义空招怨，女子有心解报恩。报恩事替梁王耻，一夕军书飞洱水。雄师西出破红巾，引凤箫吹奏殿里。春深金屋正言欢，忘却酬功亲里趾。七星关下血淋漓，玉珍未死平章死。毒具密封付阿姑，那识罗敷自有夫。宛转柔肠千百语，灯前无计悟狂奴。通济桥头悲饮刃，施宗施秀何须问。泪洒重泉唤阿郎，今宵可省烟花恨。望夫山即点苍山，明月相随任往还。妾不负君君负妾，魂归寂寞玉龙关。四百年来留庙貌，沧桑满眼供凭吊。残碑剥落卧闲阶，多情剩有斜阳照。孱王坟墓草迷离，输与蛾眉姓字垂。复仇更羨僧奴女，血染冰绡刺绣旗。
诗人造访阿姑祠，想起了阿亐公主的故事。诗人依托于历史，发挥艺术的想象力，用精炼的语言叙述了“孔雀胆”的故事，通过细节描摹出阿亐公主的痴情重义的形象，并为其不幸的命运而深深叹惋。全诗情景交融，感人至深。
由上可见，四个白族女性故事经典，或是被白族古代碑刻直接书写，或是隐藏于碑刻作品之中。这四位女性的人生经历虽然不同，但对爱情忠贞，对正义的事业勇于献身的精神却极为相似，成为白族女性美的化身。
$第二节 崇高与悲美——白族女性题材
故事经典碑刻的审美
在“白姐阿妹”、“慈善妃”、“望夫云”、“孔雀胆”的故事中，白姐阿妹的形象颇具神异色彩，慈善妃、南诏国公主、阿亐公主是王妃公主的身份，她们的形象集中体现了白族女性题材故事经典中女性的纯美、善良，她们的人生生动地演绎了白族女性生命的崇高美，同时其人生的悲剧又深刻地昭示出封建时代女性的生存悲剧。
一、崇高美
慈善妃、南诏国公主和阿亐公主对待感情，均真心付出，真诚以待，为情而生，亦可为情而死，生动地体现了白族女性对待真爱强烈执著的感情和至死不渝坚守的信念。
